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还像往常那样,我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金田公馆。“像往常那样”不过是说明我已经去过这里很多次了,所以也就无须再解释了。在好奇心这方面,猫和人类没什么不同,在第一次之后,总会想来第二次、第三次。我虽然是以一只猫的样子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我也希望各位读者能够承认,我也具备好奇心。

“习惯”就是那些至少重复了三次的行为。对我来说,这种行为也会慢慢进化,最后会在生活中必不可少,和人类也没什么差别。为何我要如此频繁地潜入金田公馆呢?我希望各位读者不要对此产生疑问。如果非要问的话,我想说这就相当于人的烟瘾。对人类来说,烟既不能产生饱腹感,又不能当作良药补充血液,那为何还要用嘴吸烟呢?不仅如此,这些烟随后还会从鼻孔喷出来。如果人类都不能摒弃这种习惯,那也请对我频繁出入金田公馆的习惯保持沉默吧。

“悄无声息”似乎并不是个好词,因为它总让人想起小偷、奸夫之类的人。虽然对金田公馆来说,我属于不请自来,但是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偷鲣鱼,更不是为了和那条小狗约会。这条小狗的五官都挤在了脸孔中间,就好像中风了一样。当然,我这种行为也说不上是去侦探。在我眼里,这个世界上最下贱的行业就是密探和放高利贷。对于一只猫来说,侠义之心原是不该有的东西,但事实上,我却是抱着这副心肠为寒月先生去金田公馆查探的。不过这种事只那一次,自那以后,这种愧对猫良心的下流行为,我就再也不干了。既然如此,像“悄无声息”这种不实之词,我为何还要用呢?实际上,针对这一点,我有个问题,而且十分有意义。

在我眼里,之所以会有天空、大地,就是为了笼罩和承载万物。不管怎么说,这一事实大家都必须承认。那人类到底花费了多少心力去创造这天空和大地呢?事实上,这和他们的心力没有一点儿关系。因此,这种并非由他们创造的东西,他们总不能收入自己囊中吧?即便他们真这么做了,当别的生物在其中生活时,他们也不能制止吧?显然,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这大地一望无垠,自以为是的人类却想通过筑墙立碑将其划分,这一块归你,那一块归我。这是不是代表天空也得这样划分呢?这一条天是你的,那一条天是我的。如果可以将分成块的土地所有权按每坪多少钱来加以买卖,那将我们的空气也分为一个个立方尺来售卖显然也没什么不可以。然而事实上,我们并没有那么对待空气和蓝天,所以随意划分售卖土地也应是不合理的。我奉行的观点就是这样,遵循的守则也是如此,所以我可以随意地出入任何地方。当然,如果是我不想去的地方,我也不会去。但只要这个地方我想去,那它的位置就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随时都可以去那儿悠闲地逛逛。

我原本无须对金田这种人留情,但不幸的是,对我们猫来说,在对暴力的使用上,是无法与人类相媲美的。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强权就是公理”的说法,所以身为一只猫,不管在这方面我占据了多大的道理,依然无法将我的想法付之行动。如果非要如此,那就将面临一些危险,就犹如车夫家的阿黑会面临鱼铺老板的扁担一样。如果你占据公理,但对方却拥有权力,通常只有两种选择:其一,你老实地屈从于对方,将自己的公理摒弃;其二,为了贯彻自己的公理,对对方加以欺瞒,使自己不用面对权力。对我来说,更愿意选择第二种。因为我有随意去各处的公理,所以我可以频繁地出入金田公馆,但为了避免面临扁担的危险,我只能选择悄无声息的方式。

