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1 / 2)

 TheForceofCircumstance[1]

她坐在门廊上,等丈夫回来吃午饭。清晨的凉意一散,马来男佣就把遮帘都放下了,不过她把其中一块掀起一角,好看到河面。中午的日光让人喘不过气,望去一片苍白如同死亡。一个当地人在河上划着独木舟,船太小,几乎全没在水面以下了。这天气里占上风的色彩总不过是灰和白,其实也就是暑气的不同调子。(它就像用小调式谱写的东方旋律,有种朦朦胧胧的单一,让人听了极为烦躁;耳朵总觉得和声该转成协和的音调了,但听到头也等不来。)知了疯了似的鸣唱,难听极了,单调得好像溪石上窸窸窣窣的水声,一点变化都没有;不过突然一声悦耳的鸟叫声盖过了这一切,那么悠远,她心头一颤,想起了英国的画眉。

这时她听到屋后有丈夫的脚步声,那条石子路通往法庭,他上午就在那边上班。她站起来迎接他。这个小木屋建在桩子上,所以丈夫小跑着上了台阶,进门时候男佣接过了他的遮阳帽。这个房间既做会客室,又是餐厅,他进来的时候看见妻子,眼睛里都是喜悦。

“你好啊,多丽丝。饿了没?”

“饿坏了。”

“洗澡花不了我两三分钟,然后我们就开饭。”

“快去洗。”她微笑道。

卧室边上他有个换衣服的房间,妻子就听到他在里面欢快地吹着口哨,然后漫不经心地把衣服一扯,全都扔在地上。这件事多丽丝不知跟他抱怨过多少回了。他今年二十九,但还像是在学校里,长不大。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她会爱上他吧,因为不管感情多深,她也不会觉得这男人长得好看。圆滚滚的短小身材,月盘般的圆脸上一双蓝色的眼睛,面色时常是通红的。而且脸上坑坑点点还都是粉刺。她有次仔细地瞧了他一回,只能承认,丈夫脸上一个能表扬的地方都找不到。她也时常跟丈夫说,她从来都没喜欢过像他这个类型的男人。

“我也从来没说自己是帅哥啊。”他笑道。

“想不出来自己是喜欢上你哪一点了。”

当然她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丈夫是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对什么事都看得开,总在笑个不停,而且也经常把她逗笑。对她的丈夫来说,生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轻松一些;另外,他的笑容也很有魅力。有他在,她觉得开心,人也更和气了。在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里,她还看到了很是打动她的那份深情;能被这样爱着是件让人满足的事。度蜜月时候,她有次坐在丈夫腿上,捧着他的脸说:

“你是个又矮又胖又丑的男人,盖伊,但你有魅力。我忍不住地爱你。”

浓情蜜意如浪潮般涌过,她眼眶里都是泪珠。她看到丈夫感动得有一瞬间表情都变了形,回答时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真是太惨了,娶了个脑子不正常的女人。”

她笑出了声。这才像他会说的话,也正是她想听的。

现在已经很难想象,九个月之前,多丽丝还没听说过丈夫这个人。他们是在海边一个小度假地碰到的;多丽丝给一个议员当秘书,有四周假期,跟母亲一起在那里度假,而盖伊也是放假回国。他们住在同一家酒店里,很快盖伊就把自己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多丽丝。他出生在森布鲁国[2],父亲为那里的第二任苏丹效力三十年。毕业之后,他也干起了相同的工作。盖伊对那个国家爱得很深。

“说到底,英格兰对我来说才是外国呢,”他对多丽丝说道,“我的家在森布鲁。”

现在这也成了她的家。一个月的假期结束,盖伊求婚了。多丽丝本来就知道他会求婚,之前定了主意要拒绝他。母亲寡居,她是唯一的孩子,不可能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但那一刻到来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像是激烈的情绪来得太出乎意料,她就答应了。算来在这个盖伊管辖的驻地分署,他们也住了四个月了。她觉得非常幸福。

她有次跟盖伊说,曾经她想好了是要拒绝他的。

“你现在后悔了没?”他问,闪烁的蓝眼睛里满是笑意。

“要是我当时没接受才真是蠢透了。不管是命运还是机缘还是别的什么,还好它强行把我的选择权拿走了!”

