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吉莫移开喝干的茶杯,对保尔郑重地说:“听见了吧,弟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你要小心些,干活儿别耍花招,该干的,都要干。如果这个地方又把你赶出来,那我就要狠狠地揍你,你要牢牢地记住,别再让咱母亲操心了。你这个捣蛋鬼,走到哪儿就闹到哪儿,到处闯祸。现在该闹够了吧。等你做满一年,我一定想办法把你调到调车场当学徒,一辈子给人家洗餐具有什么出息,应该学一门手艺。现在你还小,再过一年,我一定为你求情,说不定调车场会留下你。我已经调到这儿来了,以后就在这里干活,不用再让母亲替人家做工挣钱了。她在各种各样的畜生面前弯腰已经弯够了。可是你,保尔,你要争气,以后要做个有出息的人!”

说着他站了起来,挺直了那高大的身躯,顺手穿上了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突然对母亲匆忙说了一声:“我有事要办,出去一个小时。”他边说边弯腰过了门楣,走了出去。当他到了院子里,经过窗户时,他又说道:“我给你带来了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等会儿妈会拿给你。”

车站饭馆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

这里是交通枢纽,有五条铁路线在此交轨。车站里总是挤满了人,只有在夜里两班车间隔的时候,才可以清静两三个小时。在这个车站上,成百上千列军用火车驶进车站,又从这里驶向四面八方,通常由前线开过来,向前线驶过去;无数的断肢伤残士兵从前线运来,而一批批一律身穿灰色军大衣的新兵又像洪流似的被不断地向前线运送。

保尔在饭馆里辛苦地工作了两年。这两年来,他所看到的只是厨房和洗刷间。在那个地下的大厨房里,工作极其紧张。那里有二十几个人在干活。十个堂倌穿梭般地从餐厅到厨房来回走动着、忙碌着。

在这两年里,保尔的工钱由八个卢布增长到十个卢布,人也变得又高又壮了。在这期间,他历尽磨难:最初在厨房里给厨子当下手,让煤烟熏了六个月,然后又被调到洗刷间,因为那个权力极大的厨子头儿不喜欢这个桀骜不驯的孩子,他担心保尔为了报复他的耳光而捅他一刀。当然,若不是保尔干活很卖力气,他们早就把他撵走了。保尔干的活比谁都多,好像他从来不知道疲倦。

当饭馆的生意很红火的时候,他就像疯子一样,一会儿端着盘子一步跨四五级楼梯,从餐厅跑到下面的厨房,一会儿又从厨房跑到餐厅。

深夜,每当饭馆的两个餐厅不再忙的时候,堂倌们就聚在下面厨房的仓库里,开始“幺”呀“九”呀地大赌起来。不只一次,保尔看见赌台上摊着很多钞票。看到这么多的钱,他一点也不吃惊,因为他清楚,客人们每次给他们半卢布或一卢布是常有的事,这些钱是他们积攒起来的。其实,他们中间无论是谁,只要当了一班就可以捞进三四十个卢布的小费。有了钱,他们便大吃大喝,连喝带赌。保尔特别憎恨他们。

“这些该死的混蛋!”他心里想,“像阿尔吉莫这样一个一等的钳工,每月才赚四十八卢布,而我每月才赚十个卢布,可是他们一天一夜就赚到那么多,这是为什么呢?一放下手中端着的菜盘子,他们就把这些钱喝掉、赌光。”

保尔认为,他们这些人跟老板一样,是另一类人,也是他的敌人,与他水火不容。“这些混蛋,他们在这里侍候别人,但是他们的老婆孩子却像富人一样在城里大摇大摆。”

有时,他们把穿着中学生制服的儿子和养得肥胖的老婆带来。“他们的钱可能比他们侍候的绅士还要多。”保尔这样想。久而久之,他对每夜在厨房的暗室里或是饭馆的仓库里所发生的事情,也不觉得惊奇了。因为他心里明白,无论哪个洗餐具的女工和女招待,要是不愿意以几个卢布的代价,将她们的身子卖给饭馆里有权势的人,那么她们绝对不可能在饭馆里长呆下去。

