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手画脚地告诉多林尼克:“瞅瞅,这是怎么啦?福克斯、勃卢夫斯坦、特拉赫坦贝格那帮家伙准备用盐和面包欢迎他呢。我说,你乐意欢迎就欢迎吧。但甭想让谁代表犹太居民们签名!他们有他们的小九九儿。福克斯有他的商店,特拉赫坦贝格有他的面粉厂,但我有什么呢?其他犹太穷鬼又有什么呢?我们这些穷鬼什么也没有!不过,我倒是有条长舌头。今天,我正在为一个军官收拾脸,他像是刚到这儿。‘请告诉我’,我问他,‘大头目彼德留拉知道上次屠杀犹太人的事吗?他会对犹太代表团进行接待吗?’”

“唉,我这长舌头真是自找苦吃!你猜猜看,我给那军官刮完脸、扑完粉后,他怎么对待我?

“他站起来,不但不付钱,反而说我煽动闹事儿,当场就把我逮捕了!”

佐列柴尔顿足捶胸地讲着。

“煽动闹事儿?我说什么了我?我只不过跟那人问了一句,他们就把我给关了进来。岂有此理!”

佐列柴尔越说越激动,他不停地扭着多林尼克衬衫上的钮扣,还不停地扭动着他的两条胳膊。

佐列柴尔的讲述让多林尼克啼笑皆非。

最后,他十分认真地说道:“唉,什廖马,你这个聪明人怎么反而干出糊涂事来了?这时候是胡说乱扯的时候?我觉得你进来可得格外小心点儿。”

佐列柴尔会意地看了看他,又颓丧地摇了摇手。

这当口儿,牢门开了。

那个造私酒的老妇人又被推了进来。

她气恼地诅咒那个押她的哥萨克兵:“喝了我的酒不但不给钱,还要关我!叫你们都不得好死!”

门砰地带上了,接着是上锁的声音。

她坐在了木板床上。

老头子又逗她:“怎么,又回来啦?舌头长的老婆子。快请坐,欢迎欢迎。”

她恶狠狠地瞟了他一下,然后提着包袱走到了多林尼克旁边,坐下了。

那些兵从她那儿得到几瓶私酿酒之后,根本不想放她,又把她押了回来。

突然,从门外的卫兵室里传来一阵叫喊声和脚步声,好像有一个人在大声发布着命令。

牢房里的人都扭过头来仔细地听着。

广场上。

有一座古老钟楼在顶部的那个简陋的教堂旁边,正发生着镇上少有的新鲜事。

全副武装的谢乔夫狙击师,正围着广场的三面列成了长方形的阵形。

从教堂的台阶到学校的围墙,三个步兵团排列成了棋盘式的四方阵形。

彼德留拉“政府”的这个最精锐的师团亮相了。士兵们穿着脏乎乎的灰军服,头上戴着可笑的、像是半个西瓜似的俄罗斯钢盔,步枪紧贴着大腿,身上满挂着子弹。

这个师团穿着前沙皇陆军留下的很好的制服和靴子,其中一多半是坚决反对苏维埃的富农分子。

这次来谢别托夫卡,主要任务是保护这里兵家必争的铁路枢纽。

闪亮的铁轨从这个镇朝五个方向延伸着。

失去了这个地方,彼德留拉就等于失去了全部。目前,他那“政府”所统辖的地盘已经很小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将温尼察那样的小城作为了首府。

“大头目”准备亲自检阅各部队。

现在镇上一切都安排好了,等着迎接他。

新编的一个团被安置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广场最边缘。

这是一些赤脚杂装的青年人,他们都是夜里被巡查队从炕上或街上给抓来的。

这些农民没有一个乐意打仗,他们都说:“谁都不傻。”

彼德留拉军官们的最大成绩就是:用武力把拉来的人押到镇上,再将他们分为中队和大队,并发给他们枪械。

不过,总是到第二天人数就少三分之一,而且天天都在减少。

因而发给他们靴子就是件蠢事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靴子。于是发出了一道命令:要他们都各自穿好鞋袜参军。这个命令的效果非常惊人,也是世上少见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哪里收集了那么多破鞋子,全凭铁丝或麻绳绑在脚上。