这时她听到盖伊朝浴室走去的脚步声,他做什么事都小声不了,即使现在赤脚,还是啪嗒啪嗒听得很清楚。突然他骂了一声,又说了两三个词,都是当地话,多丽丝听不清。然后她又听到有另一个人在跟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都是咝咝的气声。去洗澡的半路上埋伏他还真是不像话。盖伊又说了什么,虽然听不清,但语气是恼了。另一个人提高了声音,这时听出来是个女的。多丽丝猜是有人来投诉什么事情。马来女人的确会这样,偷偷摸摸的。但显然盖伊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只听见他说:“出去。”这句不管怎样她是听得懂的,然后就听到盖伊把门栓插上了。接着就传来他把水浇在身上的声音(这里的洗澡她还是觉得有趣,首先浴室是在地面上,比卧室要低;你用一个小的锡桶从一个木盆里舀水,往自己身上冲洗),几分钟之后,盖伊就回到了餐厅里。他的头发还是湿的。两人坐下来吃饭。

“你运气好,我这人没什么疑心、妒忌心,”她笑着说,“洗澡的时候和别的女士聊得那么起劲,似乎也不像是一个妻子应该赞成的行径吧。”

他的表情一般都是喜气洋洋的,进来的时候有些愠怒,不过现在舒展开了。

“我可不乐意见到她。”

“从你前面说话的口气里我也听出来了。说实在的,你对那位年轻女士可有些无礼啊。”

“脸皮太厚了,居然这样伏击我。”

“她有什么事?”

“哦,我也不清楚,这女人是村子里的,大概是和丈夫吵架了之类的。”

“早上有个人在附近转悠,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头。

“有人在转悠?”

“是啊,我去你的更衣室看看有什么没整理好的东西,然后就下到浴室那里,在台阶上看到有人从门口溜了出去,我朝外看了眼,发现有个女人站在那儿。”

“你跟她说话了吗?”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

“我以后不能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在这里偷偷摸摸地瞎转,”他说道,“他们没权利过来。”

他微笑了一下,但恋爱中的女人很敏锐,多丽丝注意到他这回只动了嘴唇,而平时盖伊笑起来眼睛也会笑的。她不知道什么在困扰着她的丈夫。

“你一早上在忙什么?”他问。

“哦,没什么,就去散了一小会儿步。”

“从村子里走的吗?”

“对,我看到一个男的用一根链条牵着猴子,然后让它上树摘椰子,有意思极了。”

“好玩吧?”

“哦,盖伊,和我一起看的那些小男孩里面,有两个比其他人要白得多。我就在想他们是不是混血儿。我跟他们聊了几句,但他们什么英文都不会。”

“村子里是有两三个混血儿的。”他回答。

“他们是谁的孩子。”

“村子里一个姑娘生的。”

“父亲呢?”

“啊,亲爱的,在这种地方大家一般都不敢问这种问题。”他顿了顿。“很多人都找了当地人当老婆,但回国或者正式结婚的时候,他们就给那些女子一笔钱,把她们送回自己的村子里。”

多丽丝沉默了。他刚刚那种无所谓的语气在她听来未免太无情。她接下来开口时,那张英国女子真诚、坦诚、俊俏的脸上,微微还有些不悦。

“可孩子怎么办呢?”

“他们的生活都是有保障的,这点我毫不怀疑。在能够负担的情况下,那个男人还会提供足够的钱让他们接受不错的教育。他们以后会在政府里拿到职位,过得还挺好。”

她朝盖伊微微有些忧伤地笑了笑。

“你总不能以为我会觉得这种规矩是件好事吧?”

