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德内哥勋爵(2 / 2)

“你刚刚说的这个梦是三个礼拜之前做的。之后还做过吗?”

“每天晚上都有。”

“每天晚上也都有这个叫格里菲斯的人吗?”

“是的。”

医生还是在他的吸墨纸上划线,他希望房间的寂静、晦暗和这种死气沉沉能触动芒德内哥勋爵。后者重重地靠向椅背,为了避开医生肃穆的眼神,他把头转开了。

“奥德林医生,你一定得帮我。我已经无计可施了,要是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我现在怕睡觉;有两三个晚上我一点都没睡,就坐着看书,困了就披上大衣,一直散步到精疲力竭。但我必须得睡觉啊。我那些分内的工作要求我时刻保持最佳状态,我得完全掌控自己的头脑。我需要休息,但睡觉比醒着还累。只要一睡着我就做梦,而那个粗鄙的小混账永远就在那里,冲我笑,嘲讽我,瞧不起我。这种折磨太可怕了。医生,我跟你说,梦里的那个人不是我,用做了什么梦来评判我是不公平的。你可以随便找任何人去打听。我是个诚实、正直、体面的人,不管是公德私德,谁也无法对我的品格有所诟病。我唯一的志向就是服务国家,让它继续伟大。我有钱,我有地位,那些不如我的人要面对的诱惑我不用面对,所以要说没被腐蚀也不算多了不起;但我可以宣称一点,那就是无论什么样的个人荣誉和好处,或者任何私心,都不会让我在尽忠职守的道路上偏离分毫。为了成为今天的我,我牺牲了一切。我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伟人,现在指日可待,但我的精神却快要崩溃了。这个恶心家伙眼中那个刻薄、可耻、怯懦、好色的人并不是我。我给你说了三个梦了,但这还根本不算什么。那个人见我做过一些太不堪、太可怕、太羞耻的事情,即使杀了我也说不出口。但他都记得。我几乎不敢正眼瞧他,因为他眼里全是嘲讽和厌恶;我甚至有些怕跟他说话,因为无论我说什么在他听来可能都是虚伪的。他看我做过的那些事情,任何残存一点点自尊的人都不会去做,很多人做了这样的事会被逐出社会,会被关进监狱不知多少年;他听过我口出污言秽语,他见过我不仅让人耻笑而且令人作呕的样子。他对我的鄙夷已经不再加以掩饰了。我跟你说,要是你不能帮助我的话,我只能自杀或者杀了他。”

“我要是你,我不会杀他的,”奥德林医生还是用他那种让人安心的声音说道,语气很冷静,“在这个国家剥夺同胞生命的后果多少有些棘手。”

“我不会为此偿命的,不知道你刚刚指的是不是这个。谁会知道是我杀了他呢?刚刚提到的那个梦让我知道了该用什么办法。我跟你说,我用啤酒瓶敲他脑袋的第二天,他头疼得几乎什么事都干不了。这是他自己说的;说明前一天梦里他身上发生的事第二天醒来他依然会感觉到。下次我就不会再用啤酒瓶砸他了。终有一天,我会梦见手里正握着一把小刀,或者口袋里装着一支左轮手枪——这必然会发生,因为我对此太渴望了,然后我就会抓住机会。他会像头猪一样被我捅死;或者我会像枪毙一条狗一样把他射杀。对着心脏来一枪;然后我就可以摆脱这种地狱般的折磨了。”

有人或许会觉得芒德内哥勋爵已经疯了,但奥德林医生多年面对害病的灵魂,知道我们所谓的正常和疯狂之间,其实只有一线之隔。很多外表看起来那么健康、正常,似乎连一丁点想象力都没有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尽职尽责,不仅成就了自己,也造福了他人;奥德林医生知道,这样的人你一旦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揭开他们戴给全世界看的面具,你不仅仅会看到可怕的畸形之处,而且那些怪癖是如此诡异,精神上的越轨是如此荒诞,在这一点上你的确可以把他们称为疯子了。可要是你把这样的人关到精神病院里,全世界的精神病院加起来都不够。不管怎样,一个人做了些怪梦,为此心力交瘁,也不可能就此认证为精神病患者。这的确是个奇特的病例,但类似的情况奥德林医生之前也诊治过,这一回只是更严重了一些而已;不过他还是不能确定他那些灵验的手段这一回是否能奏效。

