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满一打(2 / 2)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是我这副模样让你想不通了。你不明白她们看上我什么。你们小说读多了,电影看多了,就会这样,以为女人喜欢的是牛仔那一型的,或者向往过去西班牙的那种浪漫调调,眼神逼人,皮肤橄榄色,跳起舞来风流倜傥。我真被您逗笑了。”

“那我很荣幸。”我说。

“先生,您结婚了吗?”

“结了,不过我只有一个妻子。”

“那你做不出什么判断。只有一个例子能总结出什么呢,你明白吧。比如,我问问你,如果你除了一条斗牛犬之外什么都没养过,你对狗能了解多少呢?”

这是个设问句,我很确定他没有要我回答。戏剧效果十足地停了片刻之后,他继续说道:

“你错了,先生,可以说是大错特错。她们可能一时间迷上某个好看的小伙子,但她们不会想嫁给他的,她们在意的不是外表。

“道格拉斯·杰罗德[14]才情有多高,外貌就有多丑,他曾经说过要是能让他和一个女子聊上十分钟,屋里最英俊的男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她们不需要言谈机智,不需要男人幽默,她们觉得这样的人不严肃。她们也不需要男人太英俊,那也是不严肃。这就是她们想要的了,严肃的男人。安全第一。然后——还要关心她们。我可能不英俊,我也不有趣,但我跟你保证,我有每一个女人想要的东西——我稳重。证据就是,我的每一个妻子都觉得很幸福。”

“三个替你求情,一个还愿意重新接受你,的确了不起。”

“你不知道我在监狱的时候有多着急。我还以为刑满的时候她会在监狱门口等我,我就对典狱长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先生,把我偷偷送出去行吗,别让别人看见?’”

他又抚平了手套,目光再一次落在食指的破洞上。

“住在寄宿舍里就是这样,先生。没有女人照料,男人有些邋遢总是难免的吧?我结了那么多婚,没有妻子觉得很不方便。有些男人结了婚之后很头疼,那些人我是不能理解的。事实就是,一件事不用心肯定做不好,而我就喜欢做一个丈夫。讨女人欢心的小事很多男人懒得做,对我来说,一点都不费力。就像我刚才说的,她们要的是关心。我从来都不会离开家时不亲她们一下,回家也是一样。我很少进门的时候不给她带些巧克力,一小束花什么的,这样的钱我花得一点也不心疼。”

“说到底,你花的是人家的钱。”我插了一句。

“就是她的又如何呢?买礼物的钱是谁的并不要紧,关键是其中的心意。女人在乎的是这个。我不是爱吹牛的人,真不是,但我要替自己说这么一句:我是个好丈夫。”

我随意地翻看着手里那些关于审判的报道。

“我可以告诉你哪一点最让我意外,”我说,“所有这些女子都是体面的人,有了一定年纪,为人低调、规矩,但她们和你相识不过几日就嫁给你了,就没想过要打听一下吗?”

他的一只手庄重地搭在我的手臂上。

“啊,这就是你没明白的地方了,先生。女人渴望结婚。多年轻,多老,高矮肥瘦,皮肤是白是黑,都没关系,她们有一点相通,就是她们都想结婚。你要注意了,我娶她们都是在教堂里。女人不在教堂结婚,总觉得不安全。你说我长得不好看,的确,我从来也没觉着自己是个帅哥,但就算我是个只有一条腿的驼子,也会有数不胜数的女人抢着要嫁给我。这是女人一种疯狂的嗜好,是她们的一种病。说实在的,就算我和她们第二回见面就求婚,她们也不会拒绝的,只不过我喜欢稳妥一点再表态而已。事情传开之后,闹翻了天,就因为我结了十一次婚。十一次?这有什么呀,都还没凑足一打呢。要是我愿意,娶三十个女子都不在话下。我跟你说实话,先生,每次我想到有过那么多机会,简直为我自己的收敛而震惊。”

“你刚刚告诉我你喜欢读史书。”

“对,这话沃伦·黑斯廷斯说的,是吧?[15]读到的时候就印象很深,就觉得拿来形容我天衣无缝。”

“那你从来没觉得无休止地追求异性有些单调吗?”