“你也不能太苛求了。”他对妻子笑了笑。

“我也没有苛求,但还是很庆幸你没有一个马来妻子,我会受不了的。想想看,要是那两个小男孩是你的儿子……”

男佣替他们换上了另一道菜。这里的菜肴很单一,午饭上来一般就是河鱼,味道极为寡淡,要蘸大量的番茄酱才咽得下去,再接下来会上一道炖菜之类的。盖伊倒了些伍斯特沙司[3]在上面。

“之前苏丹王觉得白人女子就不该来这种地方,”他紧接着说道,“他几乎就是鼓励大家和当地姑娘……住在一起。当然现在不一样了,国家更安宁,我想我们应付这天气也更有办法了。”

“可盖伊,那两个男孩岁数大一点的也不过七八岁,另一个才五岁左右。”

“在分署那真是寂寞极了。想啊,有可能一连半年见不到白人。有些家伙到这种地方来的时候不过是个大小伙子。”他朝妻子笑笑,一张其貌不扬的圆脸像是变了样子,变得很有魅力。“情有可原吧,你也能理解。”

她一直觉得这种微笑难以抵御,他说什么也不及这样一笑更让她觉得有道理。多丽丝的目光再次变得温柔了。

“我能理解。”隔着小圆桌,她把手伸过去,放在盖伊的手上。“我很幸运,能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把你逮住了。说实话,要是知道你也有过那样的生活,我会很难受的。”

盖伊紧紧握了一下妻子的手。

“你在这里幸福吗,亲爱的?”

“幸福极了。”

多丽丝穿着亚麻纱的长裙,看上去很凉爽,这里的炎热影响不了她的心情。虽然棕色的眼睛长得好看,但也只是年轻人的那种好看,谈不上有多少美貌;不过她表情里那种坦率很让人喜欢,黑色的短发也很有光泽,打理得很干净。你看到她就觉得这是个精力充沛的姑娘,那个雇佣她的议员也一定是找到了一个很能干的秘书。

“我一下子就爱上这个国家了,”她说,“虽然我这么长的时间都要一个人待着,但从来没觉得孤单。”

关于马来群岛的小说,自然她是读过的,留下了一些印象,总觉得这是片深沉的土地,有险恶的大河和穿不透的寂静森林。来的时候,那艘沿海岸而行的汽轮把他们放在河口,十来个土人在一条大船上候命,准备把他们送往驻地分署;这时多丽丝因为风景之美而忘记了呼吸,但不是被震慑住了,而是发现这种美很亲切,如同鸟鸣般无忧无虑,这是她始料未及的。沿河两岸都是红树和聂帕榈,背景是浓郁的森林之绿。再远些,蓝色的山连绵不绝,延伸到视线尽头。她毫无阴郁或困囿之感,只觉得天地开阔,欣喜的念头自在地飞舞着。阳光下青山碧野在闪耀,天空是轻快、喜悦的。她觉得这片殷勤的土地在微笑欢迎她。

船桨不停划动,大船靠着一侧岸边前行,高空中盘旋着一对海鸥。横着有道光从他们眼前穿过,像是宝石活了一般——那是一只翠鸟。两种猴子并肩坐在树枝上,垂下的尾巴一同晃荡着。隔着又宽又浑浊的大河,隔着森林,远处的地平线上悬着一列纤细的云朵,那是空中唯一的云,像一队身着白衣的芭蕾舞者,欣喜地排好站在后台,全神贯注等着大幕拉起。多丽丝心里只有快乐,此时此刻想起那时的美景和心情,她的目光又落在丈夫身上,里面都是爱、感激和心安。

而布置他们的客厅是多么有趣啊!客厅很大,她一进门,只见地板上是又脏又破的席子,墙是没有漆过的原木,挂着(挂得未免也太高了)皇家学院那些画作的凹版印刷品和土著的盾牌、帕兰刀。桌上铺着色彩昏暗的土著布艺,得好好清洗一番的婆罗乃[4]的铜制品,旁边还有几个空的烟灰缸和杂七杂八的马来银器。墙边立着一个粗糙的木架子,上面摆着几本小说,都是不值钱的版本,还有几本破旧的皮面旅行书。另外一个架子上密密麻麻堆着空瓶子。这是一个单身汉的屋子,邋遢却又毫无情味,虽然她看着想笑,但又觉得那么可怜。盖伊之前在这里的生活该是多么糟糕,一定毫无舒适可言,她搂住丈夫的脖子,亲了亲他。