这样也就只好让他们赤脚被检阅了。

格罗波的骑兵团横列在步兵后面。骑兵阻挡住了那看热闹的密集人群。

谁都想看看这阅兵式。

“大头目”要来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让镇上的居民倾城而出,谁都不愿意放弃看这种免费的演出。

教堂的台阶上,站着一群“上流社会”的代表人物:军官和参谋将校、神父的两个女儿、一群乌克兰教师、一伙“自由”哥萨克以及稍稍驼背的市长。在他们中间的步兵总监,身穿“契尔克斯”袍子,他是阅兵式的总指挥。

教堂里面,沃希利神父也穿起了复活节才穿的法衣。

盛大的仪式已经准备就绪了,要对彼德留拉进行欢迎。蓝黄旗也升起来了,因为新兵要对着它进行效忠宣誓。

师长坐了一辆痨病鬼似的破福特牌汽车,亲自去车站迎接彼德留拉。

步兵总监将切尼亚克上校叫到了身边,他有着完美的身材,留着两撇十分考究的小胡子。

步兵总监吩咐道:“带一个人去检查一下城防司令部和后方机关,看看是不是整齐干净。假若有囚犯的话,排查一下,把那些不是很重要的统统赶走。”

切尔尼亚克叩着靴后跟敬了个礼,叫上身边一个哥萨克骑兵上尉,骑马走了。

步兵总监温存备至地问神父的大女儿:“宴席怎么样了?全部预备好了?”

“对呀,城防司令官正在那操持呢。”

她边答边瞟了一眼英俊的步兵总监。

正说着,人群骚动起来了。

只见一个骑兵伏在马背上,沿着公路箭一般飞驰而来。

他挥着手高喊:“来啦——”

“各——就——各——位!”

总监大声发令。

所有的军官都赶紧跑到各自的队伍中。

当那辆福特汽车停在教堂的正门口残喘的时候,军乐队开始演奏《乌克兰仍活在人间》。

师长下车后,大头目彼德留拉呆头呆脑地跟下来。他中等个儿,一个有棱有角的大脑袋牢牢地栽在紫红的脖子上,身穿头等蓝呢料子做的近卫军的上衣,扎着黄色皮带,还佩着一支精巧的、装在软皮套里的勃朗宁手枪,他戴着的军帽上面嵌着一个三叉枪的帽徽。

西蒙?彼德留拉一点也不像军人,他的体态毫无英武的气质。

他听着步兵总监简短的报告,不知怎么显出不满的神情。

接下来市长致欢迎词。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从市长的头上方望过去,远远地看那排列好的队伍。

“咱们开始检阅吧。”

他朝总监点头发令。

彼德留拉迈上了那个竖着军旗的小检阅台,给士兵们作了十分钟的演说。

演说无精打采,显然他是在路上累坏了。

演说结束的时候,士兵们按预先安排好的齐声喊道:“万岁!万岁!”

而后,他走下了检阅台,拿手巾擦了擦前额,在总监和师长的陪同下,开始检阅各个部队。

当走过新兵队列时,他气恼地咬着嘴唇,轻蔑地皱起了眉头。

检阅快要结束时,高高低低的新兵队列向旗子走来。

旗子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本《圣经》的沃希利神父。

新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吻《圣经》、吻旗角。

偏偏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代表团。全场的人谁也没留意,这个代表团是怎么挤进广场的。

他们来到了彼德留拉的面前。

有钱的木材商人勃卢夫斯坦在代表团的最前头,按照风俗,他双手捧着一盘象征款待的面包和盐,他后面是杂货商人福克斯以及其他三个大富商。

勃卢夫斯坦谦卑地弯下身子,把盘子献给了彼德留拉。

站在彼德留拉身旁的一个军官替他收下了这些献礼。

勃卢夫斯坦说:“敝镇的犹太居民,对您,国家的元首,表示最深切的感激和敬意。请您接受这份由犹太人签名的祝贺书。”

“好吧。”

彼德留拉轻声哼了一下,测览了一下祝贺书。

福克斯开口了:“我们极为恭敬地恳请您,允许我们开店营业,并保证我们犹太人的安全。”

他几乎是挤出这句话的。

彼德留拉凶恶地皱着眉头答话了:“你要牢牢记住,我的部下不迫害犹太人。”

