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先生和我·(1 / 2)

[日]夏目漱石 0 字 2022-05-30

 一

我通常称他为“先生”,所以在此文中也这么称呼,并不公开他的真名。这么做并不是对世间的看法有什么顾忌,而只是我个人的习惯罢了。每当我回忆起他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生”二字。就算提笔写他的时候,也是一样。我实在不愿意使用那种冷冰冰的姓氏首字母缩写的方法。

我是在镰仓与先生认识的,那时的我还是个年轻稚嫩的学生。我收到一位朋友寄来的明信片。他正利用暑假做一次海水浴旅行,希望我和他一道。于是,我在多少筹了些钱后就出发了。为了筹钱,我一共用了两三天的时间。可到镰仓还不满三天的时候,那位邀我一起的朋友忽然收到家里的电报,说他母亲现在生病了,让他赶紧回去。这位朋友不太相信电报的内容,从老早开始,在老家的父母就强制他与自己不中意的人结婚。以现代的适婚标准来说,我这位朋友真是太年轻了。重点是,他的结婚对象对他也不是很满意。因此,本该暑假回老家的他,却特意逃避似的来到东京附近游玩。他把电报出示给我看,并征询我的意见。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但如果他母亲真的生病了的话,他更应该回去。一来二去,他最终还是决定回去。只剩下费尽周折才赶来的我。

离学校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在这种去留两可中,我决定先留在目前这家落脚的旅店。我的这位朋友是位来自中国地区(本州岛西部)资本家的孩子,可以说从小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可能由于正在上学或者年龄尚浅的缘故,他的生活水准和我的并没有太大差距。这样说来,我这个形单影只的家伙也没必要再特意寻找别的住所了。

就算在镰仓,我住的地方也属于偏僻的地区。我要穿过一条很长的田间小道,才能看到台球、冰激凌啊之类的时髦物。就算坐车,也要花二十钱。不过这里有很多私人别墅,而且离海很近,是个洗海水浴非常便利的场所。

我每天都要去海边洗海水浴。一个人穿过古旧烟熏的稻草房,到了海边。没想到这地方竟然有这么多从城里来的人,避暑而来的男男女女都在沙滩上走动着。有时候,海中也会像澡堂子一样,处处浮现出黑色的人头。初次前来的我被喧闹的环境所包裹,有时心情舒缓地躺在沙滩上,环视美景;有时又任凭波浪拍打膝盖,来回跳跃,心情甚是愉快。

我就是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发现先生的。那时,海岸上有两座饮茶屋。也许是天意,我总是习惯固定去其中的一家。与长谷那边别墅密布的情况不同,这里的游客没有自己专门的更衣场所,只能靠像饮茶屋这种类似公共更衣室之类的地方。游客们除了在这里饮茶休憩之外,还可以清洗自己的泳衣,冲净自己带有海盐的身体,或者将帽子和遮阳伞之类的物品寄存在这儿。我虽然没穿泳衣,但也担心失窃。所以在每次下海前,都会把随身的物品寄存在这间饮茶屋。

我在那家饮茶屋看到先生的时候,他正准备脱衣入海,而我正从随风起伏的海水中上岸。当时,我们之间隔着数不清的人头。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可能不会注意到先生。尽管海边如此喧闹混杂,而自己的头脑又是如此松懈,可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先生,因为他正和一名洋人并肩而行。

在我正要进入饮茶屋的当口,马上就注意到了那个洋人细腻洁白的皮肤。他将纯和式的浴衣脱下后,便一下子放在折凳上,然后抱着胳膊望向大海。他只穿了一件和我们一样的裤衩,除此之外身无别物,这是使我感到不可思议的第一件事。两天前我在由井海滨的时候,曾经蹲在沙滩上,久久地眺望着外国人入海时的样子。我坐的地方是一个微高的小丘,旁边就是酒店后门。在那段时间里,我看到很多男子在洗完海水浴后走了出来。他们身体的大部分都没有裸露在外,躯干也好,四肢也好。而女士裹得更严实了,大多数女士都带着橡胶制的头巾。当她们游泳时,可以看到各种绛红色、青色或者蓝色的斑点在海波中浮动。不久前刚刚目睹了上述情景,可眼前的这个洋人只穿了一个裤衩,这的确让我觉得很稀奇。

不一会儿,他回头看了看在自己身旁弯着腰的日本人,说了几句话。那个日本人正将落在沙滩上的毛巾捡起来,然后立刻将头包住,走向海边。这个人正是先生。

在单纯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一直注视着两个人并肩下海的背影。他们径直进入海水中,穿过近海浅滩处喧闹的人群,来到相对空旷的海面,然后便开始游起泳来。两个人先向海的远方游去,这使他们浮出水面的头部慢慢变小。随后,他们又从远方折返,最后一条直线般地游到岸边。在回到饮茶屋后,两个人并不用井水沐浴,而是立刻将身体擦拭干净,然后穿上衣服,匆匆地去往什么地方了。

他们离开后,我仍旧坐在原来的折凳上抽着烟。那时,我怔怔地想着先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时的我,与其说是闲散逍遥,倒不如说是苦闷无聊。于是,在第二天,估摸着能遇到先生的时间,我特意去了饮茶屋。屋内没有看到洋人的身影,而只有戴着草帽的先生一个人独自前来。先生摘下眼镜放到柜台上,然后马上用头巾包住头部,飞快地向海边走去。与昨天一样,他穿过喧闹的海水浴人群,一个人游起来。这一刻,我忽然产生出某种冲动,想从后面追上先生。于是,我便不顾四周飞溅的水花,走到相当深的地方,然后向着先生游去。先生则和昨日不同,正在以一种弧线形的奇异角度向岸边游回来。这样一来,我便没能追上先生。上岸后,我甩着自己垂着水滴的手臂刚一进入饮茶屋,就看到先生已经穿戴整齐,和我迎面走过,离开了茶室。

第二天,我又在同一时间来到海边,看到了先生。第三天也是如此。虽说是天天碰面,但两个人之间还没有出现说话或者互致问候的机会,而且先生看起来也不太擅长交际。尽管环境嘈杂,他还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每天固定的时间段中悄然来去。最初一道而来的洋人,不久便不见踪迹,只剩先生一个人了。

