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 宵(1 / 2)

失乐园 渡边淳一 0 字 2022-05-30

 十月最后一周的星期六,久木一上午都闷在家里看电视。也没什么特别想看的节目,不外是一周的社会动态追踪报道或高尔夫比赛,等等,不知不觉间已经下午三点了。

久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离开电视,到自己房间去,准备起外出的行装来。

以往都是妻子帮他准备,最近几乎都是久木自己动手了。他穿上花格西式夹克上衣,浅褐色的裤子,打好领带,便提着已装好包的高尔夫球袋回到客厅。妻子正在桌前摆弄电脑,眼看临近年底送礼季节了,这会儿她好像在估算成套陶器的价位。

“我走啦。”

听到久木的声音,妻子这才意识到似的,摘下老花镜,转过头来。

“今天晚上不回来,是吧?”

“嗯,先参加一个招待会,然后去箱根的仙石原饭店住一晚,明天在那儿打高尔夫球。”

说完,久木走到门口,妻子随后起来送他。

“我六点在银座也有个洽谈会,晚上回来晚。”

久木点了点头,背起球袋走出家门。

其实,他今天晚上是去和凛子幽会的。拿着高尔夫球袋出门,是为了给外宿一晚打掩护。

不过,久木刚才对妻子说的也并不都是假话。

今天傍晚出席在赤坂某饭店举行的颁奖酒会,以及晚上在仙石原的饭店住宿都确有其事,只不过,发奖仪式是凛子参加的书法协会举办的,而仙石原则是和凛子两个人去。

隐瞒了同行者,固然是为了瞒着妻子,但久木还是觉得不大合适。不过多年来形成的冷淡的夫妻关系,善意的隐瞒或许也是必要的。

从世田谷樱新町的久木家到赤坂的饭店,开车差不多需要一个小时。

久木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刚刚分别的妻子。

坦率地说,妻子并没有特别值得挑剔的地方。年龄比久木小六岁,今年四十七岁,圆圆脸,显得比较年轻。刚出去工作时,她对久木说:“年轻的男职员猜的年龄比我真实年龄小了五六岁还多。”看她那高兴劲儿,不像是瞎说的。

她长相普普通通,性格十分开朗,家务事以及养育独生女等都没得挑,而且与十年前去世的久木母亲也处得不错。综合分可以打到七八十分。不过,这种无可挑剔的安心感,有时也会因缺少刺激而成为一种缺憾。

其实,久木与妻子之间已有十年没有性生活了。当然,在那以前也不算频繁,渐渐地就自然消亡了。对他而言,妻子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生活的伴侣。

久木的同事中曾有人发表过一种奇谈怪论,说是“工作和性交不带回家”。久木和妻子的关系就跟这差不多。

这也许是男人们的信口托词,不过,面对二十多年来朝夕相处、彼此已了如指掌的妻子,要自己“兴奋起来”也是徒劳。这么长时间生活在一起,妻子更像是近亲。因此,也有人调侃“不准和近亲交配”。

总之,二十五年之久的婚姻,已不可能再产生什么浪漫或激情了,两人之间只剩下“安定”了。换句话说,男女之间,要么图安宁,要么求激情,二者都要简直就是一种奢望。

不能说完全出于这个原因,但现在久木寻求的是激情,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已是毫无疑问的了。

虽然是星期六傍晚,但道路格外拥挤。离家时久木还觉得出来得太早了,看现在这路况,五点以前能到就不错了。穿过车流堵塞的涩谷,沿青山路朝赤坂方向行驶,久木看了一眼副驾座上的高尔夫球袋苦笑了一下。

久木和凛子一起出去旅行过不止一次,每次他都是从公司直接去目的地,所以比较轻松。可今天是假日,不方便出门,想来想去就谎称是和朋友去住饭店打高尔夫球了。

昨天晚上跟妻子说了之后,她没有表现出怀疑的样子。今天,久木出门时她的表情也很正常。

这说明妻子还没有察觉,可久木又觉得妻子早已看穿了一切。

妻子原本不是个嫉妒心强、喜怒无常的人,什么都不往心里去,总是我行我素的。她真实的心态不得而知,至少在久木眼里是这样的。

妻子的好脾气纵容了久木,他不断地在外面结交女友。

妻子那麻木不仁的沉静态度里,似乎隐含着丈夫迟早会回到身边来,唠叨也是多余的想法。

但是,这次情况与以往不大一样,久木是全身心投入的,可妻子怎么还这么满不在乎呢?