“这个嘛,先生,我认为我这人很讲逻辑,每次同样的行为引发同样的后果都让我快活极了,不知道这样说您明不明白。您看,比方说,一个女人如果从来没结过婚,我就假装自己的妻子去世了。百试不爽。你要知道,没结过婚的女人喜欢那些对婚姻略知一二的男人。但如果是个寡妇,那我就一定说自己没结过婚:寡妇怕有过婚史的男人懂得太多。”

我把剪报还给他;他整整齐齐地叠起来,重新塞进那本油腻的笔记本里。

“您知道吗,先生,对我的判决我一直觉得不公。您想想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社会的害虫,肆无忌惮的恶棍,可耻的无赖。只请您看看我,您说说看,我像那样的人吗?你们最会看人,现在我什么都跟您说了,您也算认识我了,您认为我是个坏人吗?”

“我和你相识的时间还太短了。”我的回答在我看来相当得体。

“我不知道法官、陪审团,还有公众,有没有从我的角度想过这件事。我被带进法庭的时候,大家都喝倒彩,还全亏了警察,我才没被他们袭击。那些人有没有想过我为那些女人做的事?”

“你把她们的钱拿走了。”

“当然我得拿她们的钱,我和所有人一样都得生活不是?但她们用钱换来了什么?”

这又是一个设问句,虽然他看着我,像是要我作答,但我一言不发。实际上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这时他声音提起来了,振振有词,明显是说到了要紧的部分。

“我来告诉你她们换去了什么。那就是浪漫。你看看这个地方。”他手臂一甩,涵盖了大海和地平线。“英国有几百个像这样的地方。你看看这海,这天;看看这些寄宿公寓;看看这些堤坝和海滩。难道不让你心都往下坠吗?这儿哪有一点活气。像你这样身体不舒服了,来这待一两个礼拜,当然没觉着什么,但你想想那些年复一年只能住在这儿的女人。根本看不到出路。她们几乎谁都不认识,钱也只够平时起居开销,其他什么都没有。你可能根本不知道她们的生活有多么可怕。那就像这海岸,一条长长的笔直的水泥小道,从一个海滨度假地通往下一个。即使是旺季对她们来说也没用,她们参与不了。这跟死了有什么两样?而这时我出现了。再提醒你,我追求的这些女人,一个个都巴不得被人误会只有三十五岁。她们得到了爱。你想啊,她们之中很多人从来不知道男人给她们扣上背后的扣子是什么感觉,她们不知道在黑暗中坐在长椅上让一个男人挽在腰间是什么滋味。我给她们带去了改变,让她们的生活不再平淡。我让她们不再自轻自贱。她们之前是被搁置在架子上的过期商品,我只是不声不响地走过去,郑重其事把她们取下来。我是什么,是她们晦暗人生里的一道阳光。她们迫不及待答应我,有什么奇怪的?她们愿意重新接受我,有什么奇怪的?唯一出卖我的就是那个卖帽子的;她说自己是个寡妇,据我个人判断,她应该从来没有结过婚。你们说我是靠耍鬼伎俩伤害了她们,没有的事,我是给十一个人的生活带去了幸福和浪漫,本来她们自己都不抱这个指望了。你们说我是个恶棍和无赖,你们错了,我是个慈善家。他们应该给我的不是五年的刑期,而是皇家人道协会[16]的奖章。”

他把自己那个“黄金叶”空壳又拿出来,盯着它看,一边哀伤地摇摇头。我打开自己的烟盒,他没有说话,取了一根。我正目睹着一个大男人如何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我从中得到了什么呢,你说呀?”没等多久他又问道。“只能住寄宿公寓,有时连饭菜都不提供,剩下的钱只够买烟。那时根本存不下钱,证据就是,你看我现在,人已经不年轻了,口袋里连个二先令六便士的硬币也没有。”他用余光瞄了我一眼。“我现在是落魄了,在以前,我从来都不欠债,也从来没有问朋友借过一分钱。我是在想,先生,不知您可否好心借我点小钱。这么提出来我也是无地自容,但实际的情况就是这样,要是您能给我一英镑的话,对我来说就是大恩大德了。”

要说的话,这位重婚者给我的娱乐早不是一英镑所能买到的了,于是就伸手进口袋取钱。

“我非常乐意。”我说。

他看着我手上的钞票。

“再问您多要一英镑可以吗,先生,是不是过分了?”