有一次,先生像往常一样,快速地从海上游回来。在他刚要穿上放在老地方的浴衣时,忽然发现浴衣上沾了很多沙子。先生转过身体,将浴衣抖落了两三次,希望将沙子抖掉。这时,他放在和服下的眼镜从地板的缝隙中掉了下去。先生将白底蓝花纹衣服上的腰带系好后,才发现眼镜找不到了,于是赶紧四处寻找。我马上低下头,探头伸手将眼镜捡起来。先生一面表示感谢,一面从我手中取回眼镜。

第二天,我跟在先生身后进入海中,并沿着同样的路线游了上去。在游过二百米的距离后,先生转过头主动和我搭讪。在苍茫的蓝海表面,只有我和先生双双畅游。耀眼的阳光,又将视线所及的山山水水映照其中。我的身体正被自由与快乐充实,我放任着自己的身体在海中尽情舞动。而先生忽然止住手脚的动作,呈仰视状地“躺”在海面上。我也学着他的姿势,任由蓝天上耀人灼目的光线投射在自己的脸上。“真快活啊。”我大声喊着。

过了一会儿,先生变了个姿势,仿佛要在海中起身,并向我催促道:“该回去了吧。”我仗着自己的身体还算强壮,本想在海里再多游一会儿,但听到先生这么一说,立刻飞快地答道:“好,回去吧。”于是,两个人又一次按照原路返回岸边。

此后过了两天,在第三天下午,我又在饮茶屋与先生相遇了。先生忽然向我问道:“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待很长时间?”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自然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只得含糊地说:“不知道啊。”可看到先生窃笑的表情时,我忽然感到有点儿难为情,于是便反问道:“先生您呢?”这是我第一次以“先生”称呼他。

我在那天晚上拜访了先生。他住的地方和普通的旅馆不太一样,仿佛是宽阔寺庙中的一座别墅。我还了解到先生的家眷并未在此居住。他听着我满口“先生先生”地叫着,会发出苦笑。我向他解释说,这是我称呼年长者的口头语,并向他询问那个洋人的事情。先生说那个洋人与众不同,现在已经离开镰仓,这个那个的说了不少。最后,先生对我说他感觉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明明连日本人都很少交往,却莫名其妙地和那个外国人走得这么近。我告诉先生,自己对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怎么都想不起细节。年纪尚浅的我,那时暗暗怀疑先生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当然会期望从他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在稍稍沉思之后,先生对我说道:“我不记得见过你啊,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个回答令我倍感失望。

我在四月末返回了东京,而先生则在这很早之前就离开了避暑地。在与先生分手时,我问过他:“以后可以时常去您府上拜访吗?”先生只是简单地回答说:“当然欢迎。”那时的我对先生抱有极大的诚意,也希望先生能对我说些深情厚谊的话。因此,先生这种敷衍的回答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我常常被先生类似的举动搞得失望沮丧,而先生仿佛对此有所觉察,又仿佛全然不知。虽然我每每都会体验到这种微微的失望,但并没有产生离开先生的念头。恰恰相反,每当我的心理动摇时,反而更希望向先生跨近一步。我总觉得如果能跨近一步的话,自己所期待的事物,总会在某刻清晰完整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虽然我很年轻,可也不会随随便便对他人燃烧我的激情。令人感慨的是,为什么我单单对先生产生如此激动和澎湃之情呢?在先生已经去世的今天,我才了解到,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讨厌我。他对待我时,那机械般的问候及冷淡的动作,并非出于想要避开我而产生出的不快。那是可怜的先生对想要接近他的人的一种告诫——告诫他们自己毫无价值,不要靠近他。对他人的亲近毫无反应的先生,在轻视他人之前,往往会首先轻视自己。

我回到东京,心想着当然要找个时间去拜访先生。到东京时离开学还有两周左右的时间,我本计划什么时候去拜访一次。可过了两三天后,自己在镰仓时的激情就逐渐淡漠了。而大都市丰富多彩的气氛与伴随着记忆复活的强烈刺激,一起深深地熏染了我的内心。每当我看到来往穿梭的学生面孔时,就会产生出对新学期的期望与紧张,而暂时忘掉了先生。

新学期开始大约一个月后,我的心又陷入了一种松弛的状态。我总会带着不满意的表情来回踱步,也会有所欲求地环视屋内。这时,我眼前再次浮现出先生的样子,也再次产生希望看到他的冲动。

我第一次拜访先生的府邸时,先生没有在家。而第二次拜访的时间,我记得应该是个周日,是个晴空万里、沁人心脾的好日子,但先生也没在家。在镰仓的时候,先生亲口对我说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家的,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外出等。一想到他的这句话,两次上门都落空的我不由得心生不满。我并没有立刻离开大门口,而是看了看女佣的脸,有些犹豫地伫立其间。这位女佣还记得上次接过我的名片,她让我先等一等,然后转身进屋。不久,一位夫人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这真是一位美丽的夫人。

她彬彬有礼地告诉了我先生的去向。据说先生有个习惯,每个月的这一天都要去位于杂司谷的墓地,向在那里长眠的一位逝者献花。“他刚刚出门,大概有十分钟左右。”夫人略带歉意地对我说。我点了点头,向外走去。在喧闹的大街上刚走了一百米的距离,忽然产生出顺道去杂司谷走走的想法。“也许会遇到先生。”——在这种好奇心的鼓动下,我转身向那里走去。

我从墓地正前方的苗圃左侧走进去,沿着两旁栽着枫树的大道走到墓地深处。在路边的茶馆中,一个先生模样的人忽然走了出来。那个人的眼镜框反射着阳光,我不由得向他走近,然后忽然大声叫道:“先生。”而先生则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我。

“为什么……为什么……”

先生将相同的语言重复了两遍。这句话以一种异样的声调,在寂静的白昼之下回荡着。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是跟在我后面来的吗?为什么……”

先生的神态稳定了一些,声音也变得沉着。但他的表情中带有某种不可言喻的阴郁。

我告诉了先生我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我妻子有没有告诉你,我到这儿是为谁扫墓?”