保尔已经窥视了生活的最深处、最底层。从那里,一阵阵腐烂的臭味儿夹杂着泥坑的潮气,正向他这个如饥似渴追求一切新鲜事物的孩子扑面而来。

阿尔吉莫想把弟弟安排到调车场去当学徒,但没能如愿,因为那里不收十五岁以下的少年。然而,保尔天天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摆脱饭馆这个鬼地方。是的,调车场那座熏黑了的大石头房子已经深深地吸引着他。

他常常抽空跑去看阿尔吉莫,跟着他去检查车辆,尽量帮他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在弗朗茜离开饭馆之后,他感到格外烦闷。

这个整天笑眯眯的、总是那么快乐的少女已经不在这里了,此时此刻,保尔更加深切地感觉到他和她的友谊是多么深厚。而现在,早上来到洗刷间,一听到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工们的争吵声,他便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和寂寞。

在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在大锅下面的火炉里添好木柴,然后蹲在敞开的炉门前面,眯起眼瞅着火——火炉的暖气让他感到很舒服。每当这时,洗刷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知不觉,不久前的事情又呈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起了弗朗茜,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个星期六,正是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顺着梯子到下面的厨房里去。出于好奇,在转弯处,他爬上了柴堆,想看看仓库,因为赌博的人通常都聚在那里。

他们在这里正赌得起劲,扎利瓦诺夫是庄家,其面孔兴奋得发紫。

这时,保尔忽然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甫洛赫尔走了下来。保尔赶忙躲在楼梯下面,等甫洛赫尔走进厨房。楼梯下面是阴暗的,甫洛赫尔是不会看见他的。

当甫洛赫尔转弯向下走时,保尔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那大大的脑袋和宽阔的脊背。

接着,又传来轻声而又迅速地跑下楼梯的声音,此时保尔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  “甫洛赫尔,等一下。”

甫洛赫尔站住了,他转过身,朝楼梯上面看了看。

“什么事?”他不高兴地问道。

那个人走下楼梯,保尔认出她就是弗朗茜。

她上前拉住堂倌甫洛赫尔的袖子,用一种微弱的并掺合着啜泣的声音问道:“甫洛赫尔,中尉给你的那些钱呢?”

甫洛赫尔猛地挥了一下胳膊,于是甩开了她的手,并恶狠狠地说:“什么?钱?难道我没有给你吗?”

“不过,他给了你三百个卢布。”保尔听得出来,弗朗茜的声音里抑制着悲痛。

“什么?三百个卢布?”甫洛赫尔讥笑她说,“你想全部拿去吗?太太,一个洗盘子的女工能值这么多钱吗?我看,给你五十卢布就已经足够了。你想想,你应该知足了!那些比你干净、并且读过书的贵妇人,还拿不到这么多呢!你得到了这么多,应该谢天谢地了,只是在床上睡了一夜,就挣到五十个卢布。没有那么多的傻瓜。好了,我再给你二十来个,要是再多可不行了。你要是真识相,往后还会挣到的,我给你找主顾。”说完之后,甫洛赫尔便转身走进了厨房。

“你这个流氓,混蛋!”弗朗茜边追边骂,但没追两步她就靠住柴堆,呜呜地哭了起来。

站在楼梯下面暗处的保尔听到了这一切,他还亲眼看到弗朗茜在那儿哽咽着,还不时用头撞那柴堆。此时此刻,保尔心中的感受难以形容。但是,他并没有跑出来,而只是沉默地用力抓着那扶梯的铁栏杆,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脑海里涌现出一个清清楚楚、驱逐不去的想法:“弗朗茜也被这些该死的混蛋出卖了。唉!弗朗茜,弗朗茜……”

保尔对甫洛赫尔的憎恶和仇恨更加强烈了,他甚至对周围的一切都敌视起来。“哼,要是我有力气,一定会打死这个流氓!我怎么就不能像阿尔吉莫那样又高又壮又有力气呢?”

