第四十章 无所适从(2 / 2)

他的上身衣服已经被敞开,扎满了银针,连他的头上,都被扎满了银针,看起来像个刺猬。

在银针被扎了之后,他的吐血已经止住了,人也恢复了一丝清明,但是却萎靡不堪。

由于怕他咳血堵住了自己的气管,更怕他神志不清乱说话,他的嘴巴被放了一块嚼木固定。

他的嘴巴里一直在嘟囔着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能听的清楚。

朱棣的身子一直没有动,站在台上,皱着眉头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朱高炽的身上,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奉天殿外,张氏带着朱高炽的一帮妻妾在无声地垂泪。

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是宫中的三大殿。

特别是奉天殿,这里是国之重地,就连皇后在世时候,一年也只有三节之时,方能进殿。

未得皇上允许,任何女人不得入内。

朱高炽突然吐血,身体不宜搬动,她们得到了消息,也只敢在奉天殿外垂泪,连哭出声都不敢。

他这些年虽然身体每况愈下,好色之心却从来未曾稍弱,每日吃药,无女不欢。

虽然他最敬重张氏,但是张氏已年近四十,每年也只有一两晚,会歇在张氏的后殿内。

张氏如今已经习惯了没有他,能让她挂念的就只有几个亲生孩子,特别是朱瞻基。

所以,她虽然也在流泪,但是比所有人都平静。

但是他的后宫里面,其他年轻貌美的妃子不少,如今都人心惶惶。

因为按照宗室律,没有孩子的后妃,都将为朱高炽陪葬。

朱高炽身体不好,他就是与女人同房,也是基本让女人主动。

在永乐十五年生下第十个儿子朱瞻埏之后,就再也没有子嗣。

她们大多还不到二十岁,在宫中享尽荣华富贵,怎么舍得就此死去?

奉天殿内,朱高炽的呼吸逐渐平静了下来,两个太医见他脉搏渐稳,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明朝的太医所处的环境是比较宽松的,基本不会因为治不好病受到牵连。

但是刚才朱棣情急之下说了狠话,如果救不过来太子,在皇上的金口玉言之下,他们的命运可就难说了。

虽然天气寒冷,但是两个太医都忙了一身汗,这个时候,才敢大喘气。

朱瞻基自然也看出了朱高炽目前算是没事了,帮着他取下了口中的嚼木,让人端过来了参汤,给他喂下。

朱高炽在浑身被扎的像个刺猬一样的时候,他就已经逐渐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的第一感觉是万念俱灰,同时也有万般不甘。

在年轻的时候,父皇就不喜欢他,更喜欢二弟,就连有些阴鸷的三弟,也比他受宠。

到了后来,父皇喜欢瞻基,对他更是不屑一顾。

为什么他一直在努力,想要讨他的欢心,他却视而不见?

他是皇上,心怀天下,但自己毕竟是他的儿子啊!

朱瞻基帮他取下了嚼木,在太医取下了银针后,拉上了衣服。

他轻喘了几下,虽然不想喝参汤,却也知道自己现在需要的是恢复体力。

他看着一脸关切的朱瞻基,犹如看到了自己那个一脸严肃的父皇。他忍不住轻声问道:“为什么?”

朱瞻基楞了一下,将勺子递到了他的嘴边。“父王,身体要紧,先喝了这碗参汤。”

朱高炽这次是真的清醒过来了,眼前这是是自己的儿子瞻基,不是父皇。

一碗参汤喝了几口,就被年老的孙太医给拦住了。“太子殿下体虚内燥,这人参虽好,太子殿下虚不受补,却也不能多服。”

朱棣冷声问道:“太子究竟为何吐血?”

孙太医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身体虚弱,大补之药服用太多,反倒虚不受补。

偏偏殿下不禁女色,服用过多大阳之药,内气火燥。

今日一时气急攻心,才让平日被掩饰住的身体问题都爆发出来。

今后当禁女色,细心温补,数月当可恢复。”

听到自己不会死,朱高炽的担心消失了,他自己坐直了身体,拉了拉衣服说道:“孤已经没事了,大家退下吧。”

朱棣有些压抑的声音传了过来。“大郎,你可是对为父不满?”

朱高炽欲起身拜下,朱棣又说道:“你身体不好,就靠那里回话吧!”

朱高炽的眼睛看向前方,是几十个大臣关切的眼神,他苦笑了一下。“孩儿受儒家圣学,父为子纲,君为臣纲,怎会对父皇不满。只是……,孩儿不甘。”

“来人,找一肩辇来,送太子回宫。”朱棣吩咐完毕,又向众大臣说道:“今日就到这里。待二月初五,重开大朝会,宣布出兵事宜。”

绝大多数的大臣都长舒了一口气,今天只是死了一个刘顺,其他人都没有关押,已经算是大幸了。

如果不是太子吐血,以皇上的脾气,今日怕不是一大批人被打入天牢。

但是对杨士奇这些人来说,这却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太子吐血,虽然化解了一场风波,但是他身体不好已经彻底暴露了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孙监国根本不会受到太多人的反对。

只有他们这三十余人反对,这股势力太小了。

一行人如丧考妣地走出了奉天殿,全都有一种万念俱灰的痛苦。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依附太子,一是在皇室面前已经没有了位置,而是为了在太子面前博一个从龙之功。

如果太子的身体好,他们就是头破血流,堵上身家性命也要替太子寻一个公道,替自己博一个前程。

只是没想到,太子竟然在百官面前吐血了……

一个身体不好的太子如何监国?