“没有,她并没有告诉我这个。”

“这样啊。这个,也不应该告诉你啊。她是第一次见到你,没有必要说这些。”

先生渐渐露出得意的神态,而我对此则是一头雾水。

先生和我穿过墓地,朝大路走去。在伊莎贝拉某某之墓、神仆洛金之墓等墓地的旁边,建有一座写着“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佛塔,还有标明全权公使某某的墓等。我在一个刻有“安德烈”字样的小型墓地前,向先生问道:“这个怎么读?”“应该读作Andree吧。”先生苦笑着答道。

对这些标示各种不同人物的墓碑样式,先生并没有像我似的感觉多么滑稽与讽刺。我指着球形墓石或者细长的花岗岩墓碑,不停地说这说那。先生始而静默倾听,继而向我问道:“你对‘死亡’这件事儿,还从没有认真思考过吧。”我不知如何作答,而先生也就此打住,并未发声。

在墓地的边缘地带,耸立着一棵遮天蔽日的硕大银杏树。我们走到树下,先生望着遥遥而见的树梢说:“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非常漂亮。等这棵树的树叶都变得金黄,这儿的地面就会被金黄色的落叶所覆盖了。”先生每个月必定从这棵树下走一次。

在我们的对面,一位男士正在平整凹凸不平的地面,为新开辟的墓地做准备。他放下手中的铁锹看着我们,我们向左一拐,很快就走到了大街上。

由于我也没什么要去的地方,便一直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先生。他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健谈,但我也没有感觉到枯燥无聊,只是随着他信步而行。

“您马上就回家吗?”

“嗯,也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随后,再次陷入沉默的两个人走下了朝南的斜坡。

“先生,您家里人的墓地在那儿吗?”我再次开口问道。

“不是。”

“那是谁的墓地?——是您亲戚的墓地吗?”

“不是。”

除此之外,先生没再说什么。我也不再追问。就这样走了一百米之后,先生忽然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是我一个朋友的墓。”

“您每个月都要来扫一次吗?”

“是的。”

这天,先生再没说过别的话。

从此以后,我时常去拜访先生,并且每次拜访时先生都在家中。随着与先生见面次数的增多,我也越来越频繁地登门拜访了。

可不管是初次相见时的寒暄问候,还是交往渐久后的情谊深厚,先生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多少变化。他总是一副沉静的姿态,有时又会因为过于沉静而给人孤独之感。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先生难以接近。可越是如此,我想要接近他的欲望就越强烈。在众人之中,也许只有我才对先生拥有这种感情吧。而在事后,又往往有确定的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正确的。即使被视作少不更事,即使被嘲笑愚蠢无知,我仍旧对自己这种超出常人的直觉非常自信且欣喜。一个人可以爱别人而又不由自主地去爱,可对想投入自己怀中的人却不能张开双臂深情拥抱——这个人就是先生。

如前所说,先生始终是个安静沉稳的人。可不时也会有怪异的“阴云”掠过他的面庞,如同投射在窗上一闪而过的黑色鸟影一般——在你刚刚注意到黑影的一瞬间,它便已经了无踪影。我第一次看到他眉宇间闪现的“阴云”,是在杂司谷墓地我向他打招呼的时候。在看到他惊讶表情的那一刻,我一直澎湃的心潮一下子变得迟缓了。但这只不过是短暂的迟滞,不到五分钟,我的心脏又恢复了往常的活力,自己就将昏暗的“云影”忘得一干二净。使我又在偶然中想起此事的,是在十月小阳春快要结束时的一个晚上。

那晚,正在和先生说话的我,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棵他特别向我提起的银杏树。我计算了一下,离先生每月去墓地的例行扫墓,还有三天的时间。而那天我的课刚好都在上午,算是个轻松的日子。于是,我对先生说:

“先生,杂司谷的银杏叶已经掉光了吧。”

“也许还没秃吧。”

先生一面这样回复,一面紧盯着我的眼睛,并且目不转睛地盯了好久。我立刻说道:

“这次我陪您去扫墓好吗?我想和您一起去那儿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的,可不是去散步的。”

“可顺道散散步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先生什么都没说。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真的只是去扫墓。”好像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的。这是他不想我同去的借口还是什么?那时的先生,在我眼里就好像孩童一般令人奇怪。不过,这反而使我更想要与他一同前往。

“好吧,扫墓也行啊,请让我一起去吧。我也去扫一下墓。”

其实对我来说,区分扫墓和散步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听到我的话,先生的眉宇之间又显现出了阴郁之气,眼中也冒出异样的光芒。这神情显示出的是一种微弱的不安全感,也许是出于迷惑、厌恶或者畏惧?我忽然想起在杂司谷呼喊先生时他的表情。这两者完全相同。“我……”先生说道,“我有个不能对你说明的理由,我不希望和别人一起去那儿扫墓。就连我自己的妻子也没有跟我去过。”

我感觉不可思议。可我并不是以一种想要研究先生的心态,才这样频繁地拜访他的。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结果,就这样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态度真是自己生活中最值得珍视的德行之一了。我觉得正是拜此所赐,我才能和先生进行这种温暖人情的交往。如果我只是对先生的心理感到好奇,带着哪怕一丝一毫研究的动机接近他的话,联结我们之间的那条情意之线,就会毫不客气地被截断吧。少不更事的我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态度。正因为如此,反而会更加珍贵。如果因为我的错误而走向反面的话,两个人的关系不知道要坠落到什么地步。单是想想,都会令我觉得不寒而栗。就算结果不会如此,先生仍旧常常害怕别人用犀利的眼光对他进行研究。

我每个月必定会去拜访先生两三次。在登门拜访日益频繁的那段时间里,某天先生忽然向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频繁地跑到像我这样的人的家里呢?”

“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是不是有点儿打搅您了?”

“也说不上打搅。”

先生确实没有流露出困惑的样子。我知道先生的交际面极为狭窄。他原来的同学,当时只有两三个人住在东京。有时先生也会和同乡的学生一起在客厅进行交流。但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都不似我与先生这般亲切。

“我是个孤独的人。”先生说道,“所以非常高兴你能来。才会问你为什么如此频繁地来我这儿。”

“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这样反问道,可先生并没有作答。他只是看着我的脸问道:“你多大了?”

这样的对话令我颇为不得要领,不过我终究没有刨根问底,就这样回去了。此后不到四天的时间,我又去拜访先生。他笑着走进客厅,说道:

“又来了啊!”

