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范一斑。生活点滴(转载:邓广铭)(1 / 2)

 一、岳飞出露头角时期所赢得的盛誉</p>

在南宋政权建立的最初期,岳飞就已经以其言论和忠勇气质,深受当时关心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的士大夫们的器识。最显著的例子则是张所、赵九岭和宗泽等人,他们已大都察觉出来,不论岳飞的职位在当前如何卑微,从其发展前途看来,他却极有可能成为一员具有杰出才能的武将。直到建炎四年(1130)为止,岳飞的职位仍远远不能和刘光世、韩世忠、张俊诸大将相比,然而从其战斗实践中所制定的谋略、所表现的气概来说,却几乎全可说超驾乎那几位大将之上了。</p>

就在建炎四年,江南东路有一个名叫邵缉的人,他熟悉岳飞的生平和家世,也深知他近年以来统军、抗敌的种种情况,他很希望岳飞更能受到南宋王朝的重用,以使他得以展其长才,因而特地写信给当时的当政大臣,对岳飞做出了如下的评价:</p>

……窃闻中兴之君得中兴之佐,则有功;中兴之佐得中兴之将,则有功。……方今急于中兴,如吾君之明,又二、三执政大臣皆天下之极选,上下相得,诚千载一时矣,终未能立非常之功、雪无穷之耻、大有以慰天下之望者,此何故哉?岂将非其人而然乎?</p>

然将有二说,不可不察也。有天下之将,有一国之将。天下之将实难其人,一国之将或有之,然未见其奉职胜任,显然立功名者,又何为耶?特有之而不用,用之非其人之过耳。求其大者既不可得,其次或有焉而不审择之,欲天下之早正速定,不可得也。</p>

以缉田野庸人,而耳目之所熟者仅得一焉,诚未足为天下将,在今日才难之际,谓之一国之将斯可矣,敢率尔陈之,惟阁下少垂意焉。</p>

伏见武得大夫、英州刺使、御营使司统制军马岳飞,骁勇精悍,沉鸷有谋,临财廉,与士信,循循如诸生,动合礼法。顷在河北,尝以数十骑乘险据要,却胡虏万人之军。又尝于京城南薰门外,以**百人,破王善张用二十万之众,威震夷夏。去冬江上之战,战士蜂屯,飞独争先奋击,迨官军不胜,他将皆鸟奔鼠窜,飞独置寨蒋山,孤军转战,且行且击,斩首以千百计者不知其几。诸将溃为群盗,纵兵大略,飞独顿兵广德境中,资粮于官,身与下卒同食,而持军严甚,民间无秋毫之扰。虏人签军经涉其地者,或闻其威名,或相谓曰:“岳爷爷军也”。争来降附,前后几万余人。……</p>

且虑金人徘徊于建康京口之间,势必欲留军江南,控扼险阻,牵制官军,大为东南之患,飞能奋不顾身,勇往克复建康及境内县镇,为国家夺取形胜咽喉之地,使逆虏扫地而去,无一骑留者,江浙平定,其谁之力也?</p>

缉谓如飞者,朝廷宜优擢之,假以事权,益责后来之效。方今大将,皆富贵盈溢,不肯用命,甚者握强兵以胁制上下,有鹰扬跋扈之态,此可复用也哉?</p>

驾驭此曹,譬之养鹰隼然,饥则为用,饱则飏去。今诸大将,皆未尝从禽而先已饱肉,是以用之向敌则皆掣去不顾。如飞者,虽有数万之众,其官爵甚卑,朝廷未尝宠借之,眇然在偏裨之间,此饥隼侧翅时也。如使之立某功则赏以某爵,成某事则宠以某恩,如鹰之得一兔则饲以一鼠,得一狐则饲以一禽,以术驾驭之,使歉然有贪敌之意,必能为国家显立战伐之功。……</p>

今飞军中精锐能战之士几(及)万人,老弱未壮者不在此数。胜甲之马亦及千匹。朝廷诸将特然成军如飞者,不过四五人耳。飞又品秩最卑,此正易与时也。朝廷不收拾旌宠之,则飞栖栖然持数万之众,将安归乎?</p>

飞常与人言:“使飞得与诸将齿。不在偏校之列。而进退禀命于朝。何功名不立。一死焉足靳哉!要使后世书策中知有岳飞之名。与关张辈功烈相仿佛耳。”飞武人。意气如此。岂易得哉!亦可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之意也。伏望朝廷论飞之功。加以爵赏。使与韩、刘辈特然成军者势力相抗。犬牙相错。……破奸党偷靡之风。折强梗难御之气。使之相制以为用。相激而成功。此诚朝廷无穷之利也。……</p>

