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阙。
眼下所有士人都做了决定。
无一人离场。
秦落衡没有再开口。
田陵望了望四周,迟疑片刻,主动起身道:“我等并非故意质疑糊弄,实是不知天下当如何治理,又如何才能称为大治,我等皆为白身,未曾经历过宦途,因而不敢冒然言语,唯恐让人啼笑。”
“方才听其他士人所言,我亦有了一些想法。”
“也就做抛砖引玉了。”
“正如秦博士所言,大秦一统之前,天下分治久矣。”
“夏商周三代皆行分封,而分封的诸侯多不以天下为念,唯以私治为念,图谋与国府疏离,久而久之,就致使了一个结果,即天下诸侯法令异制。”
“法令异制,必然会导致田畴异亩、文字异形、言语异声、钱币异质、车行异轨、度量衡异法,华夏地方诸事皆异,继而导致了天下共苦、纷争不休,随着秦一扫六合,天下重定于一,自此又开始推行大一统。”
“我虽退隐山林,并非不闻时事。”
“秦自开国以来,便力主废分封,分郡县,且不说正确与否,秦廷所为,在我看来,只为了一件事,治权集于国府,随着秦政的施行,也证明了我的观点,秦律法一体,官制一体,诸事决于皇帝,上下统一政令,举国如臂使指。”
“随着驰道直道的新建,地方畛域已悉数瓦解,随着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相关政令的施行,地方异制的情况已大为改观,假以时日,治权不出多门,私欲不至成灾的情况定会形成。”
“然华夏过去裂土万千,国力弥散,想凝聚华夏诸族,何谈容易?”
“此乃逆势之行也!”
“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危。”
“而秦其实已经走在了覆亡的路上。”
“如秦博士所言,秦治之得失,权衡在天下,于天下有利,便强推力行,于天下不利,便终止废除,然大治之得失,又岂能只着眼于天下?”
“大治得失,其实在人!”
“大治得人,则民心安。”
“秦立国以来,多次颁行新政,革新天下之心,世人皆知,但治理之道,虑在事先,有错改之,若大治错之,而不修,仅靠强力推行,势必物极必反,大秦颁行的新治,大多体现于民生,然民众愚笨,何以能迅速接受?”
“秦廷蛮横,求治太急,事功太过,以至天下难安,民众辄有怨声。”
“是以,贵族复辟稍一鼓......”
话说到一半,田陵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他脸色尴尬的看了看四周,前面说的太过投入,却是忘了自己的身份,险些点出其他贵族复辟之关键,好在最后清醒了过来,这才没有真的说出口。
他为孟尝君之孙,家世很是显赫,而他此生所求,并非是参与天下纷争,也不求功名利禄,只是想安心研究学问,然身为齐国贵族,必不可少要跟其他贵族打交代,他虽有心一吐为快,但为了家族,也只能选择草草了之。
他继续道:“大秦之治太急,若能稍宽稍缓,轻徭薄赋,则大秦新治,必将光焰万丈,万古不磨也!”
“此功业定垂于千秋万世!”
“受世人称道。”
说完。
田陵朝秦落衡拱手一礼,随即便直接坐下,只是垂坐途中,却是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嗓音中流露出一种无可名状之遗憾。
虎头蛇尾,非他所愿。
但为之奈何?
秦落衡起身,朝田陵回礼。
只是在落座时,目光微冷的扫了眼许猗、何瑊等人。
方才田陵开口直言秦治积弊时,这几人神色就异常不安,若非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然,这几人恐就会直接出言呵斥了,即便如此,几人也在一旁疯狂的使眼色,若非他们使坏,田陵的出声,又岂会这么虎头蛇尾?
他并不会怪罪田陵。
只是有些厌恶许猗何瑊等人的行为。
他们虽有名士之才学,却无名士之风度,实在令人不齿。
萧何坐于席上。
他看了眼田陵,也不由一叹。
轻声道:“天下能看出秦之积弊者何其多,但敢当众说出的,却寥寥无几,与会的名士虽众,但大多都身不由己,或有国仇家恨,或有利益牵扯,亦或者有祸乱之心,真有天下之念者,寥寥。”
“我萧何出身寒门,并无牵涉太多利益。”
“如此盛会,若是不能尽抒己见,岂非会成平生之憾?”
萧何低语几声。
也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缓缓站了起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开口道:“大秦这些年的政治,我总结下来,有十六个字。”
“创新有余,守常不足,大政有成,民生无本!”
萧何心意清明,自然毫无顾忌。
他沉声道:
“依我看来,大秦政道以创新为本,开千古万世之辉煌,此即创新有余也,大政有成也。所谓有余者,大秦朝廷心力全副专精于制度革新,而忽视了最为寻常的民众生计。所忽视者,乃守常不足也。”
“以国家大治而言,便是缺少守常安定之策。”
“何为守常安定之策?”
“说到底,就是安民稳民之治!”
“正是因为民众过于低微,朝廷目光又如此高远,因而往往很难重视。”
“常则平,安则定,饱则安,暖则稳。”
“此固本之国策也!”
“一味创新而不思固本,则易为动荡也。”
“大秦新政新治轰轰烈烈,雷霆万钧,所缺少者,正是阳春之和风细雨。”
“秦法之周密,史无前例。”
“秦吏之公廉,史无前例。”
“秦廷之集权,史无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