“嗯,又来了。”我也笑着说道。

如果是别人对我这样说话,我一定会非常生气。但先生这么说的时候,我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感到非常愉快。

“我是个孤独的人。”那晚,先生又重复着前几天说的这句话,“虽说我是个孤独的人,可说不定你也是个孤独的人啊。我虽然感觉孤独,但由于上了年纪,就是不活动、不交际也能过活。而你还很年轻,这样可不行吧。你一定希望尽可能地活动,尽可能地交际。只要是接触外界,就总想遇到点儿什么吧。”

“可我一点儿都不孤独啊。”

“孤独这种感觉在年轻的时候最强烈。如果不是这样,你为什么又三天两头地往我这儿跑呢?”

先生又重复了一遍几天前的那个问题。

“虽然你遇到了我,但你心中恐怕还是有某种孤独的感觉吧。由于我没有力量将你内心的寂寞之源彻底清除,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向别的方向敞开怀抱,发展交际,而不会再到我这儿来了。”

先生这样说着,脸上浮现出寂寞的笑容。

幸而先生的预言没有实现。那时的我毫无经验,对这个预言中所包含的如此明显的含义都不甚明了。我依然如旧地拜访先生。不知不觉中就在先生家的饭桌上一起吃了饭,这样,我自然而然地与夫人攀谈了起来。

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对女性也并非冷淡。可是以我迄今为止的经历来说,自己由于年纪尚浅,还没有和女性正式交往的经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自己只对在大街上遇到的陌生女性比较感兴趣。与先生的夫人初次在门前相见时,我就觉得她非常漂亮。之后的每一次见面,我都会感叹她的美貌。可我对夫人的印象也就仅止于此。

究其缘故,与其说夫人本身没有特色,倒不如说她可能还没有得到一个展示自己特色的机会。但我总将夫人看作从属于先生的一部分。她也由于到家里来的是个学生,而对我表示好意。正因为如此,如果把站在中间的先生去掉,我和夫人就会毫无关联。对于初次见面时的夫人,除了觉得她非常美丽,我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印象了。

有一次,先生留我在家中喝酒,夫人也出来在一旁为我们斟酒。先生看上去比平时高兴不少,他对夫人说“你也来一杯吧”,随后便把自己喝干净的杯子递了过去。夫人稍稍推辞了一下,面露难色地接过酒杯。她黛眉微皱,将我刚刚斟了一半酒的杯子送至唇边。随后,夫人与先生就开始了下面的对话。

“真是少见啊,你很少让我喝酒的。”

“你不是讨厌喝酒嘛。可偶尔喝点儿也不错,能让人高兴。”

“我一点儿都喝不了啊,只有难受的感觉。可你只要喝上一点儿,就会变得很高兴呢。”

“有时候会很高兴,但不能说总是这样。”

“今天晚上怎么样?”

“今晚感觉不错。”

“那以后每天晚上都喝点儿吧。”

“这可不行。”

“喝点儿吧,你要是不会感到寂寞就好。”

先生的家里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和一位女佣。我每次去的时候家里都寂静如故,好像从没听到过高声说笑的声音。有时,我甚至觉得,整座房屋中只有我和先生两个人。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夫人转向我说道。

“是啊。”我嘴上这样回答,可心里却没有生出一丝同情。对于那时没有孩子的我来说,孩子在我眼中就像苍蝇一样讨厌。

“要不就领养个孩子吧。”先生说道。

“领养的哪儿成啊,你真是的。”夫人又一次转向我。

“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有孩子的。”先生说道。

夫人陷入了沉默。

而我则替她问道:“为什么呢?”

先生大笑着说:“这是老天的惩罚啊。”

在我的印象中,先生与夫人是一对感情和睦的夫妻。由于没有作为家庭成员和他们一起生活过,我当然无法理解他们夫妻之间的内情。在客厅与先生相对而坐时,如果他有什么事,不会呼唤女佣,只是叫夫人过来。先生总是扭头朝向隔断门叫道:“哎,静。”(夫人的名字叫静。)这种招呼的腔调使我觉得非常温柔。而边应答边走出来的夫人也给人自然大方的感觉。在偶尔留我吃饭的时候,如果夫人也在,夫妻之间的这种关系就会更加明晰地显现出来。

先生常常陪夫人去听音乐会,或者去看戏。而且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夫妻外出旅行一周左右,也至少有两三次以上了。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先生从箱根寄来的明信片,以及他们去日光时,给我寄来的装有一片红叶的信。

那个时候,在我眼里,先生和夫人的关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其间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先生家的门口,正准备通过女佣进门,客厅的方向传来说话的声音。仔细倾听,似乎不是寻常的说话,而是在争吵。先生家的客厅紧邻大门,我隔着格子门也很容易听到吵架的声音。争吵的一方是时而声调较高的男性声音,我听出来是先生的。而另一方的声音要比先生的低,虽然不能明确判断出是谁,但这带有哭腔的声音总感觉像是夫人的。我有些迷茫地站在大门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随后便下定决心,毅然转身返回宿舍。

我心头忽然涌出一股奇怪的不安感,这种不安使我在读书时失去了理解书中内容的能力。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先生在宿舍窗下叫着我的名字。我吃惊地将窗户打开,先生在窗下对我说:“出去散散步吧。”我取出刚才包在衣袋里的表看了一下,已经八点多了。随后,便穿着回宿舍就没有更换的裙裤立刻出门了。

那个晚上,我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先生原本是个酒量不佳的人。喝到一定程度如果还没有喝醉,他也不会非要把自己灌醉。

“今天可有点儿不胜酒力啊。”先生苦笑着说。

“您今天心情不好吗?”我有点儿心疼地问道。

我还一直惦记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如被骨鲠卡在喉咙一般难受。一会儿想要直接问个明白,一会儿又感觉还是暂时不提为好,就这样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这让我心神不宁。

“你,今晚怎么了?”先生说道,“其实我也有点儿反常,你看出来了吗?”

我无话可答。

“实际上,我刚才和妻子发生了争执。然后我这枯燥无趣的神经就变得兴奋了。”先生继续说道。

“为什么您要……”

我还是没能说出“吵架”二字。

“我妻子误解了我。我跟她说这是个误会,可她还是不能原谅我。然后,我就生气了。”

“她误会您什么了?”

先生好像根本没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如果真是她所想的那种人,现在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先生现在所经受的痛苦,也是我无法想象的。

在回程的路上,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二人一直沉默。过了一会儿,先生忽然开口说道:

“我真是不懂事。我生气出门,妻子在家中一定很担心我。仔细想想,女人还真是可怜的物种。对我妻子来说,除了我之外,她再无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了。”

先生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他并没有露出期待我回复的表情,而是马上接着说:

“这样说来,我这个做丈夫的居然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真是有些滑稽。而你,你又是怎么看我的?你觉得我是个坚强的人,还是个软弱的人呢?”