福克斯双手一摆,作出了一个很失望的姿势。

彼德留拉怒冲冲地耸了耸肩。

代表团偏偏此时出场,这使他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过身来,看见格罗波正站在他身后咬着他的小黑胡子。

“上校,这些人正在对你的哥萨克兵进行控诉。请你查明后给予适当的处理。”

彼德留拉对格罗波说完又转向总监,命令道:“阅兵式开始。”

可怜的代表团没有料到会碰上格罗波,扭头就走开了。

此时,全场的观众密切注视检阅的部署。

只听得尖啸的口令声四处响起。

格罗波赶上勃卢夫斯坦,镇定而又恶毒地威胁道:“快给我滚开,找死的异教徒!否则,我就将你们剁成肉酱。”

军乐响起来了。

首批部队开始通过广场。

士兵们经过彼德留拉面前时,机械地齐声高喊“万岁!”然后顺着公路转向侧面的街道上去。在各中队的前头走着便步的是穿着崭新的茶色军服、手里摆弄着手杖的军官们。这种做法是谢乔夫狙击师的部队首先创立的。

最后那些你挤我碰走得很不齐的是才抓来的新兵。

他们那光脚板踩出了柔软的沙沙声,听起来更是纷乱。军官们努力想让他们保持秩序,但徒劳无益。

当第二中队走过来时,一个走在右翼排头的穿麻布衬衫的小伙子,只顾张望“大头目”,不小心一脚踩在泥坑里,扑通一声摔在了公路上,枪掉在石头上,哗啦啦滚出老远。虽然他拼命想爬起来,但后面的人立刻又把他撞在地上。

观众哄然大笑了。队列一下子就乱了阵脚。士兵们像赶羊似地通过了广场。那倒霉而可怜的小伙子,急忙地捡了步枪,追赶自己的队伍。

彼德留拉转过身子,他不想看这种尴尬的场面。没等队伍走完,他就朝汽车走去。总监跟在他后头,知趣地问了一声:“长官阁下,不留下来吃午饭吗?”

“不!”彼德留拉没好气地答道。

辛辽沙、瓦丽娅和凯利莫卡也混在人群中,他们站在高高的教堂围墙后面看着热闹。

辛辽沙两手紧抓着铁栏杆注视着下边的士兵们,眼里充满了憎恨。

不久之后,他离开栏杆,故意拿一种嘲弄的口气高声喊叫:“咱们走吧,瓦丽娅,杂货店要关门了!”

听到这话的人都惊奇地转过脸来看他,可他却像没事儿人一样,大大咧咧地走向栅栏。

瓦丽娅和凯利莫卡跟着他走了。

切尔尼亚克上校同那个哥萨克上尉副官飞马直奔城防司令部。

到了门前,他们跳下马来,把马交给了一个勤务兵,大步跨进了卫兵室。

切尔尼亚克厉声向一个卫兵发问:“司令官在哪儿?”

“不清楚,他出去了。”卫兵吞吞吐吐地回答。

切尔尼亚克四处扫了两眼。

卫兵室脏得出奇,好像从来没有打扫过。所有的床上都乱七八糟的,那些守卫的哥萨克兵很放松地躺在上面,看见长官进来也没有一点站起来的意思。

“看你们这儿像什么?简直是猪圈!”切尔尼亚克厉声骂了起来。“你们不会好好站着,偏像一群猪似地躺着?”他边骂边走向那些躺着的士兵。

有一个卫兵坐了起来,毫无顾忌地打了个饱嗝,十分莽撞地嚷嚷:“你在这儿吼什么?我们这儿也有会吼的,知道不?”

“你说我吼?”切尔尼亚克抢进了一步。“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嗯,畜牲!我是切尔尼亚克上校,听见了没有?狗杂种!快给我滚起来,要不然,我给你们好好吃一顿棍子!”

怒气冲天的切尔尼亚克在卫兵室里走过来走过去。

“快给我打扫干净!整好床铺!把你们那鬼脸收拾得像个人样儿!你们自己看看!哪还像哥萨克兵啊!跟叫化子没两样!”