“我可怜的爱人呵。”她笑着说。

多丽丝擅长家事,很快屋子就有了家的样子。屋里的东西一样样都被她安排妥当,连她也没办法的,就直接扔掉。婚礼收到的礼物都派上了用场。这里变得非常亲切和舒适。玻璃花瓶里插着好看的兰花,钵碗里摆满了开花的灌木。因为这是她自己的屋子(之前她只住过促狭气闷的小公寓),是她为了丈夫让这屋子变得那么美好,这种自豪感非比寻常。

“你对我还满意吗?”忙完了之后她问道。

“还算满意。”他微笑着说。

这种故意不把话说满的调子正是她所中意的。丈夫和她能有这样的默契真是开心极了!他们两人都不喜欢展露感情,除了特别难得的时候,彼此只会说些意在言外的玩笑话。

吃完中饭,盖伊躺倒在长椅里准备午睡,多丽丝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丈夫突然把她拉下身来,亲吻了妻子的嘴唇。这让多丽丝有些意外,他们夫妻大白天的很少如此亲密。

“肚子填饱你就多情起来了,你这可怜的家伙。”她和丈夫逗趣道。

“快走开,接下来两小时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别打呼。”

于是她就留丈夫一个人休息了;他们天一亮就起,所以躺下五分钟就睡着了。

把多丽丝吵醒的是丈夫在浴室里发出的水声。这木屋的墙壁都像是增强音效的传声板,夫妻俩一个人在干什么,另一个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懒得不想动,但听到男佣已经把茶具端进起居室了,于是她赶紧起床,跑进自己的浴室里。水并不冷却凉爽,那种提神的感觉格外美妙。走进起居室,看到盖伊正把球拍从球拍夹里取出来。天六点就黑了,之前有难得一段凉爽,他们每天都要出去打一会儿网球。

网球场离木屋有两三百码,用完下午茶,他们为了抓紧时间,立马就出门了。

“哦,快看,”多丽丝说,“我早上见到的那个姑娘就在那里。”

盖伊很快转过头去,朝那个当地女子看了一眼,但没有说话。

“她那条纱笼倒是真好看,”多丽丝说,“不知道哪里来的。”

他们从那女子面前经过。她身材瘦小,黑眼睛又大又明亮,一头乌亮的黑发。他们走过时这女子丝毫没有动,只是眼神古怪地瞪着他们。多丽丝这时才发现,她其实没有自己一开始想的那么年轻。五官少了几分灵动,皮肤也黑,不过还是非常漂亮。她手里抱着个孩子,多丽丝看到孩子就微笑了一下,可那女子嘴角没有丝毫笑意作为回应。她的脸上一片漠然。她没有看盖伊,只盯着多丽丝,而盖伊匆匆朝前走,就像没有看到她。多丽丝转过来问他:

“那婴儿可爱极了,是吧?”

“没注意。”

丈夫脸上的表情让多丽丝很困惑。脸色是煞白的,那些本让多丽丝颇为讨厌的痘痘,却又红得异常。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手和脚?那可是公爵夫人才有的啊。”

“当地人的手和脚都长得很好。”他回答,但全然不如平时那般高兴,就好像说得很不情愿。

多丽丝的好奇心起来了。

“这人是谁,你认识吗?”

“村子里的一个姑娘。”

他们已经到了球场上。盖伊走去检查球网是否拉紧时,回头往木屋的方向看,那姑娘还站在刚刚碰到他们的地方。两人眼神交汇了一下。

“我发球啦?”多丽丝说。

“发吧,球都在你那边。”

盖伊打得很臭。一般来说,他每局让妻子一个球,还是能赢,但今天多丽丝胜得轻松。而且他今天特别沉默,往常他打球很吵,喊叫个不停,漏了球就大骂自己太笨,回了个多丽丝接不到的球就会取笑她。

“你今天状态不行啊,小伙子。”她喊道。

“没有的事。”他说。

他开始发力抽球,用心想要击败多丽丝,但一个接一个地下网。多丽丝从来没有见过丈夫的脸那么板,是不是打得不好在发脾气?天光暗了,比赛结束,那个女子还站在他们出来时的地方,没有动过,此时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回家。

门廊的窗帘都卷起来了,两人两张长椅,中间的桌子上摆着酒瓶和苏打水。每天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开始喝一杯酒,盖伊调了两杯“金司令”[5]。在他们眼前是宽阔的河水,远侧河岸上,夜色掩来,森林裹在一团神秘的气息中。一个当地人站在船头,握着双桨,朝上游静静地划去。

“我打得太烂了,”盖伊打破沉默道,“好像人有些不舒服。”

“真让人担心。你不会要发烧了吧?”