当然,去的次数越多,我对金田家的情况就越了解。当然,这种结果并非我刻意为之。即便我没有特意去关注,有些事情还是会很自然地呈现在我眼前;即便我没有特意去知晓,有些事情还是会很自然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例如每次洗脸时,鼻子太太都会非常细致地擦拭自己的鼻子;例如安倍川年糕是金田小姐钟爱的食物,她每次总是吃很多。又例如金田先生有个不同于太太、女儿的鼻子,他的鼻子是扁平的。除此之外,他的脸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也是扁平的。更有甚者,他现在已经四十岁了,但是看着这副面孔,你会怀疑是否他小时候打架的报应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他那副扁平的面孔肯定是他在打架时,被其他顽童抓住脖子按在墙上压扁的。对这种面孔来说,稳固亲和有余,但变化不足。就算他再怎么气愤,这张大饼脸也没什么变化。每当吃生鱼片时,这位金田先生就会非常高兴,会把他的光头拍得啪啪作响。除了有一张扁平的脸外,他还有个低矮的身材。因此,高帽子和高齿木屐是他常用的装备。在他家车夫眼中,这点着实好笑。后来他家的“读书人”也从车夫口中知道了这件事,不过“读书人”的敬佩之情却只针对车夫。因为他没想到车夫还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这着实惊人。我知道的事太多了,不胜枚举。

首先,从厨房旁边的院子穿过;然后躲在假山后面,并确认纸拉门关着;最后,等到周围寂静无声时,不慌不忙地去廊子上。这就是我最近一段时间的行动路线。当然,有时我也会从池塘旁绕向东面,此时多半是因为人声喧哗或者有人会从客厅里看到我,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危险的。到了东面后,我会从厕所旁边钻到廊下,我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然,我原本无须畏惧或躲藏,因为我毕竟是只好猫,可是人类这种动物并不讲道理。所以有时万一遇上了,对我来说,这不幸的事只能自己承担。如果这个世界上都是熊坂长范[55]那种盗贼,那就算这个人再如何高尚,他的态度也会和我差不多吧。

作为显赫的实业家,金田先生倒不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拿着五尺三寸长的大刀挥舞,这一点我倒比较放心。不过据说他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不将人当人,这消息是我从其他地方听来的。因此,我认为在他眼里,既然人已经不是人了,那我们猫恐怕也不是猫了。可见,在出入他府上时,无论这只猫有多高尚,都必须小心谨慎。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之所以会觉得这样的行为有意思,和这种过分的小心谨慎有很大关系。也许正是因为这是一场冒险,所以我才会频繁地出入金田公馆。这个道理我以后会认真仔细地报告给诸位听。

为了确定今天的情况,我像往常一样,将下巴贴在假山的草地上望向前方。此时正值三月,十五叠[56]大的客厅的纸拉门大敞四开,沐浴在晚春和煦的春光里。此时,金田夫妇不知道和谁正在客厅里聊天,那应该是一位客人。倒霉的是,我的脑门儿已经被金田太太正对这面的鼻子“盯”上了,通过池塘的正面,我都能感受到它的“目光”。从出生到现在,对我来说,还是头一次被鼻子“盯”上。至于金田先生,因为他正面向客人侧坐着,所以除了他扁平的半张脸,我无法看清他的全貌。而且,我也无法看清他的鼻子,只看到了他的胡须,那胡须黑的、白的掺杂在一起,乱糟糟的。可以肯定的是,在胡须上面有两个孔洞,这是非常容易就能得到的结论。这不禁使我想到:“这张脸这样扁平,就算是春风,吹起来估计也会很容易。”

在交谈的三人中,长得最平平无奇的就属那位客人了。他的脸毫无特点,根本不值得多费口舌。虽然这种平凡似乎也没什么,但如果已经达到了一个极致,人们对这种“登平凡之堂,入平庸之室[57]”的人还是充满同情的。我心里疑惑:“不知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生在如此圣明的明治时代,但长相却这般平平无奇。”要想解答这些问题,我必须像以前一样钻到走廊的地板下去倾听他们的对话。

“……为了探听些情况,我太太特意跑了趟他家。”金田先生说道,语气一如既往地沉稳。与他的面孔相比,他的话同样是如此平庸模糊。虽然沉稳,但却无法让人觉得郑重。

“水岛先生确实是他的学生……这是个好主意……好,好……”这位客人一直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好”字。

“但是什么头绪都没问出来。”金田先生说道。

“苦沙弥就是这么个人,永远抓不住重点。这可真是难为您了,遇到事时,他总是含糊其辞,这从我和他住在一个公寓里时就知道了。”客人对鼻子太太说道。

“倒不是难为的问题,关键是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去别人家,还受到如此无礼对待,这还是头一遭,想想就可气。”鼻子太太说道,语气十分粗鲁,看样子她很生气。