“不过分。”

我递给他两英镑,他接过去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

“对一个习惯于家庭温暖的男人来说,你不知道到了晚上连睡在哪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解释给我听,”我说,“希望你不要觉得我犬儒:我一直以为‘给予比获取更有福’这句准则,女人都觉得只适用于男人身上。你的那些妻子都是体面的人,但也一定节俭,怎么就那么放心把钱都交给你了呢?”

他一张朴实的脸上露出笑容,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这个嘛,先生,你知道莎士比亚写过,野心上马跳过头那回事儿吧[17]。就是这个道理。你跟一个女人说,如果交给你理财,半年之内就让她资金翻倍,话音未落她们已经把积蓄奉上了。贪婪,就是这么回事。除了贪婪没别的。”

从这个有趣的恶棍回到圣克莱尔夫妇和波切斯特小姐身边,就是回到了一个薰衣草香囊和硬衬裙的体面世界里,这种反差能刺激胃口,就像辣酱配冰淇淋。我现在每天晚上都会跟他们待在一起。只等女士们一告辞,圣克莱尔先生就会传话到我的桌上,邀请我共饮一杯波尔图葡萄酒;喝完之后我们就上楼去休息室一起喝咖啡。圣克莱尔先生很享受他那一杯陈年白兰地。与他们相处的一小时有一种极致的无聊,以至于对我产生了奇异的吸引力。那位女经理人又告诉他们我还写过剧本。

“亨利·欧文爵士在学院剧场[18]那时候,我们经常去看演出的,”圣克莱尔先生说,“我很高兴有一回见到了他。那是埃弗拉德·米莱斯爵士[19]请我去加利科俱乐部[20]用晚餐,他把我引见给了欧文先生,他那时还没封爵。”

“告诉他欧文爵士跟你说什么了,埃德温。”圣克莱尔夫人说。

圣克莱尔先生摆出一副戏台上的样子,模仿欧文爵士还的确有些相像。

“‘你有一张演员的脸,圣克莱尔先生,’他跟我说,‘要是你什么时候也想演戏了,来找我,我给你一个角色。’”圣克莱尔先生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听了这话,哪个年轻人都会头脑发热的。”

“但你没有。”我说。

“我不会否认,要是我当时的处境不同,很可能就放松自己接受诱惑了。但我必须考虑到自己的家人,不接手生意的话,会伤了父亲的心。”

“你们家的生意是?”我问道。

“我是做茶叶生意的,先生。我的公司是整个伦敦城历史最悠久的一家。我年轻的时候,所有人喝的都是中国茶,所以我花了四十年的时间,竭尽所能跟大家要改喝锡兰茶的愿望相抗争,让他们重新喝起中国茶。”

我想到,花一生的时间去说服公众买一样他们不想要的东西,这是如此符合他的性格,让人不禁莞尔。

“我丈夫年轻的时候是个业余演员,演过不少戏,大家还说他很有灵气。”圣克莱尔夫人说道。

“都是些莎剧,有时候也演《造谣学校》[21],垃圾剧本我绝不会接的。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有天赋,浪费了是有些可惜,但总之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宴请宾客的时候,我偶尔会经不住女士们怂恿,背一段哈姆雷特的独白。但也只是这样罢了。”

哦!哦!哦!我实在太想见识一下那些宴会了,想到以后有无可能收到邀请,我激动得发抖。圣克莱尔夫人朝我微微一笑,端庄之中似乎是有种不堪回首的意思。

“我丈夫年轻时非常波西米亚的。”她说。

“我曾经的确放荡过,结交了不少画家和作家,像威尔基·科林斯[22],甚至还有那些替报纸供稿的。沃茨[23]给我太太画过一幅肖像,我还买过米莱斯的一幅画。拉斐尔前派之中也有几个我的朋友。”

“您有罗塞蒂[24]的画吗?”