“你有没有咨询过我的其他同行?”他问。

“只有奥古斯塔斯爵士。我只是告诉他我做了噩梦,很困扰。他说我工作太劳累,推荐我坐游轮去旅行。这太可笑了。现在国际局势需保持时刻关注,我绝不能搁下外交部不管。我是不可或缺的,这点我很清楚;此刻我的一举一动将决定我的前程。他还给了我一些镇静药,一点用都没有。他又给我开了一些补药,比没用都糟。这人就是个老糊涂。”

“至于为什么总是这个人进入你的梦境,你能想到任何理由吗?”

“你问过这个问题了。我也回答过了。”

的确如此。但奥德林医生对之前的回答并不满意。

“你之前用了几次‘折磨’这个词。为什么欧文·格里菲斯想要折磨你?”

“我不知道。”

芒德内哥勋爵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奥德林医生确定他没有说实话。

“你曾经伤害过他?”

“没有。”

芒德内哥勋爵没有动,但奥德林医生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对面的人缩进了自己的躯壳中。眼前这位高大、骄傲的男人表现得好像方才几个问题是对他的侮辱,但在这样的表象背后是一种躲闪和惊恐,让你想起掉进陷阱里的小动物。奥德林先生俯身向前,用眼神的能量逼得芒德内哥勋爵和自己四目对接。

“你确定吗?”

“很确定。你似乎不很明白,我和他走的不是同一条仕途:我也不想在这一点上唠叨个没完,但我得提醒你,我是国王的外交大臣,而他只是工党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政客。我们之间在社交场上自然是没有什么联系的,他的出身非常低微,我去任何地方做客都不大可能会遇到他;而且在政治上,我们所处的阵营也相去甚远,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除非你把全部的真相都说出来,否则我是帮不了你的。”

芒德内哥勋爵竖起了眉毛,声音都沙哑了。

“我不习惯自己说出的话被人怀疑,奥德林医生。如果你坚持要这样做,那么再占用你的时间也只能是对我自己时间的浪费。麻烦把你收取的费用告知我的秘书,他会寄一张支票给你。”

即使是留意到了奥德林医生最细微的表情,你也会以为他大概没有听见芒德内哥勋爵的话。他还是镇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声音低沉、严肃。

“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事,让他觉得是你伤害了他?”

芒德内哥勋爵犹豫了一下,朝别处看,可奥德林医生眼神之中那种力量似乎让他无法抵御,又把眼睛转了过来。他忿忿地回答:

“那他一定是个肮脏的二流无赖才会这么想。”

“听你之前的形容,他似乎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芒德内哥勋爵叹了口气,他认输了。奥德林医生听了那声叹息,就知道病人终于要说出那些藏掖着的话了。他已经不用再步步紧逼。医生垂下目光,又开始在吸墨纸上画一些似是而非的几何图形。沉默持续了两三分钟。