“无礼吗?他说什么了?他那顽固的性格老早就形成了,要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您看看他的教学就知道了。古板地照着英语课本教学,这么多年都没有任何改变。”客人若有若无地附和着鼻子太太。

“无论我太太提什么样的问题,他都针锋相对,真是气死人了。”金田先生说道。

“这确实很不好。但是那些搞学问的人,哪怕只是懂一点儿,都很容易得狂妄自大的毛病。更何况他还没钱,所以就更狂妄了。在这个世界上,这种狂妄无知的人真的存在。对于自己的无能,他们不敢面对,却对那些有钱人大肆斥责,就好些人家骗了他的钱财一样。哈哈哈,多奇怪啊!”客人得意地说道。

“这太荒谬了,只有那种不会处世又自以为是的家伙才会变成他那个样子。所以我打算给他个教训,这件事我已经命人去做了。”金田先生说道。

“嗯,对他来说,得个教训也不是什么坏事,他没准儿还能老实点儿。”对于金田先生的想法,客人表示支持,虽然他还不知是怎样个教训法。

“这个人太固执了,这一点铃木先生你肯定是知道的。去了学校后,看见福堤和津木,他连声招呼都不打。我寻思,他这回可算是消停了。但没想到的是,他最近竟又拿着手杖追赶了我家那个年纪小的‘读书人’。想想吧,这个男人都三十多岁了,竟然还做这种事,就像一个毫无顾忌的疯子一样。”鼻子太太说道。

“他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为什么呢?”虽然客人饱经世故,但对于这点却一无所知,所以感到奇怪也在所难免。

“听说好像是在他面前路过时说了几句话,他就拿着手杖跑出来追人家了,而且连鞋都没穿。我家‘读书人’还只是个孩子,就算说错了话也情有可原啊。可他呢,不但是个长着胡子的老爷们儿,而且还是个老师。”鼻子太太答道。

“您说得对,他到底是个老师,不该做这样的事。”客人说道。

“他哪里配称为老师呀。”金田先生也附和道。可见,三人一致认为,身为老师就应该老实地承担一切辱骂,就像木雕和泥塑一样,在任何辱骂面前,也只能老实地待着。

“除了他,还有一个爱瞎扯的迷亭先生,我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古怪得很,整天胡说八道。”鼻子太太说。

“迷亭吗?您遇见了?看来他和以前也没啥区别,依然整天瞎扯。您是在哪儿遇见他的?苦沙弥家吗?太太,和这种人交往,您可得小心。学生时期,我们曾搭伙过。不过我们经常吵架,因为他实在太爱拿人开玩笑了。”

“任谁遇见这种人都会生气。也不是说绝对不可以撒谎,为了面子上好看或者出于敷衍,说些善意的谎言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他那个家伙,有事没事都愿意瞎扯一番,这太不像话了。你说他这么胡说八道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他就那么理所当然地随意扯谎。”鼻子太太依旧怒火滔天地说道。

“他那人就像您说的,实在不像话,他撒谎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开个玩笑。”客人说道。

“为了打听寒月先生的消息,我特意正式登门拜访,结果可倒好,事情没打探清楚不说,还生了一肚子气。但是,铃木先生,情理咱还是要顾的,毕竟是咱向人家打探事,所以给些回礼也是应该的。于是,之后我就让车夫给他家送去一打啤酒。结果他竟然让车夫把东西拿回去,还说什么无功不受禄。车夫就说:‘这是给您的回报,收下吧。’结果他说的那话别提多气人了,他竟然说:‘果酱嘛,我倒是每天都吃,但就是没喝过啤酒这种苦水。’说完就离开了,简直无礼至极,不成体统。”鼻子太太说道。

“这做法确实太气人了。”客人衷心地附和道。

“不瞒你说,今天请你过来也是为了这事。原本,只要私下教训一下那个顽固的家伙就行了,可是没想到,这里面倒出了点儿麻烦事。”金田先生一边说道,一边像吃生鱼片那样将自己的光头拍得啪啪响。实际上,躲在地板底下的我无法看清他到底拍没拍自己的头,但是最近这段时间,我已经很熟悉这种拍脑袋的声音了,就好像让尼姑听是否是敲木鱼的声音,尼姑能一下就听出来一样。对于任何足够清晰的声音,我都能立马确定它的来源,就算是身在地板下也毫不受影响。所以,我可以很确定,这就是拍打光头的声音。金田先生接着说道:“所以,想劳驾你帮帮忙……”