他越数落越生气,抬起一脚把过道上的一个脏水桶给踢翻了。

那副官也毫不示弱,他不停地骂着,还挥动着他那条三根皮带的马鞭,将那些懒兵赶下了床。

“大头目正在阅兵,他或许要来这看看。快点滚起来,快点收拾利落。”

那些士兵感到了事态的严重,都怕吃鞭子,于是都慌乱地打扫起来。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切尔尼亚克的名字。

他们急火火地干起来了。

“咱们还得去看看囚犯。”副官提示着。“谁知道他们关了些什么人。要是让‘大头目’看见了,真得遭殃!”

切尔尼亚克严肃地问卫兵:“谁拿着钥匙?把门打开!”

班长慌忙上前打开了门。

“司令官到底去哪儿了?就让我们在这等他不成?马上去给我找他,叫他快点来!”切尔尼亚克威严地命令。“告诉卫兵就在院子里站队……步兵怎么不上刺刀啊?”

“我们昨天才换班儿的……”班长解释完,就冲到门外找司令官去了。

副官踢开了牢房的门。牢里有几个人站了起来,其余的仍然躺着。

“把门全打开!”切尔尼亚克不耐烦地说着。“这儿怎么这么黑!”

他细致地观察着囚犯们的脸面。

“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他冷冷地问那个木板床上的老头子。

老头子拽着裤子站起身来,被这场面给唬住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自个儿也不清楚。他们把我关进来,我就在这呆着。在我的院子里丢了一匹马,可那怨不着我呀。”

“谁的马?”副官插了一句。

“公家的。住在我家的那些人把它换了钱喝酒了,愣是怪我。”

切尔尼亚克飞快地看看这老头子的全身,很是气恼地耸了耸肩。

“收拾你的东西,快点滚吧!”他喊着转向老妇人。

老头子一时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眯起那对昏花的老眼问副官:“那,我真可以走啦?”

副官点了点头:“真的,快滚吧,越快越好!”

老头子赶忙从木板床上拿起自己的袋子,侧着身子跑出牢房。

“你怎么回事儿?”切尔尼亚克问那个老妇人。

她急急地把嘴里的肉饼咽下肚子,唠叨开了:“老爷,我是冤枉的呀。您听我细说,老爷,我是一个寡妇,他们白喝了我自己造的酒不算,还把我关了起来……”

“哦,你是专门卖私酒的?”切尔尼亚克又问。

“老爷,您竟然把这叫买卖呀?”老妇人说着就有了气。“他,司令官,没有给我半个子儿,却拿了我四瓶酒。他们都是这样,喝我的酒不给钱。白喝嘛,这叫买卖?”

切尔尼亚克打断了她:“够了,够了,快点滚吧!”

老妇人没等他再重复命令,就抓起篮子,给他鞠了个大躬,朝门口退去。

她嘴里没忘了说感谢话:“好老爷呀,祝您长命百岁!”

多林尼克眼巴巴地看着这出喜剧。说实在的,每个囚犯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进来的这两人是大官,他们有释放囚犯的权力。

切尔尼亚克接下来问多林尼克:“你犯的是什么罪?”

“上校老爷问你话,你怎么不站起来?”副官斥责道。

多林尼克慢腾腾地爬了起来。

“我问你,你犯的是什么罪?”上校又问了一遍。

有几秒钟,多林尼克只是盯着上校刮得很干净的脸和拈得非常考究的小胡子,后来他又瞅了瞅那顶克伦斯基式的小帽子的遮檐以及三叉枪的帽徽。突然,他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万一能混过去呢?”

“我没干别的,只是夜里八点钟之后在镇上走路来着。”

他灵巧地编着话。与此同时,心中有种痛苦的期待。

“你为什么要在深夜游荡呢?”

“不是深夜,才十一点来钟。”

他说这话时根本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

“走吧!”

他听到这道命令,两腿直颤,连上衣也顾不上拿了,两步就跨出了牢房。

这时,副官正问另一个犯人。

保尔被轮到最后了。

他依然坐在地板上,刚刚发生的一切叫他糊里糊涂的。他见多林尼克走了,他们各自都走了……可他听多林尼克说是在戒严后被抓来的……保尔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上校开始用那一套话审问精瘦的佐列柴尔了。

“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理发匠脸白心慌,急火火地回答:“他们说我煽动,可我不知道,我到底煽动什么了?”