这封书信虽是邵缉一人所写。它却表达了当时一般士大夫们对岳飞地观感和印象。然而。后来地事实证明。邵缉地这些意见。在南宋小朝廷上并没有得到任何反应-</p>

《金佗续编》卷二八。《江东邵缉献书》。</p>

二、喜欢和文士们谈论历史和现实问题</p>

(1)</p>

南宋初年。由于兵荒马乱。社会动荡。居住在中原、西北和华北地人们。经常为了逃避战祸而流徙无常。一些被排斥在科场和仕宦之途以外地读书能文地士大夫们。便有很多人通过乡党亲故等等关系。或通过权贵人物地介绍。分别去投靠在各个高级乃至中级武将地军营当中。去做他们地清客。被通称为“效用使臣”。从军营中领受一定数量地薪俸。一些从科举出身而又得置身仕宦之徒地士大夫们。对于这班效用使臣十分鄙视。因而有些在科场失意地人便只肯做一个挂名地支干薪地“使臣”。却并不实际到军队中去供职、投效。在刘光世、韩世忠、张俊等大将们地军营当中。投降或挂名地“使臣”地员额。最多时大都是在几千名以上。</p>

建炎四年(1130),南宋小朝廷刚从海船上移徙到越州(今浙江绍兴)之后,翰林学士汪藻便向这个小朝廷写了一道《条具时事》的奏章,其中论述当时军队中收养使臣的一段说道:</p>

今一军中,非战士者率三居其二:有诡名而请者,一人而挟数人之名是也;有以使臣之名而请者,一使臣之俸实兼十人战士之费,而行伍中使臣大半,是养兵十万而止获万兵之用也;有借补官资而请者,异时借补犹须申禀朝廷,谓之真命,今则一军之出,四方游手者无不窜名军中,既得主帅借补,便悉支行禄廪,与命官一同,无有限极。访问岳飞军中,如此类者几数百人。州县惧于凭陵,莫敢诃诘,其盗支之物至不可胜计。②</p>

这段文字,是把在军队中收养大量的“非战士”,作为当时军政中的一大弊端而加以论列的。在当时将帅当中,又特别提到岳飞,可见在汪藻的印象当中,岳飞的军队当中所存在的这一弊端最为突出。根据当时的情况来说,岳飞还只是一名初露头角的小将官,先是率军驻扎在宜兴县境,后来又被派去做通泰镇抚使,而竟被汪藻点名进行指责,这就无可否认,在岳飞的军队当中,必然收养了比其他部队占有更大比例的不刺面、不涅手的“非战士”。但是,汪藻只把岳飞军队中的这一特点,不加以区别地与其他部队相提并论,只作为弊端最为严重的一个例证,这却是很不公允的。因此,岳飞之所以收养这些人,并不是让他们吃闲饭、拿干薪的-</p>

洪适:《盘州集》卷四二,《论招军之弊》;《朝野杂记》甲集十八,《诸军效用》-</p>

②辑本《浮溪集》卷一,《行在越州条具时政疏》。</p>

(2)</p>

岳飞,尽管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农民家庭中,幼年很少读书机会,以致文化水平并不是很高。但在他参军入伍,特别是在身任低级将领之后,却非常喜欢与书生接近。当他在开封留守宗泽、杜充部下作偏裨将佐时,他的周围已经有了一大群读书人。后来他率军南下,这些人也跟随他一同南下,数量也与日俱增。到他驻军宜兴县以至做通泰镇抚使时,便如汪藻奏章中所说,军营中的效用使臣已达数百人了。</p>

在这些效用使臣当中,当然有一部分人是听受使唤,为军营中办理一些杂务的;但对其中具有较高文化水平的一些人,岳飞却经常请他们讲一些历史事件,著名的战争,兵法将略,以及议论当前的一些国家大事,等等。岳飞还常常提出自己的意见,和他们“商论古今,互相究诘,切直无所违忤。”</p>

在和这些文士们经常接触和交谈的情况下,岳飞的文化水平和历史知识都迅速地得到提高。古代一些名将,从很早以来就是岳飞极为景仰崇敬的人,也越来越被岳飞取作自己行师用兵乃至立身处世的榜样。这也使他每一想到现时的几员大将,特别是刘光世的“玩寇养尊”,张俊的“任数避事”②,以及他们共有的嫉功害能等等恶劣作风,更常常引以为戒。然而,直到建炎四年为止,岳飞却还是屈居于张俊的节制指挥之下。他怀着强烈的愿望,要从张俊的约束控制之下解脱出来,以便能主动地去建树一些事功。在与部下的文士们交谈时,岳飞有时便向他们吐露出这种怀抱:</p>

我如果也能像现在的几员大将那样,直接听受朝廷的指挥,独自承当一面的事任,我便可以不受牵制,一意去为国立功,像三国时候的关羽、张飞那样。要使后代的书册当中,写上我岳飞的名字,能与关、张相提并论才好。③-</p>

《金佗续编》卷三○,王自中:《郢州忠烈行祠记》-</p>

②叶适:《水心别集》十二,《四屯驻大兵》-</p>

③《金佗续编》卷二八,《江东邵缉献书》。</p>

(3)</p>

在绍兴元年(1131),岳飞率军与张俊的部队相配合,把李成、张用这两股游寇扫荡平定之后,岳飞和他的部队依然被留在洪州(南昌),准备着对这一地区还可能出现的盗贼进行镇压。</p>