“这当然没问题,任何我能办到的事,您都尽管吩咐。要不是您的帮助,我这次怎么可能调回东京工作呢?”客人答道,语气十分干脆。看样子,金田先生也曾照拂这位客人,这从他们的谈话中就能了解到。可见,事情朝着越来越有趣的方向发展了。我今天来这里纯粹是因为天气不错的关系,纯属偶然。可我竟得到这么一个有趣的消息,就像春分时节我去庙里烧香,结果庙中主持竟拿牡丹饼来待客,这种意外怎能不让人欣喜呢?金田先生要客人帮什么忙?我藏在地板下,继续倾耳细听。

“苦沙弥这个人,真是古怪。我们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暗示寒月先生不要娶我们家的女儿。他是这个意思吧,夫人?你说这不是乱出主意吗?”

“他说的是‘那种人的女儿千万不能娶,傻子才会和她结婚呢。寒月,你可不能这么干’。这话说得多明白,哪儿还是暗示啊!”

“这话既粗俗又过分,真是那家伙说的?”金田先生问道。

“我都是从车夫妻子的嘴里听来的,应该就是这样。”鼻子太太答道。

“你听到了吧,铃木先生?这事怕是颇费周折。”金田先生说道。

“真是太过分了,这种事和其他事不一样,怎能容外人置喙?苦沙弥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啊,为何又会如此呢?”客人说道。

“咱们先不说在学生时代,你就和苦沙弥住在一块。单看过去,你们的关系也比较亲近,因此我才想请你帮个忙,去拜访拜访他。如果这些利害关系他能明白,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也许是因为什么事使他颇为气愤,但即便如此,原因也多半在他自己身上。如果他能识时务,我不但不会再给他添堵,而且还会照拂他一二。但如果他依然冥顽不灵,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要知道,他这样固执到底,最后还是他自己遭殃。”

“对,您说得对。他那毫无益处的固执最后会把自己害了的,所以和他好好聊聊还是很有必要的。”客人答道。

“至于我女儿,其实也不愁嫁,要知道我女儿有很多求亲者,水岛寒月也不是唯一的人选。不过根据我探听来的结果,无论在人品上,还是在学问上,此人似乎都还可以。所以,如果他能努力在近期当上博士,把我女儿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可以。我说的这些话,你可以稍微透露一点儿。”

“这办法不错,我立即去办,他听见这样的好事,肯定会努力奋进。”

“其实,我觉得这也不像寒月先生的处事风格。苦沙弥是他的老师,而对于这个老师的话,寒月先生似乎颇有点儿言听计从的意思,这事可不太好。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也不一定非让水岛寒月娶我女儿。所以,无论苦沙弥会给这门亲事增加多大的阻力,对我们来说,都是没什么关系的。”

“确实如此,可惜的是寒月先生,他太不幸了。”鼻子太太附和道。

“水岛寒月?这个人我倒不认识。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没理由不同意这门婚事,要知道对他来说,能和贵府结亲,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客人说道。

“这话说得对,而且寒月先生其实是非常乐意在娶我女儿的,就怪苦沙弥和迷亭这些人从中作梗。”鼻子太太说道。

“这就不对了,但凡受过一点儿教育,也不应当做这样的事。我现在就去劝劝苦沙弥。”客人说道。

“实在感谢你能帮这个忙。除此之外,苦沙弥也算得上最了解寒月先生的人了。所以,也希望你顺便帮我们再打听一下他的情况,例如他本人脾气如何、才学怎样。我夫人前些日子虽然也去了,但却没探听出什么情况,最后还闹成了那样。”

“我现在就去拜访他,您不用担心,今天正好周六,他此时应该在家。他家在哪儿?”

“你从这儿出去,向右拐到头,然后再左拐,走上一百米就到了,那块有面快倒了的黑板墙。”鼻子太太说道。

“看样子离得不是很远,这可省劲儿了。这也很好找,只要看门上的名牌就可以了。等我回去时就顺便去他家拜访一下。”客人说道。

“别指着那名牌,时有时无的。我估计那名牌是用米粒粘上去的,要不怎么一下雨就掉了呢?搞不好天好时还得重贴一张。所以,还是别指望这个了。钉个木头牌子多好,省得这样麻烦。要不说他这人古怪呢,谁看得透啊?”鼻子太太说道。

“这样啊,还真是出人意料。那我就找那块要倒的黑板墙,这总行了吧?”