要是因为劳累,还没有撑到皇上回来太子就倒下了,他们这些人岂不是罪人?

可是,如果不争,这十几年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他们早就被打上了太子的记号,即使现在投靠太孙,也已经晚了。

蹇义他们这些朝廷重臣在后面跟着出来,看着他们这些人,心里涌现了一个词:丧家之犬。

这杨士奇竟然在自己已经明确表示愿意将侄女嫁给他的儿子的时候,还替自己儿子求娶解家女,这对他绝对是最大的侮辱。

解家现在想必也后悔了吧!

不对,解家可是死心塌地的太孙的人。

这个老狐狸,一开始就做好了脚踏两只船的准备啊!

他皱了皱眉头,但是很快又舒展开来。

太孙不重文采,只重实务,他们这些人大多眼高手低,除了一张嘴,操持政务都算不上强。

如果不是这样,早就为皇上所用了。

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他们了!

胡俨看着原本玉树临风的杨溥也佝偻下了腰,心中一片怜惜。

杨溥是他任湖广考官时,正式收下的学生。论文采风流,仅有少数人可比。当初杨溥的考卷上,他的批注就是:此文作者必能为董子之正言,而不为公孙之阿曲。

原本他对这个学生寄予厚望,但是他的聪明似乎都在文章上面,不通世务。

胡俨在永乐八年到永乐十年之间,曾经教导了太孙两年。

他很清楚太孙从小就重视干才,不重文才,谈起朝廷官员,都只问他为老百姓做了多少实事,凡是能做事的才能受到他的重用。

此子纵使文才过人,却也不会受到太孙重用。

可惜了!

出了午门,詹士府左庶子万通向杨士奇躬身长揖道:“学士,学生以为,纵使太子身体欠佳,也不应直接让太孙监国。顶多,该由太子监国,太孙辅佐。我们出了承天门,当在大庭广众之下,跪请皇上收回旨意。”

杨士奇还没有说话,杨溥的声音传来过来。“那王彦只念了让太子前去嘉峪关就被打断,何时提过让太孙监国?”

众人一阵愕然,有几个还眉开眼笑了起来。“是啊,皇上还没有说让谁监国呢!也许只是让太子去军中历练一番呢?”

“那还要不要到承天门外死谏?”

“不知道皇上旨意,现在如何死谏?”

杨士奇感到一片怅然,觉得自己这些人真是太可笑了。

先是刘顺冲动死谏,让事情还没有说明白就丢了性命。

其次太子吐血,让他们这些一下子失去了斗志。

虽然皇上让太孙监国的旨意还没有念出来,但是让太子去了嘉峪关,还能让他在嘉峪关监国吗?

可笑的是他们竟然还抱着幻想!

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更可笑的是,因为这件事被推迟了五日,现在他们自己都被分化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死谏的勇气,更不会是事情还没有明了之前死谏。

皇上恐怕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故意宣布五日后再定。

他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前些时日,跟儿子在书房的密谈。当时自己还认为儿子愚昧,现在看起来,是自己愚昧啊!

还妄想跟皇上和太孙掰一下手腕,但是他们只是哈了口气,就把自己给吹倒了。

除了承天门,这已经出了皇城,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高大的城楼,心里很清楚,自己想要入主内阁的梦想,怕是破灭了。

杨溥看到了他的动作,也住了脚跟,回身看着巍峨的承天门城楼说道:“士奇兄,太子如此体弱,这当如何是好?”

杨士奇苦笑了一下,却忍不住老泪纵横。“自永乐二年为太子洗马,我就一直想要辅佐明君,一展抱负。现在却只能伺候太子身边,成全这君臣之谊。”

杨溥的眼睛也湿润了起来,惨然一笑。“也好,即便不能辅佐明君,但能伺候太子左右,夫复何求!”

朱高炽被抬出了奉天殿,不用出奉天门,就直接从中左门进了东宫。

守候在外面的一众妃子正欲放声高哭,却一下子看到了跟在后面出来,沉着脸的朱棣,登时将声音又收了回去。

朱棣看着眼睛红肿,面色平静的张氏,温声说道:“太子只是一时气急攻心,体虚内燥,才会吐血。今后当肃清后宫,清查所有虎狼之药,让太子静心养病。”

张氏微微一曲膝道:“是!”

