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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韩进有些手足无措,他正准备将马凳放下,扭头就见她掉起眼泪,差点没把手里的马凳扔出去。

“娇月,你怎么了?”

可是方才那女人给的钱少了?

韩进心里冒着各种阴暗的想法,决定若真是如此,他等下就带人去砸了对方的店。

虽然对方的店一看就是势力很大,但韩进此时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没什么,进子叔……我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卢娇月又哭又笑,用衣袖不停的抹着眼泪。

高兴了也要哭?

韩进实在不清楚这是个什么反应,他努力的回忆他生命中唯一算得上是女人的两个人,他娘和他姐。

他娘就不说了,他姐从来不哭,恐怕是做不了例子来参考。

卢娇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想笑,可流下来的却是眼泪。

这就是所谓的喜极而泣吗?

“进子叔,你不知道,我卖到钱了,我大哥终于可以成亲了……”

重活回来,没人知道卢娇月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归咎于上辈子的悲剧,她总怕自己即使重来一次,也做不好,致使悲剧再度发生。

没人知道她对她娘说不的时候,有多么艰难,没人知道她夜夜睡不安稳,就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又让家人走了上辈子的老路……

看似她面对卢广智的时候,说得自信之极,她一定能攒够给大哥成亲的钱,实则她心里是没有底的。

她是一个异类,她明明死了,却又重活了回来!

没人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她谁也不能说!

所以她对任何事物都极为不确定,那种不安全的感觉太过浓重,浓重到明明刺绣是她最擅长的,可她依旧不确定。

尤其之前杜家的婚事,以及家里分家,她都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就进行了戏剧化的转变,这让她即是气馁又沮丧,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直到她将靠自己这赚来的二十多两银子真正握在手中,她才有一种掌握自己命运的真实感。

没关系,她能挣钱,她能挣钱让大哥成亲,让二弟不用娶那个女人,让父母不用在为儿女为家里日日疲惫不堪,累垮了身体……

所以,她一定行的,不是吗?

也因此,她失态了。

以外婆对她从小的教养,女子不该如此无状,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就哭了出来,可卢娇月实在忍不住了。

她太高兴!

而韩进获知她喜极而泣的真正原因,一阵怜悯之意袭上心头。

这是一个善良而又柔弱的姑娘,她明明双肩单薄,却承担着不应该她来承担的东西。

恐怕那日她见到自己弟弟,明明那么年幼,却出去做苦力赚钱,对她的打击极大吧。

若不然,何至于如此。

心思各异的两人,杵在大街上许久,直到来往行人忍不住打量着他们时,才猛地惊醒过来。

卢娇月心里哀嚎一声,捂着脸就钻进车里。

她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而韩进,掩饰性的轻咳了两声,才坐上车辕,赶着马车离开。

当马车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时,韩进低声道:“既然是高兴的事,就不应该哭,你大哥若是知道他有个这样的妹妹,恐怕也会以你为荣吧。”

韩进并不擅长安慰人,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言语即苍白又无力,实在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意。

正懊恼着,里面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谢谢你,进子叔。”

这句谢谢,韩进并不能懂得其中的意思,只有卢娇月明白是为什么。

“也就是说你背着咱们做绣活儿卖钱,还卖了不少钱,够给你大哥成亲了?”

卢家二房的堂屋里,此时完全是一副三堂会审的景象。

梅氏和卢明海高居炕上,几个儿子站在一旁。

本来卢娇月也是上炕的待遇,平时她娘收拾二弟的时候,她就是坐在炕上的,她在炕上劝,她哥在炕下劝。

可惜这会儿她却丧失了这个待遇,而是取代了卢广智的位置。

卢娇月愣愣的,有些反应不过来,家人不应该是很高兴才对么?

归咎于之前卢娇月狂喜的心情,这种狂喜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家人都凑齐了,才爆发出来。

她根本没有去考虑她娘听到后,会是个什么反应,就将自己卖绣品赚钱的事都说了出来。

哪知她爹娘却完全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一个怒气腾腾,一个苦大仇深。

梅氏去拿放在炕柜上的鸡毛掸子,拿在手里后才发现下面站的是她女儿,不是她那皮粗肉厚的儿子。

想放下吧,觉得有损自己威严,不放下吧,她还真下不了手。

这时,卢明海出面解围了。

“他娘,多大点事儿啊,你看你把咱们女儿吓得。”

梅氏这才神情讪讪的放下鸡毛掸子,又坐了回去,可眼神依旧严厉。

“你忘了娘是怎么交代你的?”

卢娇月一愣,她自然没有忘记,她娘让她要好好爱护自己的眼睛,能不动针线最好不要动,尤其是复杂的绣活儿,最好沾都不要沾。

可,那不是为了给大哥娶媳妇吗?