“你肯定能找到的,这条街上的房子再没有比他家更脏更乱的了。而且我还有个更好的主意,如果你实在找不到,就看看谁家房上长草了,那儿肯定是他家。”鼻子太太说。

“哈哈哈,这房子倒是特别。”客人说。

他们这些谈话都一丝不落地被我听到了,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所以打算先回家去。毕竟铃木先生就要去拜访主人了,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去迎接他。于是,我在走廊的地板下前行,从厕所西边绕向假山后面,回到大路上。然后,快跑几步,迅速地回到了房顶长草的家里。

我泰然自若地回到了走廊上。走廊上铺着一条白色毛毯,主人正趴在上面晒太阳。阳光总是这样温暖明亮,不仅如此,它还十分公正。无论是这种房顶长草的简陋之家,还是金田先生家那种奢华的洋房,都在它的沐浴之下。但在这种春天明媚的气息中,主人身下的毛毯却显得十分不协调,这可真让人很可惜。这条毛毯买来已经有十二三年,所以虽然当时它出厂、售卖时都标示的是白色毛毯,它也确实是作为白色毛毯被主人买回来的,但此时它的颜色已经有了改变,从白色变成了深灰色。也许有一天,这种深灰色还会变成黑色,这不是不可能的。而且因为无数次的磨损,这条毯子的经纬线早已模糊不清。甚至,已经算不上是一条真正的毛毯了。或者以毯子来称呼它更贴切一些,因为哪里还有“毛”呢?也许在主人眼里,这毯子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都挺过来了,那么用一辈子也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可见,这条毯子颇有些历史了,那么此时主人正趴在上面做什么呢?事实上,他不过是在发呆而已。两只胳膊撑着下巴,右手夹着香烟,仅此而已。当然,至于他脑袋里的所思所想,就没人能了解了。也许在这满是头屑的脑袋里,宇宙的真理正在急速运行,不过单从表面上是如何也看不出来的。

香烟越烧越短,离烟蒂越来越近。烟灰已经有一寸长了,突然,烟灰掉在了毯子上。不过主人完全没有在意,他正凝视着香烟的烟雾飞去的方向。在春天的微风里,这些烟雾飘浮不定,形成的烟圈飘向了主人的妻子刚刚洗过的长发。哎呀,我竟忘了描述她,真是该死。

也许在一些人眼中,女主人此时的动作十分不像样,因为她正用屁股对着自己的丈夫。但其实这并没什么关系,像不像话还不是人们一张嘴的事?对于这件事,无论是主人,还是女主人,他们显然都不甚在意。主人撑着下巴,对着的方向就是妻子的屁股,而女主人也若无其事地坐着,屁股就对着主人的脸。既然双方都不甚在意,也就说不上什么像话不像话的了。这对夫妻婚后不到一年就超然物外了,他们的夫妻关系也再不受繁文缛节的束缚。正把屁股对着主人的女主人不知在想什么,她的黑发如同一片绿云,有一尺多长。趁着此时明媚的阳光,她用海藻和生鸡蛋把头发洗了洗。接着,她又将洗过的头发理顺,披散在了背后,看起来有点儿出尘的意味。最后,她就开始坐在那儿缝制孩子们的坎肩,一句话也没有说。

走廊上放着女主人拿出来的毛呢坐垫和针线盒,她如此老实地坐在主人面前,还用屁股对着他,当然,也有可能是主人故意把脸对着女主人的屁股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女主人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吹干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十分蓬松,主人刚才喷出的烟雾正在其中飘荡。这些烟雾如同游丝,就这样飘浮不定,这景象真是出人意料。主人正全身心地注视着,可是按照烟雾的性质,它必然是要向上飘的,绝不会静止不动。所以,为了注视这种烟雾和头发缠绕的奇景,主人的视线必须不断变换。最开始时,主人的视线是落在女主人的腰上,然后随着脊柱向上观察,从女主人的肩头、脖子,一直到她的头顶。