“我觉得您是个中庸的人。”我答道。这个回答多少让先生有些意外。他又一次缄口不言,默默地迈着步子。

先生回家途中正好顺道路过我的宿舍。在宿舍附近的拐角处,我将要与先生分别时,心里生出过意不去的感觉,说道:“我还是陪您走回家吧。”先生立刻伸出手拦住了我。

“现在很晚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也得早点儿回去,为了妻子。”

先生最后那句“为了妻子”,非常微妙地使我产生出温暖的感觉。而就是因为这句话,在回到宿舍后的那晚,我的睡眠异常安稳。从那之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忘记这句“为了妻子”。

我也终于明白,先生与夫人之间的风波只算是浅水微澜。而随着后来登门拜访次数的逐渐增多,我才发现,他们夫妻二人就连这样小小的争执都是很少见的。岂止如此,有一次先生竟然向我如此吐露自己的感情。他对我说: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认为我的妻子是个真正的女人。除了她之外,其他的女人都不能称之为女人。我们应该生来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伴侣。”

由于我已经记不起先生说这句话时的语境如何,也就没法了解为何他会向我如此直白地坦诚此事。但是当时先生那认真的态度、低沉的语调,直到现在还残存在我的记忆中。而最后这句“我们应该生来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伴侣”,尤其久久不去,萦绕耳际。先生为什么不肯定自己就是幸福的人,而说成“应该”呢?我对此迷惑不解。他说话时使用的那种着重语气,更令我感到困惑。先生实际上是幸福的吧?又或应该是幸福的,可实际上没有那么幸福?我心中对此疑惑不已,而这份怀疑只停留了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又过了不久,我去拜访先生,正赶上他不在家中。于是,我便有机会和夫人单独聊聊。那天,先生出门到新桥为从横滨乘船出国的朋友送行。在横滨乘船的人,一般会乘坐早上八点半的火车离开新桥。我有本书上的内容需要向先生请教,就提前同他约定好,九点前来拜访。而先生也是那天忽然决定,要为那位特意来到自己家里告别的朋友还礼送行。他出发前留下话说马上就回来,让我等一会儿。就这样,我进入客厅,在等待先生的当儿,与夫人聊了起来。

十一

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比起第一次登门拜访时,现在的我更像个大人了,与夫人的关系也亲近了许多。我面对夫人的时候,从没有过拘束的感觉。就这样,我们面对面聊了起来。不过,由于没聊什么特别的事情,聊天的内容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只有一件事还在我的耳边回响。但在谈它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先交代一下。

先生是大学毕业。这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但先生终日无所事事,游乐自行,则是我回到东京后的一段时间才知道的。那时我就在想,他为什么终日游乐呢?

先生就好像是这个社会上一个不起眼的存在。正因为如此,除了与先生保持亲密关系的我之外,外界的人是不会对先生的学问和思想产生敬意的。我常常对此感到可惜。先生倒是不以为然,只说“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法在社会上讲话的”。对我来说,这个回答过于谦逊,听起来反倒像是对社会的讥讽。实际上,对今日已经成名的老同学,先生常常随便抓住一个就毫无顾忌地批评起来。于是,我便直白地指出先生行为中的这种矛盾,并且对此纵情评说。我的精神并不是要与先生对抗,只是因为先生不能被世间所了解,而他自己却对此毫不在意——这使我深感遗憾。那时,先生用沉稳的声音说:“无论如何,我都是个没有资格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先生的脸上清晰地显示出一种如刻画般的凝重表情。我虽然不知道这表情代表的是失望,是不平,又或者是悲哀。只感觉那是一种强烈地令人缄口沉默的表情。于是,我失去了再次开口的勇气。

在我与夫人聊天的过程中,很快便将话题转到了先生身上。

“先生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只在自己家里思考、学习呢?为什么不去社会上工作呢?”

“不行的,他讨厌这么做。”

“您是说,他觉得那些事儿很无聊?”

“无聊不无聊的,身为女人,我也不明白。不过可能不是这个意思。到底还是想做点儿什么吧,可是做不到。真有点儿可怜啊。”

“不过,先生的身体好像还挺不错。”

“身体倒是不错,没什么毛病。”

“那为什么不能出去工作呢?”

“我也不知道。我要是能知道的话,也不会这么担心了。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觉得他可怜。”

夫人的言语中带着某种极为同情的语气,但她却依旧保持着微笑的姿态。在外人看来,反而是我显得更加认真。我紧绷着脸,沉默不语。夫人看到我这副表情,赶忙开口说道:

“他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那时的他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真是天翻地覆的改变啊。”

“您是说他年轻的时候?”我问道。

“做学生的时候。”

“您在先生的学生时代就和他结识了?”

夫人的脸颊忽然微微泛红。

十二

夫人是东京人,这一点夫妻二人都曾对我提起过。夫人曾说:“老实说,我是个混血儿。”她的父亲来自鸟取或者什么地方,而母亲出生于那时还被称作江户的市谷。夫人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还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可是,先生却来自方向完全不同的新潟县。如此说来,如果夫人在先生的学生时代就与他结识了的话,那也不是因为同乡故人的关系。可脸颊微微发红的夫人好像并不想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对此刨根问底。

从与先生结识,到先生去世,通过与先生交往中遇到的各种事情,我对他的思想与情操是有些了解的。但对先生结婚时所发生的种种,我却一无所知。有时,我会抱着善意对此做出解释。由于先生是长辈的缘故,把曾经的浪漫回忆展示给一个年轻的后辈是需要极其谨慎的。有时,我又会抱着恶意想,先生也好,夫人也好,都是在那个因循守旧的时代长大的。如果涉及这种情爱故事,他是没有勇气真正敞开心扉解剖自己的。不过,这些都只不过是我的推测。但无论是哪种推测,都可以想象他们的婚姻是一个浪漫的故事。

我的推测果然没错。但我的想象只不过集中在了他们恋情中美好的那一面而已。在先生美好恋情的背后,恐怕还有一个悲剧的故事。至于这个悲剧使先生多么痛苦不堪,作为恋爱另一方的夫人却好像一无所知。夫人至今仍旧被蒙在鼓里。先生在去世前都没有和她挑明此事。他先期毁灭了自己的生命,以此保全自己妻子的幸福。

关于这个悲剧,我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至于产生这场悲剧之中的恋情,夫妻二人都未曾向我提起过。夫人这么做是因为谨慎,而先生则有着更加深刻的理由。

在我记忆中尚有一事残留。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与先生一道去上野公园赏樱。我们在公园里看到了一对俊美的男女,那对情侣温情体贴地在樱花下散着步。因为是在公园的缘故,一时对他们侧目相向的人要比赏花的人还多。

“像是新婚夫妇啊。”先生说道。

“看上去感情真好。”我回应着。

先生这次连苦笑都没有,转过头向看不到这对男女的方向走去。随后,我听到他问我:

“你有过恋爱经历吗?”