朱棣又说道:“将太子安顿到你的后殿,今后晚间当由你亲自伺候,其他人等白日伺候。”

虽然父亲插手儿子房中事务有些不合情理,但是朱棣担心他西征期间朱高炽死掉,也只能强制安排。

一行人很快将朱高炽安顿到了文华殿的后殿偏殿,朱棣就打发了闲杂人等,只留下了张氏,朱瞻基,还有一个李谦在屋内。

朱棣这才正眼望向朱高炽说道:“今日为父就要跟你好好说说,为何不让你监国。”

张氏大惊,看了看朱高炽,又看了看朱瞻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朱高炽撑起了身子,顿首道:“能得父皇释疑,孩儿即便死了也无憾。”

朱棣怒道:“不要说什么死不死!你现在不仅是你自己,还是朕的儿子,这大明的太子。你的身上,背负的整个大明的传承!”

“孩儿如果真有如此重要,父皇怎么又不信任孩儿呢?”

朱棣毫不客气地说道:“大明上有朕,下有瞻基。你的重要是因你是朕的儿子,而不是因你是大明的太子。

从始至终,你偏信儒家,如果儒家治国真的有用,那这一千多年来,就不该有其他朝代,只有一个汉代才对!”

“孩儿阅尽史书,却不认可父皇的说法。隋唐之前,有门阀,世家之祸。唐是因偏信武力,因武而亡。前宋先天不全,前有辽,西夏,后有金,蒙元异族窥伺。蒙元势大,却因武力而亡,这都是前车之鉴啊!”

朱棣冷笑道:“所以朕说你愚鲁,你是太过于盲信儒家。儒家之强盛,源于他们修改经义,让儒家思想符合皇家之统治,所以他们得到了历朝历代的扶持。

但是,儒家学说只是一家之言,虽然自汉时起,他们就从百家学说里吸纳其他学派菁华,但这改变不了他们只是为皇家服务的地位。

瞻基三年前就跟朕言:这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学儒,唯独一人不能学儒。你知道谁不能学吗?是皇上!皇上学儒,这天下究竟是谁家的!”

朱高炽刚吐血,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叹道:“难道孩儿学儒,这天下就不是朱家的吗?”

朱瞻基听到这样的回答,真的有一种榆木疙瘩不开窍的挫败感。

朱棣更是气急,看着他瞪了一会儿才放弃一般地叹道:“大郎,你是一个好儿子,一个好父亲,却永远当不了一个好太子,更当不了一个好皇上啊!你不该生在皇家,不该是我朱棣的儿子!”

朱瞻基为了缓和他们之间的气氛,蹲在了朱高炽的床头,轻声说道:“父王,那你在詹士府,是你说了算,还是遇事都是群策群力?

你在詹士府那么小的一块天地,什么事都要依靠别人,这么大一个大明,你是要完全交到他们的手中吗?

那武将们该怎么办?见了文臣都要下跪吗!那内侍们该怎么办?赚的银子都要交给文臣,给他们当牛做马吗!

那我朱家以后怎么办?谁知道这天下还是谁家的天下!

儒家为了防止知识传播,提高学习文字的门槛,让百姓无力承担。对其他学说一直进行压迫,宁愿这天下所有人都是傻瓜,这样才好管理。

可是这天下不是只有我大明一家,你看看大食人,他们的国家早就变成了一个小部落,被异族统治,但是他们的教派却传遍了世界各地。

儒释道三教合一,现在儒家就在向儒教发展,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世人只知有儒教,不知有朱家。

另,这天下数百国家,除了我大明以及东瀛,朝鲜,其他国家无一学儒。

我大明属国数十个,学儒的也寥寥无几,他们那些人,不学儒学也活的好好的,国家也在发展,为什么非要吊死在儒家这一棵大树上呢?

我们要用儒家,并且还要让那些属国学习儒学。因为儒家学说能维护我们大明的大一统,尊崇我们朱家为天子。

但是身为皇族,身为皇上,却不能偏信任何一家。文臣,武将,内侍,这三方的平衡一定要掌握好,我大明才会长治久安啊!”

朱高炽梦呓般地说道:“从小皇祖父就让我们学儒,告诉我们,想明白什么道理,就要学儒。每次我学的好,皇祖父都会夸奖我,其他皇孙也会羡慕我。

并且在书里,我也学到了各种做人,做事的道理。所有人都称赞我,我也因此引以为豪。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他突然激动了起来,呵呵笑道:“现在你们告诉我,我从小学的东西都是无用的,都是不该我学的,那我这四十年,岂不是一个笑话……”

话还没有说完,他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哽在了那里。坐在床边的张氏连忙想要把他身子侧翻过来。

但是他一个弱女子哪里搬得动,朱瞻基连忙帮忙,将他侧向了床边,张氏轻拍他的后背。

只是轻轻一拍,仿佛打开了一个阀门,大片的血沫又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

(十二个小时写了一万字出来,算是把这个情节写完,省得大家又说我是断章狗。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