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烦恼(2 / 2)

德·莱纳先生听见有人说话,就从工作间里出来,用他在市政厅主持婚礼时的那种既庄严又慈祥的语气对于连说:“我必须在孩子们见到您之前跟您谈一谈。”

他让于连进入一个房间,他的妻子想让他们单独谈话,但被他留住了。德·莱纳先生把门关上,坐下,态度很严肃。

“本堂神甫先生对我您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这里的人都会尊敬您的,如果我感到满意,我会帮助您谋个小小的前程。我要求您不再和亲戚以及朋友见面,他们的举止谈吐对我的孩子是不适宜的。这是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但您要向我保证不给您父亲一个子儿。”

德·莱纳先生对那老头儿很恼火,因为在这笔交易中,那老头儿比他更精明。

“现在,先生,根据我的命令,这里的人都要称您先生,您将感到进入一个体面人家的好处。现在,先生,您还穿着短上衣,这让孩子们看见是很不成体统的。仆人们看见他了吗?”德·莱纳先生问妻子。

“还没有,我的朋友,”她答道,还沉浸在冥想中。

“太好了。穿上这件吧,”他对感到惊讶的年轻人,把自己的一件礼服递给他。“我们现在到呢绒商杜朗先生那儿去吧。”

一小时以后,德·莱纳先生带着一身黑的新家庭教师回来了,他看见妻子还坐在老地方。有于连在,德·莱纳夫人感到心里平静了,她端详着他,忘记了害怕。于连可压根儿没想到她,尽管他对命运和人都不信任,此刻他的心情究竟还只是一个孩子的心情,他觉得打从他在教堂里发抖那一刻起,三个钟头以来,他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了。他注意到德·莱纳夫人的冰冷的神情,知道她还在为他竟敢吻她的手而生气。然而,穿上一套与从前如此不同的衣服所产生的自豪感使他忘乎所以,他真想掩饰自己的快乐,却一举一动都露出生硬和狂乱。德·莱纳夫人望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庄重点,先生,”德·莱纳先生说,“假使您获得我的孩子和我的下人的尊敬。”

“先生,”于连答道,“我穿着这身新衣服感到很不自在;我是个穷乡下人,我从来只穿短上衣;如果您允许,我去自己的房间了。”

“你觉得这个新收获怎么样?”德·莱纳先生问他的妻子。

德·莱纳夫人心中一动,几乎出于一种她自已肯定不曾意识到的本能,向她的丈夫隐瞒了真情。

“对这个小乡下人,我可不像您那么高兴,您的殷勤将使他变成一个傲慢无礼的人,不出一个月您就得打发他走。”

“好吧,那我们就打发他走,这不过破费我百把法郎,可维里埃城将习惯于看见德·莱纳先生的孩子有一位家庭教师。如果我让于连仍旧一身工人打扮,这个目的就根本达不到。打发他走的时候,我当然要留下我刚刚在呢绒商那儿做的这套黑衣服。他只能拿走我刚刚在裁缝那儿买的成衣,就是我让他穿的那一套。”

德·莱纳夫人觉得于连在房间里只待了一小会儿。孩子们听说家庭教师来了,围着她问个不停。终于,于连出了。简直是换了一个人。说他庄重还不对,他真真是庄重的化身。他被介绍给孩子们,他跟他们说话的态度连德·莱纳先生都感到惊讶。

“先生们,我来到这里,”他在结束讲话时说,“是为了教你们拉丁文。你们当然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是《圣经》,”他说,指给他们看一本三十二开黑面精装的小书,“特别是我主耶稣的故事,就是大家称为《新约》的那部分。我要常常让你们背诵,你们让我来背背看。”

最大的那个孩子阿道夫拿起书。

“请您随便翻开,”于连继续说,“找一段,把第一个字告诉我。我就把这本圣书,我们的行为准则,背下去,直到您让我停止。”

阿道夫打开书,念出一个字,于连就背下一整页,像他说法国话一样流利。德·莱纳先生望着他的妻子,好不得意。孩子们看到他们父母的惊讶表情,也都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一个仆人走到客厅门口,于连还在说拉丁文。这仆人先是呆立不动,随即不见了。很快,夫人的女仆和女厨子来到门旁,这时,阿道夫已经把书翻了八个地方,于连总是背得那么流利。

“啊,我的天主:这小教士好漂亮,”女厨子高声说道,她是个极虔诚的好姑娘。

德·莱纳先生的自尊心动摇了,他不再想如何考察家庭教师,而是一门心思在记忆中翻腾,想找出几句拉丁文来;终于,他好不容易念出一句贺拉斯的诗。于连只知道《圣经》,就皱着眉头说:“我所献身的圣职禁止我读一位如此世俗的诗人。”

德·莱纳先生背了不少所谓贺拉斯的诗。他向孩子们解释谁是贺拉斯,但是孩子们已对于连佩服得要命,对父亲的话没听进几句。他们眼睁睁地望着于连。

仆人们一直站在门口,于连认为应该让考验继续下去。

“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先生也该在圣书中指一段,”他对最小的孩子说。

小斯坦尼斯拉很得意,好歹总算念出了某一行的第一个字,于连紧接着背出了一整页。合该德·莱纳先生大获全胜,正当于连倒背如流之际,诺曼底骏马的拥有者瓦勒诺先生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进来了。这个场面为于连赢得了先生的称呼,仆人们也不敢不这样称呼他了。

市长先生家里来了个奇才,当晚满城争睹,络绎不绝。于连沉着脸,不冷不热地一一应付过去。他的声名在城中迅速传播,几天之后,德·莱纳先生怕他被抢,向他提出签订两年的合同。

“不行,先生,”于连冷冷地回答,“您要辞退我,我不得不走。一份合同拴住了我,您却不承担任何义务,这不平等,我不能接受。”

于连真行,来此不足一个月,连德·莱纳先生本人都敬重他了。本堂神甫已与德·莱纳先生和瓦勒诺先生闹翻,无人再能泄露于连往日对拿破仑的,他此后每谈及这个人,深恶痛绝之情都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