“那倒没有,明天就没事了。”

他们被黑暗包围了。青蛙喧闹起来,不时还有夜间活动的鸟儿发出短促的鸣叫。萤火虫在门廊前倏忽而过,却让周围的树木看似点起了小蜡烛的圣诞树,放出柔和的光。多丽丝似乎听见轻轻的一声叹息,心下莫名有些不安。平时盖伊永远是那么无忧无虑的。

“怎么了,小朋友?”她温柔地说道。“跟姐姐说说。”

“没事。是时候再来一杯了。”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第二天他又和往日一般高兴了,这一天也是来邮件的日子。近岸汽轮每个月会两次经过河口,一次是开往煤田,一次是回来。每次开出去的时候都会递送邮件,而盖伊会派一条船去取。生活平淡,所以每次来邮件都很激动人心。刚到的那两天他们会快速浏览收到的所有东西:信件、英文报纸、新加坡的报纸,还有杂志和书,接下来的几周再慢慢细读。此时两人正把画报夺来抢去。要不是多丽丝看报太专心,她会注意到盖伊有些不一样;这种变化会让妻子觉得不但难以形容,而且更难找到缘由。在盖伊眼中有种警觉,而微微垂下的嘴角显得很焦虑。

大概是一周之后,她早上坐在房间里研读一本讲马来语法的书(她正用功地学习这门语言),窗帘都放下了。这时听到屋子附近有人吵起来。先是家里男佣的声音,在发火,然后是另外一个男人在说话,像是运水工,还有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全是斥骂。他们似乎还动起手来。多丽丝走到窗口,把遮阳板打开,就看到运水工抓着一个女子的手臂,正把她往外拽,而男佣在背后用双手推着她。多丽丝一下认出了,这个女子就是那天在家附近转悠,后来又等在网球场边的那个。她怀里还搂着一个孩子。三个人全在怒气冲冲吼着。

“别吵了,”多丽丝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她的声音,运水工突然松了手,因为背上还被男佣推着,那个女子一下摔到了地上。一下子大家都静下来,男佣忿忿地看着远处。运水工不知该怎么办,等了一下就溜走了。那个女子慢慢站起身来,把孩子抱抱好,冷漠地站在那里瞪着多丽丝。男佣跟那女子说了句什么,多丽丝应该听不懂,但他还是说得很轻,没让多丽丝听见;那女子面无表情,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最后慢慢走了。男佣跟着她走到大门口,回来的时候多丽丝喊他,他却假装没有听见;多丽丝火也上来了,很严厉地喊道:

“立刻给我过来。”

他猛地一转身朝木屋走来,但一直避开多丽丝愤怒的眼神。进门之后他没往里走,一脸阴沉地看着女主人。

“你们刚刚跟那个女子是怎么回事?”她直接问道。

“老爷说,她,不能来。”

“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女人。我不允许。我会把我看到的如实告诉老爷。”

男佣没有回答,目光转在一边,但多丽丝感觉到他隔着长长的睫毛其实还在观察自己。多丽丝打发他走了。

“先这样吧。”

他一言不发转身回去了仆人住的地方。多丽丝气极了,再也没法集中精神练习马来语。很快男佣又进来铺午餐的桌布。突然他朝门口走去。

“怎么了?”

“老爷来了。”

他出去接了盖伊的帽子。显然他的耳朵更敏锐,老爷的脚步声多丽丝就没听到。盖伊没有像平时一样直接从台阶上来;他停了下来,多丽丝一下明白男佣下去接老爷是为了说早上的事情。她耸了耸肩。男佣显然是想先让老爷听到自己的那套说辞。但盖伊进屋的时候,她看着吓了一大跳:丈夫的脸色是煞白的。

“盖伊,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又一下子通红。

“没事啊,怎么了?”