梅氏自然看懂了女儿的表情,斥道:“你忘了你外婆的眼睛是怎么不好的?

当初你外婆要教你双面绣的时候,娘就不愿意。

做这种东西有多么费神费眼,你以为娘不知道?”

卢娇月小声辩道:“女儿会经心一些,不让自己伤到眼睛。”

“你还说!”

这还是第一次梅氏用这么严厉的口气与女儿说话,卢娇月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可能也觉得有些委屈,明明她是为了大哥,不是吗?

为什么娘竟然是这样子。

不禁的,眼泪花在眼中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卢广义忍不住出声了,“娘……”

卢明海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了,他娘,别吓到孩子了。

有些事情你从来不说,孩子又怎么会知道你的顾虑。”

听到这话,梅氏露出一抹惘然之色,然后她便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卢娇月的外婆,柳氏。

柳氏是南方人,出生在一个绣艺世家,家中的女人世代都是做绣娘的,都是母传女,这么一直传下去。

不过柳氏的命并不好,早年在家中也是千娇百宠,后来嫁了人,可惜遇人不淑。

是的,柳氏在嫁给梅老汉之前,还嫁过一次。

据说那家早先也是一富户,只可惜家道中落,等柳氏嫁进门的时候,家里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而作为一个远近有名绣娘的柳氏,于对方来说,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绳。

要知道一个好的绣娘,一年不怕辛苦的做下来,不光吃喝不用愁,还可以攒下一份不薄的家业。

一家子都不中用,就只能靠柳氏刺绣挣钱养家了。

柳氏日以继夜的做,累弯了腰,累花了眼,可对方不但不感恩,还拿着她赚的钱去包粉头养戏子。

柳氏知道后,非常伤心,终于有一天下定决心,逃离了那个家。

要知道在柳氏从小生长的那个地方,对妇德妇道极为讲究,寡妇不能再嫁,贞节牌坊比比皆是,坏了妇德的女子,除了浸猪笼,不会有别的下场。

所以女子想要和离极难,更何况对方早已视柳氏为摇钱树,又怎么可能会放妻。

所以她只能逃。

柳氏抱着必死之心逃离家乡的,之后流落到了民风相对开放的北方,机缘巧合下嫁给了彼时一直打光棍的梅老汉,然后便是在梨花岭扎根儿下来。

只可惜她早年身子落下了病根,所以柳氏的身体一直不好。

这件事卢明海早就知道,他也是从媳妇那里听来的,所以他能明白媳妇在女儿刺绣的事上,为何会表现得那么严厉。

听完这个故事后,一屋子人都陷入震惊。

“外婆以前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绣娘吗?”

卢广智喃喃道。

梅氏没好气的说:“这种事能拿出来说?”

女子逃离夫家再嫁,哪怕是在民风相对开放的北方,也是骇人听闻的。

也因此柳氏才会找了这么个借口做遮掩,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也就梅老汉和几个子女,连梅氏的两个嫂子都不知道。

“这件事你们听了也就算了,谁也不准往外说。”

梅氏又道。

卢广义几个人又不傻,这种事自然不会拿出去往外说,都点了点头。

卢娇月久久回不过来神,她上辈子与外婆的遭遇何其相像,只是外婆逃了,运气好的遇上了外公,一辈子幸福美满,而她却死在了杜翰林家的门前。

所以说,娘一直不让她学刺绣碰针线,其实并不光是为了怕她坏了眼睛,累坏身子,还有另一层原因吧?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乍一听去似乎是贬斥女子的,可认真来想,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

这个世道男主外女主内,乃是伦常。

女子有才能赚钱是好事,可若是遇人不淑,就是一件祸事了。

你外婆是运气好,虽路上吃了些苦,到底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路逃到北方,又遇上你外公。

若不然,你觉得你外婆继续留在那个家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心血耗尽,累瞎双眼,然后落得个丈夫另娶自己被弃的下场。

这就是她上辈子的下场,卢娇月自然记忆深刻。

卢娇月陷入良久的沉默。

她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难道会一手技艺精湛的绣艺,是外婆是她的错吗?

并不是,只能说外婆和上辈子的她都遇人不淑。

难道遇人不淑,是她们的错吗?

也不是,只能说是这个世道待女子太过刻薄。

且她这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大哥,为了家人。

若是上辈子的卢娇月,恐怕就听信了她娘的说辞,不能说她娘说的不对,只是有所偏颇。

可经历了这么多的卢娇月,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听话的姑娘了,她早已在上辈子的境遇中,学会了明辨是非和对错,也学会了自己去思考。

卢娇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又道:“娘你和爹还有大哥二弟小弟,会害我,会把我当做摇钱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