我回答没有。

“你不想恋爱吗?”

我没有回答。

“不是不想,对吧?”

“嗯。”

“刚才你看那对情侣时,是在讥笑他们吧。而在这讥笑声中,可以听出你对爱情求而不得后所产生的某种不快。”

“您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如果是一个拥有爱情的人,他发出的应该是更加温暖的声音。但是……但是,跟你说,爱情即是罪恶,你明白吗?”

我一下子就惊呆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十三

我与先生在人群中穿梭。这里的每个人都面呈喜色。我们穿过人群,来到既没有花,也没有人的森林,一路上一直没有机会继续谈论这个问题。

“爱情是罪恶的吗?”这时,我忽然问道。

“是的,确实是罪恶。”先生回答时的语气和先前一样坚定。

“为什么呢?”

“你不久就会理解的。不,不是不久后,你现在应该已经理解了。你的心不是早就因为爱情而躁动了吗?”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却出人意料地发现心中如此空虚,连一个像样的追求目标也没有。

“我心里连个像样的追求目标都没有。我也从没想过对先生有所隐瞒。”

“正是因为没有追求的目标,你才会躁动不安。有了对象就能安下心来——你抱着这种想法,内心才会躁动不已。”

“可我现在没那么躁动啊。”

“你不正是因为内心的不满足,才常常到我这来的吗?”

“也许就像您所说的吧。可是那和爱情不同。”

“这是上升到爱情的一个阶段。你先到作为同性的我这儿来活动活动,然后再去拥抱异性。”

“我认为这是性质全然不同的两件事儿。”

“没什么不同。作为男人,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你全然满足。而且由于某些特别的事情,使我更加不能让你获得满足感。实际上,我很为你感到遗憾。你会离开我去别的地方,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倒不如说,我正希望你会如此。只是……”

不知为何,我感到极为悲伤……

“您认为我会离开您,我没什么可说的。可我从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

先生根本没有听我说的话。

“可是,你要多加小心。爱情是罪恶的。在我这儿,你虽然得不到满足,可相对而言,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能明白被长长的黑发所缠绕时的心情吗?”

我能想象得到,但从没有亲身经历过。不管怎样,先生所说的罪恶的意义,对我来说大体上是混沌不清的。这令我稍稍感到不快。

“先生,您能不能解释一下您所说的‘罪恶’是什么意思?或者,在我能自己了解‘罪恶’这个词的意思之前,您能不能不要再提它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跟你说些真话,却没想到会让你变得如此焦虑,十分抱歉。”

先生和我迈着平稳的步子,从博物馆的后面向莺溪方向走去。透过篱笆的缝隙,可以看到在宽敞庭院中长势茂密的白山竹,处处给人以幽静之感。

“你知道为什么我每个月都会去杂司谷给埋在那儿的朋友扫墓吗?”

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突然。而且他明明知道我答不上来。我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这时,他仿佛发现了我的窘态,立刻补充道:

“我又说错话了。本想为了不让你苦恼,向你解释一下的,可这一解释,反而更让你苦恼了。真是没法弄。这个问题就此结束吧。总之,爱情是罪恶的。你记住了吗?然而爱情又是神圣的。”

我对先生的话越发感到不可理解。而先生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提过爱情这件事。

十四

少不更事的我总是动不动就认死理儿——至少在先生的眼中我就是这样的。对我来说,与先生的交流要比学校的讲义更能获得新知,先生的思想要比教授的意见更为难得。说到底,比起站在讲台上指导我的那些权威老师,茕茕孑立、沉默寡言的先生看上去要更加伟大。

“你可千万别太冲动啊。”先生说道。

“我是冷静下来后才这么想的。”我内心充满自信地答道。但先生并未对我的自信做出任何表示。

“你现在就是有点儿冲动。在热度退却后,很快就会变得厌倦。一想到这些,我真的感到很难受。然而预想到你今后会发生的变化,我就会更加难受。”

“您把我想得如此轻薄吗?我真有那么不能信任吗?”

“我很遗憾这么想。”

“您是说觉得我很可怜,而且没法信任吗?”

先生带着疑惑的表情向庭院的方向望去。庭院中,不久前还密密丛丛、处处点缀的深红色的山茶花,如今已凋谢殆尽。先生总喜欢从客厅遥望这些山茶花。

“我说的不可信任,并不是特别指你啊。我是说所有人都不可信任。”

这时,篱笆外传来卖金鱼的吆喝声。除此之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这条距离大街有二百多米的小道,显得分外安静。先生的家中也如同往常一样静谧。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也知道正在做着针线活儿的她能够听到我们的谈话。可是,此刻我却完全忘记了这一点,贸然对先生说道:

“那您连您夫人也觉得不可信任吗?”

先生脸上浮现出微微不安的表情,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甚至连自己都觉得不可信任。也就是说,由于我并不相信自己,所以才对所有人都不相信。除了诅咒自己,我别无他法。”

“如果您想得太多的话,谁都是靠不住的吧。”

“不,不只是想想,我是真的干过。干过之后,觉得非常吃惊,而且也很害怕。”

我正想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和先生聊下去,听到隔扇门后面的夫人对先生的两声招呼,而先生也同样回应了两声。夫人将先生叫到隔壁的房间。我不知道他们夫妻发生了什么,还没等我对此发挥出自己想象力的时候,先生已经回到了客厅。

“总之,别太相信我。太相信我的话,你早晚要后悔的。而且你会在自己受到欺骗后,进行残酷的报复。”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曾经拜在对方脚下的屈辱回忆,将会促使你产生把对方踩在脚下的报复欲望。我不希望未来受到侮辱,所以才会排斥此刻的尊重。我宁愿忍受现在的孤独,也不希望在将来感受到更大的孤独。我们生活在这个充满自由、独立与自我的现代社会,而其代价,就是每个人都不得不体会到这种孤独的感觉吧。”

我对有着这种思想的先生,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十五

在此之后,我每次见到夫人都会生出隐隐担心。先生对待夫人总是那种态度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夫人会满意吗?