她太讶异了,看着丈夫进了他的房间,本来要说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盖伊今天洗澡换衣服也比平时更久,进来的时候午餐已经在桌上。

“盖伊,”两人坐下的时候她说道,“那天见到的女人早上又到家里来了。”

“我听说了。”他回答。

“他们对她非常粗暴,我只好出声阻止。你真的要跟他们好好说说。”

这些话男佣每个字都听得懂,但马来人像是完全没听到一般。盖伊递了块烤面包给妻子。

“这女人已经知道不可以来这儿。我给他们下了指令,要是再见到她就把她赶走。”

“他们非得这么粗暴吗?”

“是她不愿走。我想他们已经尽量没用粗暴的办法了。”

“看到女人被如此对待太可怕了,她怀里还抱着个婴儿呢。”

“也不算婴儿了,已经三岁了。”

“你怎么知道?”

“这女人我清楚得很。她完全没有权利到这儿来招惹是非。”

“她想要我们给她什么呢?”

“她想要的已经得逞了,那就是惹的这些麻烦。”

多丽丝沉默了一会儿。她惊讶于丈夫的语气,盖伊不愿多谈,语气生硬得就好像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她觉得丈夫也不必如此恶狠狠的。他还很紧张、烦躁。

“我怀疑今天下午打不了网球了,”他说,“看起来马上会起风暴。”

雨下来的时候,多丽丝醒了,这天气已经不可能出门。用下午茶的时候,盖伊也不说话,心不在焉。她取出针线活,织了起来。盖伊坐下读那些他之前还没仔细读过的英文报纸;但他显然静不下心来,在大房间里踱来踱去,又走到门廊上看着连绵的雨水。但他心里在想什么呢?多丽丝隐隐觉得不自在。

直到吃完晚饭盖伊才开口说话。晚上饭菜简单,他费劲做出平时那种欢快的样子,但谁都看得出,这是费劲做出来的。雨停了,满夜空的星光。他们坐在门廊上。为了不招引小虫子,他们把起居室的灯熄了。脚下是大河流淌,带着一股强大到难以抵挡的慵懒,那么安静、神秘、不祥;这里面有种让人惊惧的刻意,仿佛命运的无情。

“多丽丝,我有些事要告诉你。”他突然说道。

他的声音很奇怪,是多丽丝听错了吗,还是丈夫很难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她有些心痛,因为丈夫难受,她把手温柔放在丈夫手心。盖伊把手抽走了。

“这故事有些长,恐怕听了也会让人不舒服,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讲。我想要请你在我结束之前不要打断我,也不要评论。”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丈夫的脸,但她感觉到那张脸突然就憔悴了。她没有答话。丈夫的声音那么低,简直没有打破夜晚的沉寂。

“我十八岁就来这儿了,一出校门就来了。在吉娑勒[6]待了三个月,然后被派到森布鲁河上游的一个分署。当然那里有驻扎官,还有他的妻子。我住在法院里,但会去和他们一起用餐,然后晚上跟他们一起度过。当时还真挺愉快的。然后,本来在这儿的那个家伙生病,只能回国,因为打仗的关系,人手不足,我就到了这儿成了管事的了。当然我岁数不大,但我马来语说得跟当地人一样,而且他们也记得我父亲。能独立自主我高兴坏了。”

他把烟灰从烟斗里敲出来,又填了点烟丝,过程中没有说话。火柴点着的时候多丽丝在余光里看到丈夫的手在抖。

“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过。在家里当然有父母,一般还有个助手。到了学校,不用说,身边总有同伴。出来的时候,在船上,周围也总有人的,在吉娑勒,在我的第一个岗位上,都一样。那些人也都跟我们自己国家的人没什么不同,我好像一直都生活在大伙儿之中。我爱闹腾,喜欢找乐子,把我逗笑的事情太多了,可你要笑总不能一个人笑。到了这里就不一样了。白天自然还好,我要干活,还能跟当地人聊天。那时候他们还是那种打赢了会割敌人首级的野蛮人,时不时也会给我惹些麻烦,但总体都是些很不错的家伙。我跟他们相处得很好。当然我也想有个白人来听我瞎扯,但他们总比没有强,另外,他们没把我特别当外人,让我轻松不少。我也喜欢那些工作。到了傍晚一个人坐在门廊上喝红杜松子酒是挺寂寞的,不过还有书可以看,仆人们也在附近。我自己的那个仆人叫阿卜杜尔。他认识我父亲。看书看累了,我就喊他一声,让他过来跟我聊会儿天。