可能因为这段时间她正热衷于陶器顾问的工作,顾不上久木吧。不过,也说不定有别的要好的男人了。久木想象不出哪个男人会去追求一个快五十岁的女人。可又一想,自己比妻子还大呢,看来也不是毫无可能的。

如果妻子移情别恋,的确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然而现在的久木根本没有资格去责备她了。

到达饭店时已是四点五十分,离颁奖开始还有不到十分钟。

久木把车存在停车场,来到二楼会场,会场里已聚集了一些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等相关人士。

久木从人群间穿过,在接待处签了到。这时,早已在此等候他的凛子走上前来。

凛子身着淡紫色和服,系一条白色绣花和服腰带,云鬓高高盘起,别着珍珠发簪。走近一看,和服胸前的图案是小朵菊花,越往下去底色越深,接近下摆时,变成了大朵绽放的菊花了。

久木情不自禁地看呆了,凛子惊讶地问他:“你怎么啦?”

“哎呀,真是惊艳呐。”

凛子穿西服和穿和服时,给人的印象迥然不同。她穿西服时,显得聪明伶俐,惹人喜爱。穿和服时,则变成了秀外慧中、光彩照人的夫人。

“左等右等不见你的人影,真让人担心。”

“车堵得走不动。”

久木在凛子的引导下走进了会场,坐在中央偏后的地方。

“你就在这儿先待一会儿。”

“你坐哪儿啊?”

“我坐前边。颁奖会后在隔壁有个小范围招待会,你也参加一下。”

久木点点头,凛子转过身向前排的席位走去。她背后的腰带打的是鼓形结,鼓形结上有两个扇面图案。

在这次书法展览中,凛子获得了鼓励奖。其作品已在美术馆展出,一平方米左右的宣纸上,书写着“慎始敬终”四个字。

“慎始敬终。”久木读着。

“任何事情都要这样才对吧。”凛子曾经这样解释着。

话是不错,可是在久木看来,这几个字过于凝重古板了些;但他转念一想,这正是支撑凛子为人处世的支柱,就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赞同。

先颁发大奖和优秀奖,然后才是鼓励奖,这回有三人入选鼓励奖。

“你一定得来参加啊。”

应凛子之邀而来的久木,不由担心她的丈夫也会来,按说她应该不会把两个男人同时请来的。

按预定时间,颁奖仪式五点准时开始。

书法家和相关人士共有近二百人出席,首先由主办单位——某报社和书法家代表讲话。久木这才知道,这个书法协会具有全国规模,传统悠久,已举办过近三十届书法展览了。

主办者讲话后开始授奖。从大奖开始,获奖者依次上台领取奖状和奖品。获奖者从书法家派头十足、身着盛装和服的老者,到妙龄女性,一位接一位地登台,每一位都得到了与会者的热烈掌声。

轮到获鼓励奖的凛子领奖了。和她同时获奖的还有两位,一位是五十岁左右的男士,另一位是更为年长的女性。正值盛年的凛子夹在两人中间,越发显得光彩照人。

被念到名字的人上前一步领奖,凛子是第二个。

霎时间,会场里掌声四起,似乎比对其他人都要热烈。

凛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接过奖品。久木不由地充满了自豪感。

与会者仿佛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凛子身上。凛子因紧张而脸色略显苍白,恰与浅紫色和服相互映衬,既大方,又不失姣妍和妩媚。

不知女宾们作何感想,男性们注视着台上的凛子,一定是从外表美一直想象到脱去衣服后的裸体美。

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见过凛子的真实形象。她有着怎样丰满的胸部,身体里隐藏着怎样美妙的花蕊,只有他们两人时,她是怎样的风情万种,这一切只有他久木才知道。

这种优越感也许就是拥有美丽的女演员或艺伎那样的妻子、情人的男人们所独享的快感了。

就在久木品味这感觉时,凛子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走下了领奖台。评委作了讲评之后,颁奖结束了。

接下来,在隔壁大厅里有个庆祝酒会,大家站起来向那边移动着。

久木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参加时,凛子走过来对他说:“去一会儿没关系吧?”