“没有。我欣赏罗塞蒂的才华,但我对他的个人生活不敢苟同。如果我不屑于邀请某位艺术家来家里用餐,那我也不会买他的作品。”

一时间我听得回不过神来,只见到波切斯特小姐看了一眼手表,问道:“埃德温叔叔,今天晚上你会给我们读书吗?”

于是我便告辞了。

有一天晚上我和圣克莱尔先生喝波尔图葡萄酒的时候,他终于把波切斯特小姐的悲惨遭遇告诉了我。她和圣克莱尔夫人的一个外甥订过婚,那个人是一位律师,还没结婚就被发现和他洗衣妇的女儿私通。

“很可怕,”圣克莱尔先生说,“很可怕。当然我的侄女做了唯一正确的事情,她退回他的戒指、他的书信和他的照片,告诉对方自己再也不可能嫁给他了。她还请求那个男子娶了那位被他伤害的女子,还说自己会把她当做姐妹。那回真是伤透了她的心。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爱过谁。”

“那位先生娶了那位年轻姑娘吗?”

圣克莱尔先生摇着头,叹了口气。

“没有。我们之前完全看错了他。我亲爱的夫人一直很痛心自己的外甥居然如此不知廉耻。过了不久,我们就听说他和另一位年轻女士订了婚,那位女士家境很好,自己就有一万英镑的财产。我认为我有责任写信给他的父亲,把事实陈述一番;他的回信无礼之极。信里说,如果他自己的女婿出轨,他宁可是在婚前而不是婚后。”

“之后怎么样?”

“他们结婚了,现在我爱人的外甥是高等法院里替国王陛下效力的大法官了,他的妻子也成了贵族夫人。我们从来都不在家里接待他们。他受封爵位的时候,埃莉诺提议请他们来吃饭,但我的夫人说绝不许他踏入我家的门槛,我支持她。”

“那么,洗衣妇的女儿怎样了?”

“她嫁了一个自己阶层的人,在坎特伯雷开了家小酒馆。我侄女自己也有些钱,想尽办法帮助她,还当了她最年长孩子的教母。”

波切斯特小姐太可怜了,让自己成了维多利亚时代道德祭坛上的牺牲品,她当然认定自己处事很高尚,而这种自我安慰大概也是她从中唯一的收获了。

“波切斯特小姐现在看去依然不同凡响,”我说,“想必年轻时一定无比的美好。她之后没有嫁人也让我不解啊。”

“波切斯特小姐以前是公认的大美人。阿尔玛-塔德马太欣赏她了,要她为自己的画作当模特,当然,这我们一定是不会允准的。”听圣克莱尔先生的语气,向一个正派的人家提出这样的要求本身就极为荒谬。“毫无疑问,波切斯特小姐除了那位表亲没有在意过别人。她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这回事,一晃也三十年了,但我确信她依然爱着他。我亲爱的先生啊,这是个真正的女人,一生唯有一次真爱,或许我是有些遗憾她被剥夺了为人妻、为人母的喜悦,但我也不得不赞叹她的忠贞。”

但女人的心思是不可测的,说她们必定从一而终的人都太过武断了。埃德温叔叔,武断了。你认识埃莉诺这么多年,当年她的母亲身体有恙,最终离世,是你把这个孤儿接到了自己在莱因斯特广场那个宽裕甚至奢华的家里,那时她不过是个孩子;但真到了推根究底的时候,埃德温叔叔,你对埃莉诺又了解多少?

圣克莱尔先生向我吐露波切斯特小姐为何一直独身的感人故事之后,只过了两天,我下午打了一轮高尔夫球回酒店,女经理人心急火燎地走了过来。

“圣克莱尔先生向您致意,他问您可否一回来马上去二十七号房间。”

“当然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啊,出了件闻所未闻的烦心事,他们会跟您说的。”

我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请进,请进”,让我想起圣克莱尔先生在伦敦大概品格最高的业余莎剧团里演过戏。我进去之后看到圣克莱尔夫人躺在沙发上,一块沾了古龙水的手绢敷在额头,手里握着一瓶嗅盐[25]。圣克莱尔先生站在壁炉前,那架势就像能把所有火光都挡住一般。

“这么仓促地请你来很抱歉,但我们现在焦躁极了,但愿你能替我们指点一二。”