岳飞依然是经常与部队中的以及当地的一些文人学士们往还和会谈,话题也仍然是从历史事件到当前的现实问题。</p>

一次,在谈及纷乱的现实世局时,在座的便有人很感慨地说道:</p>

天下纷纷,不知几时才可太平!</p>

这在岳飞看来,倒是一个比较容易回答的问题。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意见:</p>

只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自然就会太平!</p>

这个答案,,成了千百年来传诵极广的名言。岳飞也正是以这般的识见和谈吐,再辅之以极其公正恳挚的态度,才使得广大的文士阶级都乐于和他接触酬酢,把他当作一个蔼然可亲的儒将类的人物看待的-</p>

《金佗续编》卷二八,吴拯所记:《鄂王事》。</p>

(4)</p>

岳家军驻扎在鄂州(武昌)的几年内,岳飞亲近学士大夫的作风仍没有丝毫改变。岳家军的军营中,仍然是食客常满。然而这些食客,却大都是一些“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的人。岳飞敬重他们的学问和议论,他们钦佩岳飞的忠勇、正直、谦虚和笃实。两者之间虽是文武殊途,却没有界限分隔着。</p>

这时的岳飞,已经厕身于大将之列。凡能罗致到的文人,他都愿意而且也有条件把他们留在营幕之中。</p>

汝阴的袁溉,是当时一个很负盛名的人。在金人灭掉北宋政权之后,他曾聚集乡民,为保卫家乡而屡次打败来犯的金兵。</p>

金人占据了中原地区,他避地于金州、房州的山谷之间。他对于经史百家之书,无所不读,并且旁及于博奕、方术和兵书。他更以精研李靖兵法而著名。有一次,他顺江东下,路过鄂州,岳飞闻知,就去看他,诚恳地希望他能留在岳家军营之中,既可以帮助岳飞增进学识,也等于多添了一名高级军事参谋。然而,袁溉是一个老于世故的人,他觉得岳飞以一个武将而却非常“泥古”,是不合时宜的,可能还会因此而招致许多麻烦,便偷偷地离开了鄂州。</p>

严州人朱梦说,是一个博学之士,也是一个有忧国忧民之心的人。在北宋晚年,他看到“宫中奢侈,内侍乱政,小人满朝,贤士窜尽”,就在政和七年他所进的一道《时务策》中摘录其主要内容如下:</p>

对于当时全国性的社会政治方面所出现的严重问题,他指出:“入仕之源太浊,不急之务太繁,宦寺之权太重。”又指出:“东南困于水潦,西北扰于蛮夷,州县严于督责,良民敝于敷配。”又指出:国内诸路“漕司无积年之储,常平有借支之弊。”</p>

对于赵佶的搜采花石,修造苑囿,他指责说:“又况饰宫观,叠危山,檐楹绘以丹雘,梁栋饰以珠玉,费用不资,目击可见。驱役丁匠,逃窜无方,科责士庶,吁嗟道路。耗祖宗积累之财,殚府库历年之蓄,陛下岂不为寒心乎!”又说:“陛下累层峦以为麋鹿之苑,浚污池以为鱼鳖之宅,构楼观以为禽兽之笼,臣恐伤陛下仁民爱物之美化。”</p>

对于宦官之肆意为非作歹,他指责说:“宦官委任华重,名动四方。营构私第,强夺民产。名园甲舍,雄冠京辇,卖官鬻爵,货赂公行。人不敢言,道路以目。盖位高而不可抑,势大而不可制。官人以爵而有司不敢问其贤否,刑人以罪而有司不敢究其是非。禄养之臣畏罪而不敢言,四方之士欲言而不能达。是终无可言之时也。更相蒙蔽,亦非治平之世所宜有也。”</p>

这些奏章虽使得赵佶对他很不高兴,然而在士大夫群中却博得了一个忠的美名。后来也为岳飞所闻悉。到岳飞升擢为湖北京西路宣抚使时,使邀请朱梦说为宣抚使司的干办公事。当他随同岳飞入朝时,目睹南宋王朝的萎靡不振局势,更深有感触,便写信给御使中丞辛炳,指出:“时尚禽色之荒,多无用之物。二圣播迁未还,中原陷没未复。上无良相,朝乏贤臣。”并且指责辛炳对于这些问题竟安之若素,不发一言,未免有亏职守。辛炳看信后甚为气愤,索性把这封信转与赵构,赵构看后也同样气愤,就告诉岳飞,要他解除朱梦说的干办公事的职务。岳飞虽然不能不遵命办理,但在朱梦说临行之际,他却赠与他一份很厚重的礼品。②-</p>

薛季宣:《浪语集》卷三二,《袁溉传》-</p>

②《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五九,引《中兴姓氏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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