切尔尼亚克马上提起了注意。

“什么?煽动?怎么煽动的?”

佐列柴尔把手一摊,认真回答:“我哪儿知道啊!我只说有人召集犹太人在请愿书上签名,请愿书要呈给大头目。”

切尔尼亚克和副官全都走到他的近前。

“什么请愿书?”

“恳请停止对犹太人进行迫害的请愿书。你们可能不知道,这里发生过对犹太人的抢劫和屠杀,好厉害呢,我们都怕得要命。”

“我知道了。”切尔尼亚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会为你们犹太鬼起草请愿书的!”他又朝副官吩咐:“最好把这家伙关到更安全的地方,把他带到总部去。我得亲自问他,弄清楚是谁打算呈递请愿书。”

佐列柴尔想要分辩,但副官已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

“住口,畜牲!”

佐列柴尔被抽得扭着身子倒在角落里,他的双唇颤抖着,勉强才没哭出来。

这时,保尔站起身来。现在,牢房里只剩下他和佐列柴尔了。

切尔尼亚克来到了保尔面前,用那对黑眼睛打量着他。

“喂,你是因为什么关进来的?”

保尔马上就答:“我割了一块儿旧马鞍子做了鞋底子。”

“谁的马鞍子?”切尔尼亚克没听清楚。

“我们家里住了两个哥萨克兵,我把他们的旧马鞍子割了一块当了鞋底子,他们就把我送到这来了。”因为保尔极想出去,便又认真地补充道:“要是我早知道这是不许可的……”

上校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

“我真弄不明白这个城防司令官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关了这么多这样的犯人!”

于是,他转向门口,喊着:“你回家去吧。告诉你父亲,以后得严加管教!嗯,快点走吧!”

保尔几乎不相信这运气,心扑通扑通地跳得飞快。他急忙抓起多林尼克丢在地上的外衣,跑了出来。他穿过卫兵室,从那刚出来的切尔尼亚克身后溜进院子,跑出边门,到在了大街上。

牢房里只剩下佐列柴尔一个人了。他悲哀地四下看着,本能地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一个哨兵进了卫兵室,关好门,上了锁,然后坐到了门边的板凳上。

台阶处,切尔尼亚克十分满意地转过脸来对副官说:“幸亏咱们到这里来看了看。你瞧,这儿关了多少废料……倒应该把这个司令官也关上两星期!好,咱们走吧。”

班长早已在院子里整好了他的队伍。他一见上校出来了,就赶紧跑过来报告:“上校老爷,全班在此等候命令。”

切尔尼亚克轻捷地上了马。

副官上马时却很费了点劲儿,那马很是调皮。

切尔尼亚克拉住马缰绳,命令班长:“告诉司令官,说我已经放了他关在牢房里的一群废物。凭他干的这些好事儿,我得把他关上两星期。把剩下的那个家伙,马上给我送到总部去,注意警卫。”

“是,上校老爷!”班长应答敬礼。

上校和副官奔向广场,那儿的阅兵式快要结束了。

保尔翻过第七道栅栏就停了下来。

他精疲力竭了。在那个足以憋死人的牢房里饿了这么多天,他浑身实在是没气力了。他不敢回家。要不就去辛辽沙家?可万一走漏风声,不就给他家惹来大祸嘛?

保尔不知如何才好。于是,他又跑。直到穿过了许多菜园和庄园的后院,胸脯撞到了一道栅栏时,他才稳定下来。

他看了看,就愣住了。原来,这高高的木栅栏后面竟是林务官的花园。嗨!他那两条腿怎么把他带到这儿来了?是他想要来的吗?不是!

然而,他怎么没到别处去呢?偏偏来了这儿!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现在他渴望的是能休息休息,然后再打算下一步。他知道,花园里有个凉亭,去那儿是很不起眼的。

他跳进了花园,望了望那隐现在树林后的房子,直朝凉亭走过去。凉亭四面开敞。要是在夏天,还能有野葡萄遮掩些,而现在什么也没有。

他见此情景打算还回栅栏那里去,但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狗在叫着。从屋子里跑出了一只大狗,冲过小道直朝他扑来。

保尔无路可退,只得抵挡了。

狗的第一次进攻被他一脚踢开了。但第二次的进攻马上又开始了,这战斗让人无法预测哪方能胜利。

这当口儿,保尔听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喊叫声:“回来,特列左尔,快回来!”