他的担心溢于言表。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侄女波切斯特小姐,她私奔了。早上她递了一封信给我太太说她又头疼得厉害,每回她头疼都希望绝对没有人打扰,所以直到下午,我夫人才去看一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房间空了。行李箱装好了。那个镀银的梳妆盒不见了。枕头上留了一封信,里面知会了我们她的这个轻率的举动。”

“我很抱歉,”我说,“我不是特别清楚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一直以为在埃尔松,除了你她并不认识别的男人。”

他的含义在我心头闪过。

“我没有和她私奔,”我说,“我恰好结过婚了。”

“我们也看到你没有和她私奔。我们刚知道的时候,还以为……可如果不是你,那又会是谁呢?”

“我很确定我对此一无所知。”

“把信给他看看,埃德温。”沙发上的圣克莱尔夫人说道。

“格特鲁德,你就躺着吧,否则你的腰痛又要加重了。”

波切斯特小姐有“她的”头疼,圣克莱尔夫人有“她的”腰痛,圣克莱尔先生有什么呢?我愿意压五块钱圣克莱尔先生有“他的”痛风。他把信交给我;我读信的时候是一副正儿八经的痛心神情。

我最亲爱的埃德温叔叔和格特鲁德阿姨:

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今天上午,我会嫁给一位在我心里极为珍重的先生。我知道这样离开是不对的,但我担心你们会为我的婚姻设置障碍。既然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心意,这样不告而别能省去我们之间的很多不快。我的未婚夫因为身体不佳,多年来避居在热带国家,所以非常不喜热闹,他觉得我们的婚礼也最好私下举行。当你们知道我是如何欢天喜地的时候,希望你们可以原谅我。请把我的箱子送到维多利亚车站的行李处。

爱你们的侄女,

埃莉诺

“我绝不会原谅她的,”我把信递回去的时候圣克莱尔先生说道,“她再也不许踏进我的家门半步。格特鲁德,我禁止你在我面前再提起埃莉诺这个名字。”

圣克莱尔夫人轻声地哭了起来。

“您是不是太严厉了?”我说。“波切斯特小姐为何不能结婚呢?”

“她什么岁数了,”圣克莱尔先生愤怒地说道,“这太荒唐了。我们会成为莱因斯特广场所有人的笑柄的。你知道她几岁了吗?她五十一了。”

“五十四。”圣克莱尔夫人在哭泣声中纠正道。

“她是我的掌上明珠啊,我们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老姑娘当了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结婚根本就不合适。”

“可她对我们来说一直就是个小姑娘,埃德温。”圣克莱尔夫人算是在求情。

“而且她要嫁的这个人究竟是谁?最让人恼怒的是其中的欺瞒。她一定在我们眼皮底下和那个男人来往很久了。甚至没有告诉我们他的名字。这事只怕比我们担心的还要糟得多。”

我忽然似有所悟。那天早上我吃完早饭出去买烟,在烟草店里遇到了莫蒂默·埃利斯。之前有好多天没有看到他了。

“你今天可挺括得很。”我说。

他的靴子已经修好了,仔细地上了黑鞋油,帽子也刷得干净,换了新的领子和手套。我以为是我上次给的两英镑派上了大用场。

“我今天上午要去伦敦办正事。”他说。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我想起两周之前我在田野里散步的时候,遇到波切斯特小姐,莫蒂默·埃利斯就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有没有可能是他们本来走在一起,看到了我埃利斯才落后了一些?天呐,我都明白了。

“我似乎记得你说波切斯特小姐自己也有一些钱。”我说。

“一点点。三千英镑吧。”

现在我没有疑惑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突然圣克莱尔夫人呼喊了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埃德温,埃德温,万一他最后没有娶她呢?”