“我一心只想把所有事都告诉你的,这一段我之前没有提,只是因为它太无关紧要了,我实在看不出它和我们讨论的事情有任何关系。格里菲斯上次选举之后给自己赢得了一个席位,几乎一开始就很惹人烦厌。他的父亲是个矿工,少年的时候他自己也挖过矿;他在一个寄宿学校里当过老师,做过记者。他就是那种半生不熟的知识分子,自以为了不起,知识不够,想法欠考虑,计划根本就没法实施——义务教育就会从工人阶级里把这些东西引发出来。他长得瘦骨嶙峋,面色灰白,看上去就像马上要饿死了一样,而且从来不修边幅。天知道,现在议会里那些人都不讲究穿着了,但他的衣服是对议院尊严的亵渎。那种邋遢简直是在招摇过市,领口永远是脏的,领带一次也没有打好过;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月没有洗澡,手也是污秽不堪。工党在前座上有几个家伙还是颇有些能耐的,但其余的就不值一提了。瞎子国里独眼龙也成了国王:因为格里菲斯会讲话,在某些话题上凑了一堆很肤浅的讯息,他们那边的组织秘书只要有机会就推他出来发言。似乎他还以为自己的擅场是在外交上,不停地问我一些愚蠢的问题,让人疲惫至极。我不介意告诉你,每次我都故意对他态度傲慢,在我看来这都是他应得的。从一开始我就讨厌他说话的那个腔调,总有种哭哭啼啼的感觉,而且口音极为粗俗,他那些紧张的习惯性动作更是让我怒不可遏。他的谈吐总是有些羞怯、迟疑,就好像对他而言说话是种酷刑,而他只是因为内心的一股激情而不得不说一样。他说过不少让人烦躁的话,我承认,他的发言偶尔也会有种慷慨激昂的雄辩,对于他们党那些没有经过良好训练的头脑肯定是有一定煽动力的。这些人被他的一种诚挚所打动,但我倒觉得这是种让人作呕的多愁善感。在政治辩论之中,带一点多愁善感是通用的货币。国家都是为自己谋利的,但它们都宁肯相信自己其实怀着无私的目的,一个政客为国家利益拼命杀价,如果他能用精美的辞藻说服投票人这也关照着全人类的福祉,那么他就成了个合格的政治家。像格里菲斯这样的人,他们犯的错误就是把这些精美辞藻当真了。他就是个怪人,而且是个会坏事的怪人。他说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知识分子烦了我们多少年的那些胡扯他张嘴就来。非抵抗。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些没用的废话你都听过。最糟糕的是,他的这些论调不单单是打动他自己的党派,连我们党里一些蠢笨糊涂的家伙也被他动摇了。我听过一些传言,说等工党哪天筹建政府的时候,他会拿到一个部门;我甚至听说他们会把外交部给他。这想法太怪诞了,但我知道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有一天,轮到我总结一场关于外交的辩论,那场辩论是格里菲斯发起的,他说了足足一个小时。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非煮了他的鹅不可[6]——老天作证,先生,我真是说到做到。我把他的发言驳得体无完肤,指出了他推论之中的缺陷,强调了他知识上的不足。在下议院里威力最大的武器是嘲笑:我不但讥讽他,还把话头抛过去戏弄他,那天我状态正佳,整个议院里笑声雷动。我听了笑声更兴奋了,发挥出超常的水准。反对党派坐在那里满脸阴沉,一言不发,可即使是他们之中也有几个忍不住笑了几次。你知道,有时候看同行出丑,或者直接说看对头出丑,还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要是那天我不算让格里菲斯好好出了回丑,那这世上就没人出过丑了。他缩进座位中,我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变白,然后用双手捂住。我坐下的时候,他已经被我了结了。我永远摧毁了他的声望,要想在工党政府里当什么部长,他的机会已经不比门口那个警察高出多少。后来我听说他那个老矿工父亲、他的母亲从威尔士赶过来,想一起和他选区里一些支持他的选民见证他的胜利;他们都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他们见证的,是格里菲斯的奇耻大辱。他之前是以微乎其微的优势拿下自己的选区的。像这样的事情很可能会让他丢掉在议院中的席位。但这就和我无关了。”

“要是我说你毁了他的仕途,会不会用词太过?”奥德林医生说。

“应该不算太过。”

“这伤害可不小啊。”

“他咎由自取。”

“你之后良心上完全没有什么不安吗?”

“我想,要是我当时知道他父母也到了,或许会手下留情一些吧。”

奥德林医生没有别的什么要说了,准备开始用他认为有效的办法来治疗这位病人。他试图用暗示让病人醒来忘记做过的那些梦;他试图让病人睡得足够沉,从而不会做梦。他发现自己无法瓦解芒德内哥勋爵的抵抗。一个小时之后,他让勋爵走了。之后他们又见过五六次,没有起一点作用。那些可怕的梦还是每晚来侵扰这个可怜的男人,他的整个状态也每下愈况。他已经疲惫不堪,脾气也失控了。这些治疗没有丝毫成效让芒德内哥勋爵愤怒,但是他依然在继续,不仅仅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也因为终于有个人能让他畅所欲言,这也是种释放。奥德林医生最终认定要让芒德内哥勋爵解脱只有一个办法,但他也了解这个病人,知道要让后者自发地去做这件事是绝无可能的。考虑到他对自己出身的在意和他的自傲,这一步是不可接受的,但他眼见就要崩溃,必须设法引他走出这一步才能避免。奥德林医生相信已经不能再拖延。他用的是暗示治疗法,几次碰面之后,发现病人对暗示的抵抗已经减弱,最后他终于让勋爵进入了一种昏睡的状态中。用低沉、柔和、单调的嗓音,他抚慰着病人备受摧残的神经。他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芒德内哥勋爵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四肢是放松的。这时奥德林医生用相同的语调轻轻念出他准备好的一段话:

“你会找到欧文·格里菲斯,告诉他你很抱歉这样伤害了他。你会告诉他,你会尽你所能弥补你对他造成的伤害。”

此言一出,就像是一记皮鞭抽在芒德内哥勋爵的脸上。他一抖擞就让自己跳出了催眠的状态,立刻站了起来。他眼睛里燃起熊熊怒火,朝奥德林医生吐出的一串辱骂甚至连他自己都是第一回听说。他骂他,诅咒他;奥德林医生什么粗鄙的话都听过,有些还是从贞洁、高贵的女子口中听到的,但芒德内哥勋爵所用语言之污秽让医生惊讶他居然也知道这些词。

“向那个恶心的威尔士人道歉?我宁可自杀。”

“我相信这是你把心态调整回来的唯一办法。”

奥德林医生很少见到一个照理说精神正常的人会愤怒到这样不可收拾的程度。芒德内哥勋爵脸色通红,眼珠几乎要掉出来,真的嘴角堆起了白沫。而奥德林医生平静地看着他,等风暴自己过去;没过多久,他看到好几个月来备受煎熬、本就虚弱的芒德内哥勋爵已经有些不支了。

“坐下。”医生说道,语气有些严厉。

芒德内哥勋爵一下颓坐在椅子中。

“天呐,我精疲力竭了,让我休息一分钟,然后我就走。”

他们在完全的寂静中大概坐了五分钟。芒德内哥勋爵的确是个霸道起来蛮横无情、张牙舞爪的人,但他也是个绅士,等他打破寂静的时候已经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恐怕我刚刚对你是非常无礼的,我很后悔说了那些话,现在我只能说,如果你拒绝今后和我有任何往来我也能理解。但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做,我觉得来见你对我是有帮助的。我觉得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刚刚说的话你一定要立马忘掉。那些话是没有意义的。”

“但有一件事你不能让我去做。那就是向格里菲斯表达歉意。”

“你的情况我考虑了很久。首先我不会假装我理解它,但我相信解脱的唯一机会就是照我的提议去做。在我看来,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单一的自我,而是由许多自我构成的。你其中的一个自我因为你对格里菲斯的伤害而感到不平,在你的头脑中化成了格里菲斯的样子,报复你的残忍。如果我是个牧师,会说你的良心借了那个人的形态和样貌,要把你折磨到悔悟,并说服你去弥补。”

“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摧毁这个人的仕途不是我的错,毁他就像踏死我花园里的一条鼻涕虫,我完全没什么好后悔的。”

当时就是在这句话上,奥德林医生结束了那次治疗。医生一边等着芒德内哥勋爵一边翻阅着笔记,心里想着既然寻常的办法并未奏效,该怎样引导病人获得那种心态。在他看来要想治好勋爵也别无他法。他扫了一眼时钟,六点了,奇怪芒德内哥勋爵还没有到。他知道勋爵本打算要来的,因为早上接到他秘书的电话,说勋爵会在老时间和他见面。一定是有紧急的工作耽搁了。想到芒德内哥勋爵的工作,奥德林医生又考虑起了另外一件事:外交部长此时已经不太适宜工作,他的状态根本无法处理国家大事。奥德林医生琢磨着他是否有义务知会当局,比如首相或者外交部的常任副部长,转达他作为心理医生的判断:芒德内哥勋爵的精神太过错乱,将重大决定交给他是有风险的。当然这件事也太敏感,弄不好就是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而且吃力不讨好,说不定政府根本就不会理睬。他耸了耸肩。

“说到底,”他这样想着,“这些政客过去二十五年已经把世界搅得一团糟了,就算是疯了又能糟到哪里去。”

他摇了摇铃。

“如果芒德内哥勋爵到的话,你可以告诉他我六点十五分约了另外的病人,恐怕不能见他了。”

“好的,先生。”

“晚报来了吗?”