炉膛里的火忽明忽暗,小小的火苗灭了之后,又颤颤地长起来,组成一股长长的、蓝色的、旋转的火焰;这在保尔看来,好像一个人正对他吐着舌头,讥笑他、嘲弄他。

屋子里很静,只有炉子里不时发出的爆裂声和水龙头的均匀的滴水声。

凯利莫卡将最后一只擦得锃亮的平底锅放在了架子上之后,揩着手。厨房里再没有其他人了,值班的厨师和女下手们都在衣帽间里睡觉。每天夜里,厨房里能有三个小时的歇息时间。每当这时,凯利莫卡总是跑到上面与保尔一道消磨时间。这个厨房里的小学徒跟黑眼睛的小火夫已经成了好朋友。凯利莫卡上来后,发现保尔蹲在敞开的炉门前面。保尔已经看见了墙上那个熟悉的、头发蓬乱的人影了。于是,他头也不回地低声说:  “坐吧,凯利莫卡。”

凯利莫卡爬上柴堆,躺在那儿,又看了看坐在那儿不动声色的保尔,笑着问道:“你在干什么?在向火炉施魔法吗?”

保尔的目光不情愿地移开火苗儿,只见他那对闪亮的大眼睛盯着凯利莫卡。凯利莫卡能看出他眼睛里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忧郁——他这是第一次从同伴的双眼里看到这种忧郁。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保尔,今天你有点古怪……发生了什么事?”

保尔起身走到他旁边,然后坐下。

“什么事也没有,”他用一种低声回答,“我在这里很难受,凯利莫卡。”他那放在膝上的两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凯利莫卡双肘支撑着身子,接着问道:“你今天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你说我今天怎么了?不!自从到这里干活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不高兴。你看看这里的情景!我们像骆驼一样卖力干活,得到的回报就是谁想揍我们一顿就揍一顿,而且还不许还手。老板雇我们为他们干活,可是无论是谁,只要有力气,都可以揍我们。即便我们有分身术,也不可能把每个人都侍候周到,其中若有一个没有把他侍候好,我们就得挨揍。无论你怎样拼命地干活,尽力把每一件事做好,让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总免不了有什么小闪失,所以我们逃脱不了挨揍……”

凯利莫卡听后大吃一惊,于是打断他的话说道:“别这么大声,要是有人进来,会让人家听见的。”

保尔跳了起来:

“让他们听见好了!反正我不想在这里干了,就算到马路上扫雪也比在这里强……这儿是什么鬼地方……是坟墓,所有的人都是流氓无赖。你看他们个个都是有钱的人!他们不会把我们当人看,对姑娘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有哪个姑娘长得漂亮点,不愿意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马上把她赶走。她们能到哪儿去呢?雇来的都是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人啊。她们为了挣口饭吃,只好呆在这里,这里好歹也有口饭吃啊。为了不挨饿,只能听从他们的摆布!”

保尔说这些话的时候,愤愤不平,满腹仇恨。凯利莫卡害怕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所以急忙起身去把那通往厨房的门关上了。保尔继续宣泄着积郁在心中的一切:“你看你吧,凯利莫卡,别人打你时,你总是一声不响。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保尔在桌子旁的凳子上坐下,疲乏而无奈地用手托着下巴。凯利莫卡给炉子添了一些木柴,便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今天我们不读书了吗?”他问保尔。

“没有书读了,”保尔回答,“书亭没开门。”

“怎么,今天那里不卖书了?”凯利莫卡听了颇感奇怪。

“宪兵把那卖书的抓走了。他们还在那里搜到了一些东西。”保尔回答。

“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政治。”

凯利莫卡百思不得其解地瞅了保尔一眼。

“什么叫政治?”

