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走私贩子(1 / 2)

 不到一天的时间,唐泰斯就和船上人搞得很熟了。这条热那亚帆船叫少女阿梅莉号,可敬的船长虽然没受过法里亚神甫的教导,但是人称大湖的这个地中海周围各地的各种语言,从阿拉伯语到普罗旺斯语,他几乎都能一知半解地说上几句,这就省得雇佣那些总叫人讨厌、又好泄密的翻译了。他会讲多种语言,无论在海上同航船相遇,在海岸同小船约会,还是同无业游民打交道,都非常方便;提到无业游民,可以说海港每个码头上都能遇见,他们无名无姓,没有国籍,生活的来源也讳莫如深,表面上看来衣食无着,仿佛只能靠天吃饭。既然凭肉眼是看不出他们有任何求生本领,读者想必也猜到了,唐泰斯是在一条走私船上。

鉴于上述这种情况,船长把唐泰斯收留在船上,是不无怀疑的。他同沿海岸的海关官员都非常熟悉。而这些可敬的先生们和他之间时时都在钩心斗角,所以最初他以为唐泰斯或许是税务局派来的一个密探,用这条巧计来刺探他这一行动的秘密。但唐泰斯操纵这只小船的熟练程度又使他完全放了心。后来,当他看到伊夫堡的上空升起了一缕像羽毛似的轻烟,他立刻想到,他的船上已接纳了一位像国王那样进出都要鸣炮致敬的人物。应该说,这时他多少放心了一些,因为这样的一位新来者总比来个海关官员要强,可是当他看到这位新来的伙计态度十分泰然,后面这一层怀疑也就像前者一样地消失了。

这样,唐泰斯倒有一种优势:他了解船长的底细,而船长却不知道他的来路。不论那个老水手和他的船员用什么方法来套他的话,他都能顶得住,不泄露半点真情,只坚持说他最初的那番话,他把那不勒斯和马耳他描绘得绘声绘色,他对这些地方了解得像马赛一样清楚。所以那个热那亚人虽然精明,却被唐泰斯用温和的态度和熟练的航海技术蒙骗了过去。也许不尽然,这位热那亚人同所有聪明人一样,只了解该了解的事情,只相信存心相信的东西。

正是在这种互相利用的状况下,少女阿梅莉号到达了里窝那。

唐泰斯还要在里窝那接受一次考验:十四年来,他没有照过镜子,现在要看看还能否认出自己。在他的记忆里,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年轻时的容貌。他的新朋友们相信他所许的愿该兑现了。他以前曾在里窝那停靠过不下二十次。他记得在圣费狄南街有一家理发店,他就到那儿去刮胡子理头发了。理发师惊异地望着这个长发黑须的人,他看上去就像提香提香(1488—1576):意大利画家。名画上的人物。当时并不流行这样的大胡子和这样的长头发,而倘若在今天,假如一个人天生有这样的美质而竟自动愿意舍弃,一定会使理发师大为惊奇的。那位里窝那理发师不假思索,立刻就干了起来。

修理完以后,爱德蒙感到自己的下巴已十分光滑,而头发也与常人一般长短了,他要了一面镜子,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正如我们说过的,他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了,十四年的牢狱生活已在他的脸上发生了气质上的变化。唐泰斯进伊夫堡时,有着幸福年轻人的圆圆的,坦诚的,微笑的脸,他一生中早年所走的路是平坦的,而他以为,未来自然只是过去的继续。但现在这一切都变了。他那椭圆形的脸已拉长了,那张含笑的嘴如今已刻上了显示意志坚强而沉着的线条;那饱满的额头上出现了一条深思的皱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抑郁的神色,从中不时地闪现出愤世嫉俗的仇和恨的光芒;他的脸色,因长期不和阳光接触而变成了苍白色,配上他那黑色的头发,现出一种北欧人的那种贵族美;他学到的深奥的知识,又在他的脸上焕发出一道宁静的智慧之光;他天生就身材颀长,长年来体内又积蓄了力量,因此显得更加强壮有力。

原来那劲健而瘦削的翩翩身姿,一变而为肌肉丰满、浑圆敦实的躯体。他的嗓音因祈祷、啜泣和诅咒而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他时而发出奇特的温和的颤音,时而又变得粗声粗气,近乎嘶哑。