冬涅娅沿着小道跑了过来。她上前一把拉住了狗颈上的皮带,朝靠在栅栏上的保尔说:“您怎么到这里来呀?这狗会咬伤您的。幸亏我……”突然间,她愣住了。她的双眼瞪得老大——这个少年怎么这么像保尔?柯察金呀!

眼前的少年动了动,低声问:“你……您还认得我吗?”

冬涅娅叫了一声,直朝保尔扑来。

“保尔,亲爱的,是你?”

特列左尔把她的叫声当成了袭击的信号,立时就窜过来了。

“回去!”

冬涅娅踢了它两脚,它便夹着尾巴悻悻地回了屋子。

冬涅娅紧紧抓住了保尔的双手,急切地问:“你自由了?”

“你原来都知道了?”

冬涅娅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口就说:“我什么都知道了。琳莎告诉我的。但是,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呢?他们放了你?”

保尔全身都没了气力,低声解释:“他们错放了我,我才得以逃出来的。他们现在肯定又在搜查我了。我是无意间跑到这儿的,原本打算在凉亭里歇一会儿。”

他好像有些歉意,补充道:“我实在是太累了。”

她久久地凝望着他,心中惊喜交加,周身涌起了一股怜爱与温情的热浪。

她紧握着他的手说:“保尔,我亲爱的保尔,我亲爱的,我心上的人……我爱你……你听见没有……你这倔强的孩子,那天你为什么要离开呢?现在你到我家去跟我住在一起吧。不管怎么样,我也不放你走了。这儿清静无比,你想住多少天都行。”

可保尔却摇了摇头。

“一旦他们在这儿找到我,那就连累你们家了!我不住在这儿!”

她一听这话,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双眸闪着奇异的光芒,睫毛颤个不停。

“要是你不住下,那以后你就别再见我了!你不知道吧,阿尔吉莫已经不在这儿了,他被押着开车去了。所有的铁路工人全被征调走了。你能去哪儿呢?”

保尔明白她的感情,但又怕牵连这个可爱的心上人,所以很是矛盾。但连日来的折磨让保尔没有坚持下去的气力了,他多么想好好休息一下啊,肚子里饿得难受……  他最后答应了冬涅娅。

当他坐到了冬涅娅房间里的沙发上时,母女二人正在厨房里商量:“听我说,妈妈。我的那个学生,保尔?柯察金正坐在我的房中。你还记得他吧?我什么也不瞒你。他放走了一个布尔什维克水兵,所以被抓了起来。现下他逃了出来,没处可躲。”

她说得声音都颤抖了。

“妈妈,我求你,让他暂时住在咱们家里吧。”她的双眼充满恳切与热望。

母亲拿话探着女儿的心思:“好吧,我没什么。不过,你打算把他安顿在哪儿呢?”

冬涅娅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激动而又难为情地说:“我想把他安顿在我那房中的长沙发上。不过,咱们可以先不告诉爸爸。”

母亲盯着她的双眼,问道:“唔,这就是你哭的原因喽?”

“嗯。”

“但他还是个孩子嘛。”

冬涅娅激动不已地拽着自己的罩衫袖子,一本正经地说:“是的,不错,但要是他逃不出来,他们会把他当成一个大人给枪毙掉。”

母亲由衷地担心:保尔住在家里的后果以及冬涅娅对他确定无疑的爱情。而且,她对保尔一无所知。

冬涅娅热诚地忙活开了。

她对母亲说:“妈妈,他应该洗个澡,我这就去准备。他脏得跟真火夫没两样儿了。多少天都没洗脸了……”

她跑出去了,又收拾浴池,又准备衣服,把水也烧好了。接着,她又跑进自己的房间,一句话也不说,抓住保尔的手,把他拉进了洗澡间。

“把你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换上这套。你的衣服要洗洗了。”她指给保尔的那套衣服是一件蓝色水手衫和一条肥腿裤子,水手衫还有带白条的领子。