保尔耸了耸肩:“鬼才知道!据说,要是有人反对沙皇,这就叫政治。”

凯利莫卡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难道真有这样的人吗?”

“不知道。”保尔回答。

门开了,睡眼惺忪的戈娜莎走进了洗刷间。

“你们为什么还不睡,小家伙?趁现在火车还没有来,你们足能睡上一小时。去睡吧,保尔,我替你照看锅炉。”

使保尔感到意外的是,他很快就离开了车站饭馆,离开的原因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是正月里一个寒冷的早上,保尔本该下班回家,但是接他班的那个人没有来。他便跑到老板娘那里,说他要回家,但老板娘不答应。因此,不管他多么劳累,他还得再干一天一夜。天黑时,他已经精疲力竭了。深夜,在别人都可以休息时,他还要把几个大锅放满水并烧开,等着那班三点到达的火车。

保尔打开水龙头,发现没有水——显然水塔没有送水。他没有关上水龙头,就倒在柴堆上睡着了——他实在是太困乏了。

几分钟之后,水龙头咕嘟咕嘟地流出水来,片刻之间水便注满了水槽,接着水溢了出来,流到洗刷间的瓷砖地上。与往常一样,洗刷间夜里没有人;水越来越多,漫过地板,从门底下流进了餐厅。

一股股的水流就从那些熟睡的旅客们的包袱和提箱下流过去,但是没有人发觉。直到水流到了一个在地板上睡着的旅客身上,他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喊叫,这时旅客们才清醒过来,纷纷慌忙抢救自己的行李物品。整个饭馆里乱成一团。

水仍是在流个不停。

正在隔壁大厅里收拾桌子的甫洛赫尔听到旅客们的叫喊声,急忙跑出来,他跳过地面的水流,冲到门边,用力把门推开。这样,原本被门阻挡住的积水便迅猛地冲进了餐厅。

叫喊声更大了。几个当班的堂倌便一齐跑到了洗刷间。甫洛赫尔径直扑向酣睡的保尔。

雨点般的拳头一个接一个打在了保尔的头上,几乎把他打懵了。

刚刚被打醒的保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眼冒金星,浑身疼痛难忍。

遍体鳞伤的保尔好不容易才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家里。

第二天早上,脸色阴沉的阿尔吉莫皱着眉头,让保尔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保尔如实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是谁打的你?”

“甫洛赫尔。”

“好,你躺着吧。”

阿尔吉莫披上羊皮袄,一句话也没再说就出去了。

“我想见见堂倌甫洛赫尔,可以吗?”一个陌生的工人问戈娜莎。

“他马上就来,请等一下。”戈娜莎说。

这个身材魁梧的陌生人靠在门框上。

“好,我等着。”

甫洛赫尔端着一大摞盘子,用脚踢开门,走进了洗刷间。

“他就是甫洛赫尔。”戈娜莎指着甫洛赫尔说道。

阿尔吉莫猛地跨出一步,一只铁钳似的大手紧紧地捏住那家伙的肩膀,目光逼视着他问道:  “你竟敢打我弟弟保尔?”

没等甫洛赫尔把肩膀挣开,阿尔吉莫狠狠的一拳便把他打倒在地;甫洛赫尔本想爬起来,但是阿尔吉莫第二拳比第一拳更有力,把甫洛赫尔打得死死地钉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洗餐具的女工们都吓得躲到了一边。

阿尔吉莫转身向外走去。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甫洛赫尔在地上滚来滚去。

当晚,阿尔吉莫下班后没回家。

后来,母亲四处打听,才知道他被关在宪兵队了。

六天以后,阿尔吉莫才得以回家。当时母亲已经睡着了。保尔正坐在床上,阿尔吉莫走过来,坐在他旁边,亲热地问道:“怎么样,弟弟,好点了没有?这运气还算是好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紧,你去发电厂干活吧,我给你找了份差事。再说你可以在那里多少学点本事。”

保尔双手热切而又激动地握住哥哥的一只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