“要很长时间吧?”

“待上三四十分钟就可以溜走了。”

“好吧,我先去一会儿。然后在一楼的咖啡厅等你。”

凛子点点头,又回到书法家朋友那边去了。

酒会的会场里,来宾比颁奖仪式来的人还要多,将近有三百人。还是先由主办方讲话,然后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致祝酒词后,酒会正式开始。

久木在离入口处不远的桌旁喝着啤酒,一边环视着会场。凛子正站在靠近主桌的地方,和一位上年纪的男人交谈着。

书法名人除外,一般的书法家以女性居多。在这众多女性之中,凛子的姿色非常引人注目。虽然不那么雍容华贵,但是典雅的气质中,透出成熟女性的动人魅力。

出席者们似乎也有同感,凛子的身旁聚集了很多男人,都笑容可掬地跟凛子说话。

久木不了解书法圈的事,现在才知道,原来凛子是这个圈子里的后起之秀。他正望着凛子出神,背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你到底还是来了。”

久木回头一看,原来是衣川。

“你呀,是凛子叫我来的。”

“我本来不打算来,今天完事早,就来看看。”衣川说着,朝里边瞧了瞧,“看见她那么受欢迎,心里美滋滋的吧?”

这种时候遇到衣川,和凛子一块儿走不大方便了。不过一个人正无聊,有个人说说话也蛮不错。

“没想到书法协会里有这么多女性啊。”

“从事绘画的也不少,但不如书法的多。要说这也算是个问题……”

“热热闹闹的多好啊。”

“热闹是热闹,不过你也看见了,名书法家大多是男性,他们周围有这么多不同年龄、各种各样的女性围绕着,会发生什么呢?肯定会对年轻貌美的女性另眼相看啰。”说到这儿,衣川慌忙摆摆手,“这当然不包括她了。不过,弟子当中有位年轻女性,师父的态度会不自觉地亲切和蔼起来。这与其说是偏向,莫如说是男人的本能吧。”

还有这事?久木听着点了点头,衣川压低了声音说:“有的先生在弟子当中选定一个样板,让其模仿自己写的字,因而入选的。”

“那么,是不是分各种流派或集团呢?”

“那是那是。流派掌门人的名气越大,弟子就越得势,否则就比较吃亏了。”

“这么说和舞蹈界、插花界相类似了?”

“基本上都差不多吧。”

衣川以前在报社干过,所以对书法界好像也相当了解。

“那些展出的书法,什么人买呢?”

“除有名望的先生或在传媒界挂了名的极少数先生的作品外,几乎都是被弟子买走的。”

“弟子买去做什么呢?”

“以此来表示对先生的忠诚啊。”

一想到凛子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久木忽然同情起她来,同时,也很钦佩她。

会场最尽头的凛子好像注意到了久木在和衣川聊天。

衣川好像也发现了,就朝凛子招了招手,见凛子走过来,就笑着说:“今天你可真出众啊,一进会场就看见你了。”

衣川平日总叹息自己太腼腆,不会对女人说好听的,现在可是一反常态了。

“刚才他给我讲了些书法界的内幕。”

久木转了话题。凛子有点紧张地问:“什么内幕呀?”

“跟你没什么关系的。”

衣川摇着脑袋说。就在这时,一位记者模样的中年男子递给凛子一张名片,后面跟着的摄影师走过来,咔嚓咔嚓地给凛子拍起照来。

尽管不是优秀奖,却受到明星级的礼遇,想必是因为凛子的美貌吧。

久木退后一步观看着,衣川问他:“待会儿你们有什么安排?”

久木支吾着:“这个嘛……”衣川立刻明白了。

“行了,别为难了。今天晚上两人也该干杯庆祝一下噢。”衣川善解人意地说道。

“她家里今天没来人吗?”

久木也正担心这个,又环顾了一遍会场。

“不过,你也真够大胆的,要是她丈夫来了可怎么办呢?”

听衣川这么一说,久木本想回一句“是凛子要我来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要说大胆的,应该是她呀。”衣川故意打趣地说,“你们不至于为了美女来一场决斗吧?”