从外表上,也看不出夫人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而我也没有近距离接触她的机会。每次夫人和我见面时,都是一副平素无奇的样子。而且如果先生不在家,我是很少和夫人见面的。

还有件事情让我更加迷惑不解——先生为什么对世人会是这种看法?这是以冷眼旁观的态度,对自己内心及现代社会进行观察所得到的结果吗?先生喜欢在端坐的状态下进行思考。只要有了先生的头脑,那么在家中端坐就能自然而然地产生出这种结果吗?我认为并不仅仅如此。先生的觉悟是有生命的,并不同于石头房子被焚毁后,冷却下来的空架子。我眼中的先生无异于一位思想家。但是在思想家所构建的主义后面,似乎镶入了某些强有力的事实。这些使自己血脉贲张、脉动停息的事实都源于他自己的切身经历,绝非道听途说。

这一切并非我的臆测,而是先生自己的告白。不过,这告白就像雨雾一般罩在我的头顶,令我产生阵阵恐慌。而我也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恐慌。告白是朦胧的,但这朦胧的告白对我的震撼则是清晰的。

我曾经以先生的这种人生观作为基础,想象也许是他所经历过的热恋故事(当然是在先生和夫人之间的恋爱)。先生曾经说过爱情即是罪恶,这多少可以成为某种线索。但是先生又对我说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可见,“爱情即是罪恶”这种接近厌世般的想法,不可能发源于二人之间的恋情中。“曾经拜在对方脚下的屈辱回忆,将会促使你产生把对方踩在脚下的报复欲望。”——先生的这番言论,应该适用于现代社会关系的两个人之间,而用在先生和夫人之间就显然不太合适了。

时时浮现在我记忆中的,还有杂司谷的那个不知是何人的墓地。我只知道这座墓地的主人和先生有着很深的渊源。我不断地期望走入先生的生活,却又无法向他靠近。但作为先生的一个人生片段而存在的那座墓地,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头脑之中。可对我来说,那座墓地则是“死”的。它无法成为打开我们二人之间生命之门的钥匙,倒好像是横亘在我们之间,阻碍我们相通的一道障碍。

在过往如常的生活中,我又有了一次必须和夫人直接对话的机会。那是一个白昼渐短的秋日,天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寒冷。人们开始忙碌。先生家附近连续三四天都遭到盗贼的骚扰。盗窃总是发生在半夜,虽然被盗的各家都没有损失什么贵重的物品,可只要被盗贼盯上了,就一定会有一些东西被偷走。夫人对此大感不安。而先生正巧有一晚不得不出门应酬。先生有位在老家医院工作的朋友,因为工作调动来到东京,他必须和其他两三位朋友一起,请这位进京的老乡吃饭。先生对我说明了原委,希望我在他回家前都待在他的家里。对此,我当然欣然接受。

十六

我到先生家的时候已经黄昏了,正要点灯,但做事认真的先生已经出去了。

“他怕去晚了,刚刚出门的。”夫人一面说着,一面把我领到书房。

书房里除了写字台和椅子之外,还有许多图书。在透过灯光的玻璃后面,排排书脊映耀出美丽的光芒。夫人让我坐在火盆前的坐垫上,说了一句“请先在这儿读读书吧”,然后就离开了。我抽着香烟,正襟危坐,像是一个等待主人归来的访客。随后听到夫人在茶室吩咐女佣做事的声音。书房在茶室走廊尽头的拐角处,从整栋房子的角度来看,要比客厅更安静。夫人的话语声停下来后,整个空间又恢复了安静。我怀着盗贼将会突然而至的危机感,屏气凝神地留意着房间各处。

三十分钟后,夫人又出现在了书房门口。“啊!”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用稍带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她看着我像个客人一样正襟危坐的姿态,不仅觉得有些好笑。

“这儿不舒服吗?”

“没有,不觉得不舒服。”

“是不是有些无聊啊?”

“没有。我总觉得盗贼会随时闯入,有一些紧张罢了。”

夫人就这样用手捧着红茶茶碗,微笑着站在那里。

“这儿是个角落,不太适合看家啊。”我说道。

“啊,真抱歉,那就来房间中心的位置吧。我想你会觉得无聊,所以拿了茶来。如果茶室可以的话,就请去那儿吧。”

我尾随夫人出了书房。茶室里有个漂亮的长方形火盆,置于其上的铁壶发出响声。我在这儿吃了糕点,喝了茶。夫人说怕喝了茶睡不着觉,碰也没碰茶杯。

“先生是不是常有这样出去应酬的事情?”

“不,这种事并不多。最近他好像很反感与人见面。”

夫人说话时的样子,并没有显出特别的尴尬。于是,我就壮起了胆子。

“这样说,只有您是例外了?”

“不,他也不想看见我。”

“这不是实话。”我说道,“您明知这不是实话,还要这么说。”

“为什么?”

“要我来说,先生一定是深爱着您,所以才不愿意和外人接触。”

“你真不愧是个读书人,讲大道理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熟练了。同样的道理,也可以说正是因为他厌恶这个社会,所以连我也一起厌恶了呢。”

“两种说法虽然听起来都成立,但现在的情况,只有我的说法是正确的。”

“我不想争论。男人就是喜欢争论,好像沉溺于其中。仿佛眼前明明就是个空酒盅,可他们还是会没完没了地推杯换盏一样。”

夫人的言辞有些尖锐,但称不上到了刺耳的程度。夫人不是那种很现代的人,不是那种向对方展示自己头脑中的思想,并由此获得自尊的那种人。她看上去更希望隐藏自己的“心”。

十七

本来我在那之后还有一些话要说,可担心被夫人当成无故乱发议论的轻浮之辈,只好保持沉默。夫人看着已经被我饮干的红茶茶杯,生怕怠慢了我,立刻问道:“再来一杯吗?”我马上将茶杯递给了夫人。

“要放几块?一块还是两块?”