圣克莱尔先生一把捂在自己额头上,颓然坐进了一把椅子里。

“这样的耻辱会要了我的命。”他呻吟道。

“不用担心,”我说,“他一定会娶她的。这是他的惯例。他们的婚礼会办在教堂里。”

他们没有听到我说了什么,大概是以为我突然之间说了些胡话。可我心里已经很确信了,莫蒂默·埃利斯最后还是达成了自己的理想,波切斯特小姐让他凑齐了那一打。

[1]首次发表于1924年,收录于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用第一人称单数写作的六个故事》。

[2]这是乔治四世(1762—1830)的支持者给他的雅称,赞赏他衣着雅致、举止高贵;但这个大不列颠国王和汉诺威国王不管是私人生活还是作为君主,都骄奢无度,与这个名号正好成为对照。

[3]摄政王指的是在其父王患精神病期间(1811—1820)统治英国的乔治四世;菲茨赫伯特夫人是他多年的伴侣,曾秘密结婚。

[4]LiederohneWorte,德国作曲家费利克斯·门德尔松的钢琴小品系列,创作于1829至1845年间,除了本身的音乐价值,也因为适合于各层次的钢琴手弹奏,在十九世纪极受欢迎。

[5]AlexandraofDenmark(1844—1925),1863年嫁给当时的威尔士亲王阿尔伯特·爱德华,后者即位之后她便成为了亚历山德拉王后。

[6]SirLawrenceAlma-Tadema(1836—1912),英籍荷兰画家,作品描绘田园史诗,后多取材于希腊和罗马古迹。

[7]Whitaker’sAlmanack,1868年起在英国出版的大型年鉴,主要收集英国各类统计、讯息和综述。

[8]WilliamBlack(1841—1898),出生于苏格兰格拉斯哥的小说家,一度比特罗洛普更受欢迎。

[9]RhodaBroughton(1840—1920),威尔士小说家、短篇小说家。故事以耸人听闻和敢于描绘女性欲望著称,被称为“流动书摊女王”。

[10]Ouida(1839—1908),英国小说家,以写上流社会生活的传奇式作品闻名。后文提到的《两面旗帜之下》(UnderTwoFlags,1867)写的一个富家子弟遁逃至非洲,在种种浪漫纠葛之下,最后皆大欢喜重归英格兰的故事。

[11]HumpheryWard(1851—1920),英国小说家,亨弗莉·沃德是她婚后的名字,原名玛丽·奥古斯塔·阿诺德,她的叔叔即为诗人、评论家马修·阿诺德(MatthewArnold)。

[12]旧时海军中的体罚刑具。

[13]Eastbourne,英格兰东南市镇,海滨度假地。

[14]DouglasWilliamJerrold(1803—1857),英国剧作家、作家。

[15]“为自己的收敛而震惊”一句,偶有误传为沃伦·黑斯廷斯(WarrenHastings,1732—1818)所言。他是英国驻印度殖民官员,1774年升为总督,1786年被指控贪污,经过八年审讯,获判无罪。但这句话其实是另一位驻印度官员罗伯特·克莱夫(RobertClive,1725—1774)说的。

[16]RoyalHumaneSociety,创立于1774年,创立初期的宗旨是普及急救知识,奖励急救行为,以避免如溺水事故中不必要的死亡,后来表彰的范围逐步放宽。

[17]指麦克白把野心形容为一个要跃入马鞍的骑者,结果落到了马的另一头,含义近似操之过急,反而办了坏事。

[18]LyceumTheatre,伦敦著名剧场,始建于1765。1871至1902年间,英国演员亨利·欧文(HenryIrving,1838—1905)在此主演和制作的以莎剧为主的大量剧目,获得史无前例的成功;他本人也成为第一位被授予爵位的演员。

[19]SirEverettMillais(1829—1896),英国油画家、插图画家,拉斐尔前派创始人之一;他的书本插画,尤其为特罗洛普小说所做的插图,声望极高。

[20]GarrickClub,1831年创建,宗旨是将文学聚会和对戏剧的支持结合起来。

[21]SchoolforScandal,1777年首演,理查德·谢里丹(RichardBrinsleySheridan)创作的著名喜剧,描绘上流社会搬弄是非、道德腐化的可笑情状。

[22]WilkieCollins(1824—1889),英国侦探小说家,主要作品有《白衣女人》《月亮宝石》等。

[23]GeorgeFredericWatts(1817—1904),英国画家,雕塑家,亨利·詹姆斯把他称作是那个时代最好的肖像画家。

[24]DanteGabrielRossetti(1828—1882),英国画家、诗人,拉斐尔前派的重要代表。

[25]SmellingSalts,芳香碳酸铵合剂,用作苏醒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