衣川一个人想入非非地自得其乐,见久木没有反应,觉得无趣,又待了十来分钟就离开了会场。

又剩下久木自己了,招待会酒宴方酣。

凛子又回到主桌附近去,和与会者谈笑风生,或者和书法家朋友们一起拍照。

久木的目光追逐着凛子的身影,同时想起了衣川刚说的“大胆”这个词来。

听他的口气像是在讥讽久木,不是人家的丈夫,还来出席招待会。不过,本来凛子就没说她丈夫要来,再说,即使来了,他也不认识久木,不会有麻烦的。

久木一边自我宽心,一边喝着啤酒,看了下手表,已过了三十多分钟了。于是,他离开会场,来到一楼的大厅,穿过大厅往左手去就到了咖啡厅。他坐在里面靠墙的位子上,要了杯咖啡。

正是周末,到处是来出席婚礼的男男女女。

咖啡很快就端来了,久木又瞧了眼手表,已经六点半了。

照这趋势来看,到箱根时得九点了。

久木闲得没事干,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看起了笔记本。点燃第二根香烟时,凛子在大厅里出现了。

和一位上年纪的女性告别后,凛子拎着个大纸口袋向这边走来。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咱们走吧。”

凛子大概是担心被人看见,想尽快离开这儿。

两人穿过大厅来到地下停车场,坐进车里,凛子才算放下心来,又恢复了平日温和的神情,说道:“今晚把你弄得晕头转向的,真抱歉。”

“哪里,多亏了你我今天开了眼界,非常愉快。”

久木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问:“直接去箱根,行吗?”

“按说还有第二轮酒会呢,不过我事先说好不参加的。”

“衣服用不用换换?”

凛子还穿着出席招待会的和服。

“我带了要换的衣服了,到那边再换吧。”

车子开出停车场,立刻被笼罩在赤坂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之中了。

“今天你太美了。我现在才知道你有那么多崇拜者。”

“哪有什么崇拜者呀。”

凛子羞赧地把头掉向车窗,拿出了粉盒补妆。

“有不少人向你献殷勤吧?”

“我总是和大伙儿一起出去。”

“不过,先生和大人物好像净是男性吧。”

“虽说是先生,可都是老年人,而且也没有像你这么脸皮厚的。”

“男人可不好说噢。”

“人家全是绅士,放心吧。”

车子朝霞关枢纽驶去,从那儿上首都高速公路。久木望着前方明灭的灯光说道:“衣川说你胆子很大。”

“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意思是,万一你丈夫来了怎么办呐。”

“他不会来的。”

“有事出去了?”

“不是,他说了不来就不会来的。”

凛子的语气很果断,丝毫没有犹豫。

车子从霞关坡道上了首都高速公路,经涩谷去用贺方向,然后转入东名高速,直奔御殿场。

久木踩下油门开始加速,然后又问道:“他知道今天的颁奖仪式吗?”

久木还是省掉了“你丈夫”这个词。

“知道他也不会关心的。”凛子凝视着灯光闪烁的前方答道。

“难道也没说想来看看?”

“没有,什么表示都没有……”

“你今天晚上不回家的理由呢?”

“我说和协会的人一起出去。”

“可是他对你外宿不归就一点也不怀疑吗?”

“可能会怀疑的。”

这回答使久木有些意外,他紧握着方向盘问她:“就是说他无所谓?”

“也不是无所谓,他不爱刨根问底的。”

久木越加不明白这对儿夫妻是怎么回事了。

“看来是有所怀疑的了?”

“他这人自尊心很强,不愿意知道不利于他的事。若是了解之后确有其事,多没面子呀。”

“不过,如果对你不放心的话……”

“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有的人什么都想知道,也有像他这样的,害怕知道了有伤自己的尊严。”

“可是,老是这样下去……”

“是啊,他难受,我也难受。”

凛子出神地看着前方。

星期六的夜晚,南去的高速路意外地通畅。

车子过了用贺收费口,进入了东名高速路,有三条车道。久木又加大了油门。灯光璀璨的大城市迅速远去,静悄悄的住宅区和黑黝黝的森林不断闪过。

对于凛子夫妇,久木再怎么想也没有用。本来就是夺人之妻的罪魁祸首,倒为人家丈夫担心,太不合情理了。

于是,久木把话题转到了书法上。

“一坐到桌前,拿起毛笔,心情就平静下来了吗?”