保尔惊讶万分地四下看了看。

冬涅娅笑呵呵地解释:“这是我化妆用的衣服。你穿肯定合身儿。好了,你洗吧,我先走了。趁这空儿,我给你弄吃的去。”

她随手带上了门。

保尔也只有赶快脱掉脏衣服,迅速跳进浴盆。

一小时过去了。他们三个人——母亲、女儿和保尔——在厨房里吃午饭。

因为饿得要命,保尔一口气吃了三盘子。刚开始吃的时候,他面对冬涅娅的母亲还有点不自在,后来,他觉得她很亲热和气,也就放开了。

吃完饭后,他们一齐来到了冬涅娅的房间里。保尔答应了冬涅娅母亲的要求,将他遭受的折磨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那您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母亲关切地问。

保尔想了想回答道:“我打算看看我哥哥阿尔吉莫后就离开这儿。”

“去哪儿?”

“去乌曼或基辅吧。不过,连我自己也没决定呢!但不管怎么样,我必须离开这儿。”

保尔对眼前的一切真有点不敢相信。早上,他还在牢房里呢!而此时此刻,才过了半天,他却跟冬涅娅并肩坐在了一起,穿上了干净的衣服。尤其是,他现在自由了。

生活本就如此,变幻莫测!正像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又阴。

如果没有人再追捕他,此时,他可以说是无比幸福的人了。

但,即便是在这宽敞安静的房子里,也有再被抓走的可能。

他得离开这个市镇,不管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能再呆在这个市镇。

但是他又舍不得这里。真不像话!以前读加里波第英雄的传记时,多么羡慕他啊,加里波第的生活是多么艰难,仇敌满世界地追他。而自己呢,仅仅才经过一星期的苦难,就像艰苦了一年多那么漫长。

由此可见,他不可能成为伟大的英雄。

“你在想什么?”冬涅娅弯着身子关切地问。他觉得她那碧蓝的眼睛像无底的深渊一样诱人。

“冬涅娅,我想把霍列斯金娜的事情告诉你。”

“你说吧……”冬涅娅兴奋地请求着。

“……她就这样一去不返了。”他十分沉重地说出了最后的一句。

屋里的时钟有节奏地滴答着。冬涅娅听得几乎要哭了,她紧咬嘴唇控制着自己。

保尔望着她,坚定地说:“我今天就得离开这儿。”

“不,不,今天不管怎样你都不能离开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她把温柔纤细的手指轻轻地伸到他那头乱发里,无限深情地梳弄着……“冬涅娅,你帮我一个忙吧。去调车场给我找找阿尔吉莫,再送个条子给辛辽沙。我那支手枪藏在老鸹窝里。我不能去拿,叫他给我拿来。这些你能替我办到吗?”

冬涅娅听了立时就站了起来。

“我这就去找琳莎,跟她一道去调车场。你先给辛辽沙写条子吧,我给送去。他住哪儿?要是他想见见你,我可以告诉他你在这儿吗?”

保尔思考了一下,答道:“就让他今天晚上送到花园里来吧。”

等到冬涅娅回来时,天早已很晚了。保尔睡得很沉。

她小心地摸了摸他,他立刻就睁开了眼。

她欢乐地说:“阿尔吉莫马上就来。他刚好出差回来。由琳莎的父亲担保,他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机车正停在车厂里。我没有告诉他你在这儿。只是说,我们有要事相告。你看,那不,他来了!”

冬涅娅迎向门口。

阿尔吉莫正惊讶地站在那儿。此时,他真有点不大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进来后,冬涅娅随手把门关上,为的是不打扰父亲——他患伤寒病刚好,现在正躺在书房里休养呢。

阿尔吉莫紧紧地抱住保尔,直抱得他骨节咯咯地响。

“亲爱的弟弟!保尔!”