“我去看一下。”

片刻之后仆人把报纸拿了进来。头版上赫然一个巨大的标题:外交部长不幸殒命。

“我的老天!”奥德林医生喊道。

难得有一件事把他从那种平和的心境中一把扯了出来。他的确吓了一跳,这实在太吓人了,但他又不觉得全然在意料之外。他想到过好几次芒德内哥勋爵可能会轻生,而这回他的死医生也毫不怀疑一定是自杀。报纸上说,芒德内哥勋爵等地铁的时候,有人看到地铁进站时他从站台边缘摔到了铁轨上。初步推断是他突然头晕了。那篇接着写道,芒德内哥勋爵已经接连几周因为过度工作而状态不佳,但因为国际局势容不得他有片刻的放松,所以始终没有休息。当代政治之中,身居要职的人物往往过度劳累,芒德内哥勋爵无疑又是一个牺牲品。之后有一篇简洁的小文章历数这位已故政治家的才华、勤奋、爱国和远见,并附上一些对于首相头脑中继任人选的猜测。奥德林医生把这些都读完了。他并不喜欢芒德内哥勋爵。听到死讯,他最主要的情绪是对自己不满,因为他一点忙都没有帮上。

没有联系芒德内哥勋爵的私人医生或许是他的失误。他觉得很灰心,每次自己的努力以失败告终他都会有这样的情绪。而这个自己安身立命的纯靠试验的行当,对它的理论与实践他只觉得厌恶。他要应对的是黑暗而神秘的力量,可能本来就超出人类的理解范围。他就像一个蒙住了双眼的人,摸索着要去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继续没精打采地翻着报纸,突然奥德林医生吓得几乎跳起来,口中不得不再次发出惊呼。他的目光落在页面下方的一小段话上。下院议员突然死亡,新闻写道。欧文·格里菲斯先生,属于某某选区某某党派,当天下午在舰队街突然病倒,送到查令十字街医院时已然没有生命迹象。初步推断为自然死亡,但警方依然会展开对其死因的调查。奥德林医生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有没有可能是前一天晚上芒德内哥勋爵终于在梦里拿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把刀或枪,将折磨自己的人杀死了;而就像他之前用啤酒瓶敲击对方脑袋一样,格里菲斯头疼欲裂是在第二天,也就是说这个梦中的谋杀也可能要延迟几小时后在醒来的人身上生效?还有一种可能,更神秘,也更可怕,就是芒德内哥勋爵一死以求解脱之后,这个他残忍欺凌的敌人并不愿就此作罢,也从正常的生死有期中挣脱,追到另一个领域中要继续折磨他?这件事太怪异了。唯一合情理的解释就是把它们当成诡异的巧合。奥德林医生摇了摇铃。

“替我向米尔顿夫人致歉,今天晚上我不能见她了。我身体不舒服。”

他并没有撒谎;他的确像感染了疟疾一样浑身发抖。他似乎多出了某种灵性,能看见一个苍凉而阴郁的空洞,可怖之极。灵魂的暗夜将他吞没,他莫名感到一种奇异的、原始的恐惧。

[1]首次发表于1939年,收录于1940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换汤不换药》。

[2]WimpoleStreet,伦敦威斯敏斯特的一条“医疗街”。温坡街一号为皇家医学院所在地。

[3]4thEarlofChesterfield(1694—1773),英国外交家、作家,曾任驻荷兰大使、国务大臣等,以所著《致儿家书》和《给教子的信》而闻名。

[4]ABicycleMadeforTwo,哈里·达克雷(HarryDacre)1892年创作的歌曲,又名《黛西·贝尔》,歌词大致说的是某男子向一位叫黛西的姑娘求爱,自称买不起马车,但黛西坐在脚踏车上也会很好看。

[5]Limehouse,东伦敦的一个区域,中世纪成为重要港口,一直是海员和移民出入、停留的地区,常以鸦片馆、贫民区、华人聚居点闻名。

[6]英文习语,指破坏某人的计划和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