“即使不太平静时,研着研着墨,烦恼自然而然就被吸走了似的。拿起毛笔时,心境已经十分安宁了。”

久木还从未见过凛子写毛笔字的样子,但想象得出凛子研墨和铺开纸书写时的姿态,一定是非常端庄而优美的。

“字能反映出人的品格吧?”

“当然,字如其人嘛。”

的确,字写得帅气的人,性格也是很潇洒的。

“常有人说我的字显得妩媚。”

“这次的作品怎么样?”

“很遗憾,不怎么妩媚吧?我是尽量控制自己不写出那种感觉来的。”

“这也能控制?”

“写四个字以内还问题不大,我也说不好。”

这次凛子写的是“慎始敬终”四个大字。

“不知你妩媚的字什么样,不过,这几个字写得很有生气,很优美。”

“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写的是‘慎始乱终’。”

“那是什么意思啊?”

“开始谨慎,最终迷乱。”

“别胡说。”

凛子瞪了他一眼,每到夜里,凛子就会由谨慎矜持变为疯狂迷乱。为了目睹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久木驱车飞奔在夜晚的东名高速公路上。

到达仙石原饭店时是八点半。离开东京时,以为九点才能到,没想到一路顺畅,提前到达了。

在服务台开了房间后,两人被引到了三层尽头的客房。

久木以前来这个饭店打过高尔夫球,知道白天从凉台可以眺望仙石原平原以及高尔夫球场。

凛子本想马上换衣服,一看时间不早了,就决定先去吃饭。

餐厅在一层,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隔着落地玻璃窗,能够看见下面的游泳池,水下灯将池水照得湛蓝透明。

“真像仙境一样啊!”

从受奖典礼到酒会凛子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好容易才松弛了下来。

他们心情放松地又干了杯啤酒。酒会上已多少吃了点东西,所以只要了份清淡的菜肴。

“不知为什么,一到了这儿,就安心多了。”

正如凛子所言,一进入箱根山,久木就产生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心感,这恐怕是因偷情而内疚的关系吧。

湖产的虹鳟鱼加奶酪的冷盘端了上来。两人再次举杯喝起了红酒,这时,久木又想起了刚才关于书法的话题。

“你作品上的署名‘翠玉’,也叫作雅号吧,是你自己起的?”

“有的人是自己起的,我是先生给起的。”

“松原翠玉,这个名字不错。真希望你用这个雅号再写一幅妍丽的字呢。”

“那么,下次就写一首名人作的恋歌吧。”

“你听这首怎么样:‘肌若凝脂颜如玉,满腔热血盼君顾。视而不见忙国事,君心不曾饮孤独?’”

久木朗诵了一首与谢野晶子[1]的和歌,凛子不禁苦笑了一下。久木接着又朗诵起了中城富美子[2]的和歌。这位战后不久和寺山修司[3]一起走红的女歌人,年仅三十二岁就英年早逝了。

“桀骜不驯若枭鸟,柔似蝌蚪惹人怜。美如鲜花夺人眼,爱栖女人一身兼。”久木朗诵完,问凛子:“这首歌把女人的娇媚表达得淋漓尽致吧?”

“是啊,的确是好诗。”凛子随声附和着。

因晚餐吃得晚,吃完已过十点了。

凛子紧张了一天,显得有些疲惫。

从餐厅回到房间,关上门后,才真的成了两人世界。久木很自然地拥抱了凛子,凛子也早已期待这一刻,顺势靠在他的胸前,和他接吻。

夜色笼罩的饭店里,悄无声息,静得能听得见凛子衣服发出的窸窣声。长长的亲吻之后,凛子拢了拢头发,走到窗边。

这里也是落地玻璃窗,外面的凉台上放着一张白色的桌子和两把椅子。

“出去瞧瞧可以吗?”

凛子想吹吹夜风,打开凉台门走到外面,久木跟在她后边。

“挺冷的。”

入夜时刮起的风,掠过了秋天的高原。

“你看,月亮好大啊……”

久木抬头一看,月亮高悬中天,亮如银盘。

从屋里看时,凉台前面黑黝黝的,现在借着月光可以依稀看到宽阔的草地和高尔夫球场,远处耸立着屏障般的外轮山。清新的空气,使人觉得连月亮都比城市里看见的更大更亮。

“这月亮真大,我都不敢看了。”凛子望着月亮小声说。

“五脏六腑都被它射透了似的……”

“今晚就来个月光浴怎么样?”