他们终于做出决定:保尔明天动身。阿尔吉莫想法把他藏在辛辽沙的爸爸开的机车上,去卡扎亭。

一向要强的阿尔吉莫,这些天一直牵挂着弟弟,既着急又愁苦。现在他喜不自禁,非常放心了。

“就这么说定了。明早五点,你去材料库那儿,等机车装木材,你就上去。我本想跟你多聊一会儿,但现在得回去了。明早我送你走。我们现在被编成一个铁路员工大队了。跟德军占领时差不多,在武装卫兵的监督下干活。”

他一会儿就走了。

天黑下来。

辛辽沙大概该来了。保尔在黑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等着辛辽沙。

黑暗之中,他终于见到了辛辽沙。他俩紧紧地握着手,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瓦丽娅也来了。他们小声谈论着。

“我没能把手枪给你拿来。你们院子里都是匪兵,停着马车,生起了火。没法上树啊。真是倒霉。”辛辽沙解释着。

“甭管它了。”保尔十分理解他,便安慰道,“没准儿这样反而更好呢。在路上,要是查出有枪,就会掉脑袋的。不过,日后你抓空儿一定得把它拿下来。”

瓦丽娅凑近了问:“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瓦丽娅,天一亮就走。”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给我们讲讲吧。”

保尔小声地概述了一遍,话说得很快。

最后,他们亲切地告别了。辛辽沙没有开玩笑,他心里很不好受。瓦丽娅则哀哀地嘱咐:“保尔,祝你一路平安,别忘了我们啊!”说完,他们走进了黑暗中。

屋子里鸦雀无声。时钟不知疲倦地走着,步子十分准确。两个年轻人谁也没有睡觉,因为再过六个小时,他们就要离别了,或许很可能是永远的离别。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中,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千言万语要诉说呀!

啊,青春,多么美好的青春啊!

当情欲还没有完全觉醒,只是从急切的心跳中被隐约地感觉到的时候;当无意之中触及了爱人胸乳的手像受惊一样颤抖并立刻缩回来的时候;当纯净的友爱阻住了那最后的一道堤坝的时候;还有什么能比搂着脖颈的手臂、比触电般炽热的亲吻更甜蜜可爱的呢!

自建立友情以来,这是他俩第二次接吻。除了母亲之外,谁也没有爱抚过保尔;而且恰恰相反,他经常挨别人打。冬涅娅的爱抚叫他感到无比的甜蜜与幸福。他真不知道,在残酷的生活中还有这种青春的快乐!人生的路上,遇到这个姑娘,真是莫大的幸运!黑暗中,他清晰地闻到了姑娘的发香,仿佛也看见了她的眼睛。

他激动地倾诉着衷肠:“冬涅娅,我多么爱你呀!我真是说不出多么爱你——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

他的头晕眩而目光迷离……

她那柔绵的肉体是多么温润顺从啊……  但,青春的友情高于一切!

他温情地对她说:“冬涅娅,等太平的时候,我一定要当个电工。如果你不拒绝我,我的爱是真诚的,那时我愿意当你的好丈夫。我一辈子也不欺负你,要是我对不住你,就让我不得好死。”

他们不敢拥抱着入睡,他们担心母亲看见了会生气,因而就分开了。

他们睡着了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了。

睡前,他们相约终生不忘。

清晨,冬涅娅的母亲早早就把保尔叫醒了。

他赶紧起身。

当他在浴室里换上他自己的衣服、鞋子和多林尼克的外衣的时候,冬涅娅的母亲又叫醒了女儿。

他俩匆匆赶往车站。晨雾潮湿地弥漫着。

他俩又绕过车站走到了木堆旁。

阿尔吉莫正在一辆被木柴填满的机车附近万分焦急地等着他们。

高大的机车嗤嗤地冒着蒸气,慢慢地朝他们开来。

老布洛扎克透过机车的窗子向外张望着。

他俩匆匆地说了再见。

保尔紧抓住机车的扶梯,爬了上去。

当他回头看时,那两个他十分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映入了他一生的记忆中:高大魁梧的阿尔吉莫、娇小玲珑的冬涅娅……晨风吹拂着冬涅娅的衣衫,她那栗色的鬈发招展着……  她脉脉含情地挥着手。

阿尔吉莫瞥了一眼冬涅娅。

他心中暗忖:“不是我傻,就是他俩傻。保尔啊保尔,你才多大一点呀!”

列车已经转弯了,他转过身来问冬涅娅:“唔,这下咱们俩可以自报姓名了吧?”

于是,冬涅娅的小手握在了他那只厚实有力的大手里。

呜——远处传来了正在加速的火车的轰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