而且,由于长久生活在昏暗的地方,他的眼睛早已变得像鬣(liè)狗和狼的眼睛一样,具有能在黑夜里辨别东西的能力。爱德蒙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即使他最好的朋友——假如他的确还有什么朋友留在世上的话——也不可能认出他来了,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少女阿梅莉号的船长极希望留下像爱德蒙这样有用的人,他预支了一些将来应得的红利给爱德蒙。理发师刚使爱德蒙初步改变了模样,他就离开理发店来到了一家商店里,买了全套的水手服装,我们都知道,那是非常简单的,不过是条全白色的裤子,一件海魂衫和一顶帽子。爱德蒙穿着这套服装到了船上,把雅各布借给他的衬衫和裤子还给了他,重新站在少女阿梅莉号船长的面前。船长叫他把他的身世重新讲了一遍,他已认不出眼前这个整洁文雅的水手就是那个留有大胡子、头发里缠满了海藻、全身浸在海水里、快要淹死的时候赤裸裸地被他手下的人救起来的那个人了。

看到爱德蒙这样焕然一新的样子,他又重新提议,想长期雇用唐泰斯。但唐泰斯有自己的打算,只接受了三个月的聘期。

况且,这位船长已养成了抢时间的习惯,他手下的船员都服从命令,干活也十分卖力。船在里窝那停了一周,滚圆的货仓里又装满了印花布匹、禁运的棉花、英国香粉和所谓专卖局忘记盖上印的烟草。这些要运出里窝那这个自由港,卸到科西嘉海岸,再由投机商人转运到法国去。

他们的船起航了,爱德蒙又在浅蓝色的大海上破浪前进了,大海是他的青年时代活动的天地,他在狱中曾常常梦到它。现在戈尔戈纳意大利岛屿,位于科西嘉岛和里窝那之间。在他的右边,皮阿诺扎岛在他的左边,他正在向保利保利(1725—1807):科西嘉的政治家。和拿破仑的故乡前进。

第二天早晨,当船长来到甲板上的时候,他发现唐泰斯正斜靠在船舷上,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一座被朝阳染成玫瑰色的花岗石的岩山:那就是基督山岛。少女阿梅莉号在其左舷离它还不到一里路的地方驶过去了,直奔科西嘉而去。

这个小岛的名字和唐泰斯是这样的休戚相关,当他们这样近地经过它的时候,他不禁在心里想:他只要一下跳进海里用不了半小时,就可以登上那块上帝赐予他的土地了。不过,那样的话他没有工具来发掘宝藏,也没有武器来保护它,他该怎么办呢?而且,水手们会怎么说,船长会怎么想呢?他必须等待。

幸好,他已学会了如何等待。为了自由,他曾等待了十四年,现在,为了财富,他当然可以再等上一年半载的。最初要是只给他自由而不给他财富,他不是也同样会接受吗?再说,那些财富该不会只是个幻想吧?是可怜的法里亚神甫脑子有病时想出来的东西,是否已同他一起离开了尘世呢?不过,红衣主教斯帕达的那封信是唯一有关的证据,于是唐泰斯把那张纸上的内容又从头到尾的默述了一遍,他一个字也没有忘。

天色渐晚,由暮霭的点染,那座岩岛呈现五光十色的变幻,终于隐没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了,唯有唐泰斯,凭着他在黑牢里练就的视力,还能辨识那个岛,自然,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甲板的。

次日清晨醒来,他们已到了阿莱里亚科西嘉岛的一个小镇。海外。他们整天沿着海岸航行,到了傍晚时分,岸上燃起了灯火。这火光大概是约定的暗号,一看到这火光,他们就知道可以靠岸了,因为有一盏信号灯不是挂在旗杆上而是挂在桅顶上,于是他们就向岸边靠近,驶到了大炮的射程以内。唐泰斯注意到,当他们向岸边靠近的时候,船长架起了两尊旧式的小炮,这两尊炮能把四磅重的炮弹射出千步之外而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但这一次,这种预防是多余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四只小艇轻轻地驶近帆船,帆船无疑懂得这种迎候的意思,也放了自己的小艇下海。五只小艇工作得极其神速。到了凌晨两点钟,全部货物便都从少女阿梅莉号上卸运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