“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凛子缩起脖子说了声“好冷啊”,此时的久木已被突然涌起的淫亵念头占据了。

两人从凉台回到了屋里,里面的暖和气与外面袭人的寒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边赏着月,久木忽然涌起了情欲。凛子打算先脱掉和服,再去淋浴。

久木换了浴衣,躺在床上等凛子。凛子关上了过道的灯。

屋里一下子黑了下来。只有月光照射在窗户上,微微泛白。

久木凝望着这宁静中的朦胧夜色。凛子好像开始脱和服了。

凛子站在床的左侧,紧挨着洗澡间的地方,弓着身子在脱衣服。久木只能听到丝绸摩擦发出的声音,腰带解下来,抽去了几条系带后,和服便长长地拖到了地上。

起初觉得暗淡的月光,渐渐习惯之后,能模模糊糊看见东西了。久木看见凛子背对着他,身上披着和服,朦胧中看起来很像过去贵妇人出门时披的蒙头披肩。

按顺序是先脱和服,再脱长衬衣,最后是贴身衬衣,这么一件件往下脱的。凛子在已有肌肤之亲的男人面前,仍旧背着他,披着和服脱衬衣。

久木之所以被凛子吸引,正是因为她具有这样的矜持和品味。

脱完后,凛子披着和服进了洗澡间,这时她完全一丝不挂了。

久木闻着这些衣物的香气,在皎洁的月光下沉思起来。

端庄而文静的女人变得迷乱使人心醉,若原本就迷乱的女人,再怎么迷乱也毫无情趣。

从洗澡间传来细碎的水流声。

久木关掉了所有的灯,以备凛子洗澡出来之需。表面上是为凛子着想,其实,自有久木的小算盘。房间里温暖如春,从两扇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那儿照进了一抹轻柔的月光。

设置好这般场景后,只等美丽的猎物上场了。

不知什么原因,凛子从洗澡间出来后,站在门边半天不动。久木奇怪地坐了起来,凛子这才问他:“干吗不拉上窗帘?”

这根本用不着解释,久木不吭声。凛子走到窗前,就在她拉上窗帘的一瞬间,凛子绰约的风姿便袒露在淡淡的月光下了。

她那刚刚出浴的裸体上裹了一件白色的浴衣,腰带长长垂了下来,头发束在脑后,仰起脸眺望窗外的身姿,形成了一个朦胧的剪影。

久木看得入了神,翻身下床,来到窗边抓住了凛子的手。

“我刚才不是说要月光浴吗?”

“不要,不要。”

久木也不理会,把凛子拽到了床上。

凛子虽然顾虑窗外的月光,一旦被搂抱着躺到了床上,也只有顺从地就范了。

“月光下的解剖现在开始。”

“别玩儿花样啊,我可害怕。”

“你只要老老实实的,保管你没事。一动不动地把一切都交给月亮好了。”

久木发布完命令后,先拽开她浴衣的带子,然后,双手轻轻地解开前襟,丰满的胸部隐约显露了出来。

不知是久木的命令起了作用,还是清澈如洗的月色卸掉了凛子的抵抗力,她头一次这么温顺地躺在床上。

过于顺从倒让久木有些不习惯了,接下去他把浴衣全部掀开了,霎时间,女人完全裸露在月光之下了。

凛子微微扭动着下半身,但已无一丝可遮拦之物,一切都是徒劳。

久木像个盗贼似的,神情专注地从放弃了抵抗的女人身上剥下了浴衣。已毫无还手之力的女人,任凭盗贼在月光下为所欲为。

但凛子像要躲避从窗外射进来的月光似的,还是紧闭着眼睛,从上身到下身都是平躺着的,只将两手放在下身遮掩一下。

凛子的皮肤本来就很白,月光下更显得白皙,只留下一处阴翳。宛如一具白蜡雕塑。

“太美了……”