“但让我受不了的是那些夜晚。吃完饭仆人们收拾完了东西就回村子睡觉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时不时壁虎会叫唤两声,而且经常是万籁俱寂的时候突然叫起来,常把我吓一大跳。村子里会传来锣声,烟火的声音,他们多高兴,而且也不远,但我只能待在我待的地方。看书我也看够了。根本不用把我扔到监狱里去,我就是个囚徒。我试着一晚上喝三到四杯威士忌,但一个人喝酒毫无乐趣,一点也不能让我开心起来,只会第二天头昏脑涨。我也试过吃完饭赶紧睡觉,但我睡不着。我那时躺在床里,只觉得越来越热,越来越清醒,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天呐,那样的夜晚真是没有尽头。你知道吗,我那时太消沉了,觉得自己太可怜,有时候——现在想起来我会笑话那个十九岁的自己——我会一个人哭起来。

“一天傍晚,吃完饭,阿卜杜尔收拾完了准备走的时候,轻轻咳嗽了一声。他问,我晚上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啊,不会,我还行。’我这么回答,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我那么不中用,但我觉得他早就看出来了。他站在那儿不吭声,不过我知道他有话要说。‘还有事情吗?’我问。‘有话就说出来。’他说,如果我想找个姑娘来跟我同住的话,他认识一个愿意的。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他可以为她打包票。她不会让我操心,而且最起码屋里面不会这么冷清了。她可以帮我修修补补什么的……我那时太消沉了。一整天都在下雨,我都没法活动筋骨,我也知道那晚上一定会辗转反侧很久。花不了我多少钱的,他说,这姑娘家里穷,只要送份小礼他们就满意了。两百马来亚元[7]。‘你先看看,’他说,‘如果你不喜欢她,就让她走。’我问他这姑娘在哪。‘她在这儿,’他说,‘我喊她来。’他走到门口。她就和她母亲等在台阶上。她们进来之后就坐在地板上。我给了她们几颗糖果。她害羞是害羞,但还是很镇静,我跟她说些什么,她就朝我微笑。她还很小,简直可说只是个孩子,他们说她十五岁了。长得的确可爱极了,而且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我们聊了起来,那姑娘没说多少话,但我逗她的时候她总笑。阿卜杜尔说这姑娘熟了之后很有话说的。他让她坐到我旁边来。她咯咯地笑,不肯,但她母亲也这样说,我在椅子上给她腾了些地方。她脸红了一下,又笑了,终于坐了过来,还靠在我身上。仆人笑起来,说:‘你看,她已经跟你熟起来了。’他问我:‘要让她留下吗?’我问那姑娘:‘你想留下吗?’她把脸埋在我肩上,只顾着笑。她的身体那么弱小、轻柔。‘行吧,’我说,‘让她留下吧。’”

盖伊往前躬了躬身子,喝了杯威士忌加苏打。

“我能说话了吗?”多丽丝问。

“等一会儿,我还没有说完。我没有爱上那姑娘,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我把她留下只是能多个人在家里,否则我会疯的,或者变成个酒鬼。我当时真的快完了。我太年轻了,受不了一个人,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人。”他顿了顿。“我去年放假回国之前,她就一直住在这里。就是你看到的那个女人。”

“是,我也猜到了。她抱着个孩子,那是你的吗?”

“是的,是个小女孩。”

“就这么一个吗?”

“那一天你在村子里见到的那两个小男孩。你提到过的。”

“所以说,她生了三个孩子?”

“是。”

“你这家庭还挺人丁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