夫人夹起方糖,一面看着我的脸,一面询问放入方糖的数量,这一幕使我颇觉奇怪。她的态度说不上是为了取悦我,倒好像是为了缓和刚才说出的尖锐语言,而做出的体贴举动。

我默默地喝着茶,直到喝干碗里的茶,还是一言未发。

“你不用太拘束了。”夫人说道。

“一张嘴又得争论,弄不好还要被说。”我答道。

“哪儿能啊。”夫人又说道。

就这样,两个人又以此为起点聊了起来。这次的话题是关于先生的事情,对此我们都很有兴趣。

“夫人,让我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吧。对您来说可能是些空泛的大道理,但我并不是随口乱说的。”

“那么,请说吧。”

“如果夫人您现在忽然不在了,那么先生能像现在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吗?”

“这怎么能知道啊。这种事你只能问他自己啊,问我又有什么用呢?”

“夫人,我是认真的。所以请您不要回避,请正面回答我。”

“正面回答的话,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那么,您到底有多爱您的先生?这个问题与其问先生,倒不如问您更合适。请您回答我。”

“这样的问题,不必突如其来地问吧。”

“您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问,答案显而易见,是吗?”

“是啊。”

“您对先生如此忠诚,如果您忽然离他而去,先生会怎么样呢?对世间万物都兴趣索然的先生,在您离世后会变成什么样呢?不是从他的角度,而是从您的角度来看,会变成怎样的呢?以您来看,先生是会更幸福呢,还是会变得更不幸呢?”

“如果从我的角度来看,答案很明显啊——虽然先生可能不会这么看——如果没有我,先生只会变得更不幸,甚至无法活在世上了。这样说来,好像我有些自以为是。但是我相信:现在只有我能使先生感觉到人世间的幸福,其他任何人都给不了先生同样的幸福。我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我才会如此平静。”

“可我觉得,先生应该非常清楚您的这种想法啊。”

“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您的意思还是说先生对您感到厌烦了?”

“我觉得不会,他没有讨厌我的理由。但是先生对世间是感到讨厌的。他一开始是对世间感到讨厌,而最近又开始对他人感到讨厌。而我作为人世间的一个,不也同样不会得到好感吗?”

我终于理解了夫人口中“讨厌”的含义了。

十八

我对夫人的理解力十分佩服。夫人性情中那种不同于旧式日本女人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几乎不怎么使用当下流行的所谓流行语之类的词汇。

我是个从未和女人有过深入交往的迂阔青年。作为男人,我出于对异性的本能,也常常将女性作为憧憬的对象。可是,这种懵懵懂懂的憧憬,只像人们眺望春日那令人怀念的云朵时的感觉而已。正因为如此,只要眼前有女性出现,我的感觉往往就会发生忽然的变化。我不会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性所吸引,恰恰相反,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倒会产生出某种奇怪的排斥感。而在面对夫人的时候,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也没有感觉到横亘在普通男女之间那种思想上的差距。我几乎忘了夫人是位女士,只当她是先生诚实的批评者和同情者。

“夫人,在我之前问过您,为什么先生不去做一些社会上的工作。您听到后,说他以前不是那样的。”

“嗯,是说过。真的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呢?”

“就像你希望的一样,也像我希望的一样,他是个踏实可靠的人。”

“那为什么忽然变化这么大呢?”

“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的,是慢慢来的。”

“夫人,您在那段时间也一直陪在先生左右吧。”

“当然,我们是夫妻啊。”

“那么说,您应该很清楚先生发生变化的根源了。”

“就是这件事儿让我困惑啊。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自己挺痛苦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以前多少次求他说明原因,却总是被敷衍。”

“先生怎么说?”

“他总是说‘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啊’之类的话,然后就一言不发了。”

我陷入了沉默。夫人也没有继续开口。女佣室内的女佣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我好像把盗贼的事情都忘干净了。

“你不认为我有责任吗?”夫人忽然问道。

“不会啊。”我回答。

“请坦白直言。如果别人真这样想我的话,比杀了我还痛苦。”夫人又说道,“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为先生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您不必担心。放心吧,我保证。”

夫人拨了一下火盆里的灰,然后将水壶中的水倒进铁壶中。铁壶立刻就不响了。

“我终于没有忍住,向先生说‘如果我有什么缺点,请不用客气,说出来’。而先生却说‘你没什么缺点,不对的是我’。我非常难过,流下眼泪。但我却更想知道自己的缺点。”

此刻,夫人的眼中噙着满满的泪水。

十九

最初,我认为我可以理解夫人。而在我们的谈话中,她的模样渐渐发生了变化。夫人不再影响我的头脑,而是开始触摸我的内心。明明自己与丈夫之间没有任何隔膜,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隔膜,但两个人之间总有什么东西存在着。想睁大眼睛看清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却又一无所见——这就是使夫人痛苦不堪的主要原因。

最初夫人认定,先生是以厌恶的眼光来观察世间的,所以最终导致自己也会被厌恶。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能完全相信这个“认定”。如果刨根问底的话,她的想法会恰恰相反。她的推测是:正是由于先生先讨厌了自己,而后才发展成讨厌整个社会的。可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支持这一推测的事实。

先生的态度总是那样温柔亲切。夫人将这个疑团用日常夫妻间的温情包裹起来,并将它放置在心底。而今晚,夫人在我面前将这个包裹打开了。

“你怎么想?”夫人问道,“他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还是因为你所说的人生观什么的,才变成那样的呢?请不要有什么掩饰,直白地告诉我吧。”

我没有打算隐藏什么。可是如果那里有个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存在的话,那么无论我如何回答,都不能使夫人满意吧,而且我相信那里确实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我也不清楚。”

听到我的回复后,夫人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某种期望落空的可怜表情。我立刻接着说道:

“可我能保证,先生绝对不会讨厌夫人。我告诉您的都是我听先生亲口说的。先生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吧。”

夫人没有任何表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实际上,我也猜到了一点……”

“您是说先生变成这种样子的原因吗?”

“嗯。如果说那就是原因的话,我就没有什么责任了。仅是这样,我就太高兴了。”

“是什么事儿?”

夫人望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我就说了,你帮我判断一下。”

“如果我能的话。”

“我可不能全说出来啊。全说出来的话会被骂的,只能说不会被骂的部分。”

我吞了一口唾液,表情十分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