无论多么残忍的刽子手,看到绝色美人都会心旌摇曳,更何况久木这样速成的刽子手,不可能抗拒这美的诱惑。

久木本想立刻就对这一丝不挂的肉体进行一番猛烈的袭击,却不由自主地陶醉于这美的享受之中,于是改变主意,再继续欣赏一会儿。

年轻时他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去占有,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喜欢用目光来欣赏了。这可以叫作“目淫”吧。他把自己当作月光,目光犀利地在这白皙的肉体上来回扫瞄着。

虽然没有触到身体,但凛子感知到了男人的目光正舔遍自己的全身。她忍受不下去了,正要蜷缩起身子,侧身背朝月光时,被久木双手拦住,并在她耳边轻声道:“是月光要惩治你。”

苍白的女人肉体正是奉献给月亮的贡品。

不过,如果让清澈的月光侵犯女人的身体,就需要相应的品味。不能像野兽似的一味粗鲁地占有,而要伸出温柔之手从满面羞涩与迷茫的女人身体中诱出淫乱的感觉,这种刑罚更行之有效。

男人首先从胸部到腰间耐心而轻柔地来回爱抚,然后仿佛偶然触到她的手似的,若无其事地将她遮挡在下体的双手挪开。

在这瞬间,女人意图反抗,却遭遇了更强有力的阻挠,无可奈何地缩回了双手。

于是,一无遮拦的女人身体便完全暴露在了月光下,两腿间的黑色密林越发显得突出。

不可思议的是,从男人看到白皙皮肤上那处黑色阴影的瞬间开始,女人的身体便彻底抛弃了之前的纯净,显现出淫荡。

至此,男人已无法忍受只用眼睛欣赏了,终于伸出一只手去捕捉女人丰硕的胸部,另一只手去拨开繁茂之所,伸向潜藏在里面的花蕾。

在反复不断的爱抚下,凛子的花蕾很快就苏醒过来,与此同时,柔软的花园里也充满了爱液。

如果现在进入的话,则毫无新意可言了,今天晚上他想玩儿点新花样。

男人确认花园里已经充分湿润后,便抓起女人的右手,将其慢慢引导到那里。

女人惊慌失措地,像碰到可怕的东西似的往回缩手,但是男人毫不松手,仍旧继续迫使她的手指触摸自己的花蕾,并命令她轻轻滑动。

反复数次后,凛子无法忍受了,小声抗议道:“我不要,不要啦……”

但久木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她说什么,今天也要让她看看潜藏在自己体内的淫荡本色。

“不准停……”

“不要……”

待她再一次停止动作的时候,久木取而代之,用自己的指尖去对付那可爱而敏感之点。

男人的手指以一定的频率,轻轻左右移动着,女人的花蕾即刻湿润、膨胀起来,临近崩溃的边缘。

凛子喘息着扭动着,最后歪过头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快速地达到了高潮。

只凭手指的动作凛子就能达到高潮,是进入今年才开始的。

等凛子全身的颤动平息以后,久木试探着问:“我不要,不要啦……”

“不好,真没想到。”

久木想问的是她快速达到高潮的感觉,而凛子说的是自己爱抚自己的感觉。

“那以后你就经常自己……”

“我才不干呢……”凛子摇了摇头,撒娇似的说,“还是你的指头好。”

久木又抱过凛子,拿起她的右手。

“川端康成不是写过一部叫《雪国》的小说吗?内容是一个住在东京的姓岛村的男人到雪乡越后汤泽去会一个叫驹子的艺伎。”

“就是那句‘穿过隧道就是雪国’吧。”

凛子还记得小说中的开头部分。

“在那部小说中不是有这样的场面吗?那个男人时隔很久再次见到驹子时说‘这个手指还记得你’,驹子害羞地轻轻咬住男人的手指。”

“这个场面,在电影里看过。”

“那么他说的手指到底是哪根呢?”

久木一边说一边把凛子的右手举起来,对着月光看。

凛子纤细柔软的手指白净细腻,根本看不出刚刚触摸过那个地方。

“小说里说的是食指,在电影里扮演驹子的女演员也是咬他的食指。”

“那样不对吗?”

“要是摸那儿的话,还是应该用这个指头。”

久木握住凛子的中指,然后将它轻轻地放进凛子的花丛里。

“还是这个指头温柔、灵活。”

“那就是川端先生弄错了?”

“不太清楚,反正这个指头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