不过当主人注视妻子的头顶时,他突然惊讶地发现,在这个要与他白头偕老的女人头上有一个秃疮,大大的,圆圆的。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这块秃疮甚至十分闪亮。这个发现不可谓不大,而且十分奇怪,这完全超出了主人的预料。在阳光的刺激下,他的眼睛原本是半眯着的,此时却因为惊讶一下睁大了。尽管周围光线非常强烈,但主人依然注视着那块秃疮,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在传家佛龛上有个传承了好几代的灯盏,这个灯盏就是主人看到那个秃疮时第一个想到的东西。主人一家信奉的是真宗,按照惯例,这个教派总是会在佛龛上花费大量钱财,有时甚至会超出自身的承受能力。主人依旧记得,在小时候,家里有一座供奉在仓房里、贴着厚实金箔的佛龛。佛龛上有个铜质的灯盏,就算是在白天,这灯盏里暗淡的光亮也不会熄灭。一个灯盏在昏暗的环境下中发出闪亮的光芒,主人小时候曾千次万次地看到这种景象。此时看着妻子头上的那块秃疮,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种景象。

不过一分钟都不到,他脑海中对灯盏的印象就消失了。然后,他不禁又想起了另一个事物,那就是观音堂的鸽子。虽然从表面上看来,这东西与他妻子的秃疮毫无联系,但事实上,在主人的脑海中,两者的关系十分紧密。这也是他儿时的记忆。在浅草有个观音堂,主人每次去那儿都会花两枚文久永宝钱买碟豆子喂鸽子。这碟子是由土红色的黏土烧成的,无论颜色和大小都和他妻子的秃疮极其相似。

主人不禁发出感叹:“真是太像了!”

“什么东西?”女主人问道,脑袋都没转一下。

“你还问我什么,不就是你头上的那块秃疮,你知道你有这块秃疮吗?”

“知道。”女主人答道,手上依旧忙着她的针线活,而且语气十分淡然,似乎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

“你什么时候长了这东西?结婚前?还是结婚后?”主人问道,他心想:“莫不是自己被骗了,这秃疮怕是结婚前就有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也没什么关系,秃就秃了吧。”女主人说道,她倒是对什么事都很淡然。

“还秃就秃了吧,你对自己的头一点儿都不在意吗?”主人问道,语气颇为不满。

“这是我自己的头啊,为什么一定要在意?”女主人答道,然后举起右手摸了头上的秃疮一会儿,看来她其实还是有些担心的。她接着说道:“怎么又大了呢?还大了这么多,真出乎我预料。”看来,她此时才觉得,就她这个岁数来说,这个秃疮未免大了点儿。接着,她又自我辩解道:“哪个女人都一样,谁让我们要把这地方揪起来梳高髻呢?”

“如果你脑袋上的秃疮一直这样发展下去,估计都用不上四十岁,你就会彻底变成秃头。你还是快去请甘木医生看一看。显而易见,这是病,没准儿还有传染性呢。”主人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摸自己的脑袋。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的鼻子里不是也有白鼻毛吗?你的白鼻毛都不传染,又凭什么说我的秃疮传染呢?”女主人生气地说道。

“别人是看不见我鼻子里的白毛的,所以也没什么关系。可是你的秃疮可不一样,那是长在头顶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女人,这和残疾有什么分别?丑死了。”

“残疾?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我是残疾,那你何苦娶我,这可是你心甘情愿的。”

“我不是被你骗了吗?我今天才知道了真相。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在结婚前就把脑袋给我检查检查呢?”

“你简直不可理喻,你看看谁家姑娘结婚前是先检查脑袋的,全天下也没有这样的事。”

“我尚且还能忍受你的秃疮,可你看看自己的身材,与别人相比,又矮又丑。”

“我就这么矮,你和我结婚时不就知道了吗?这可是显而易见的事。”

“我倒是知道你矮,但我之所以和你结婚,不是寻思你以后还能长吗?”

“你在开什么玩笑,二十岁的人还能长个儿,真是笑死人了。”女主人扔掉手里的针线活,转身看向主人,摆出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势,等着主人的回答。

“二十岁长个儿也不是不可能啊,我寻思着,结完婚,多让你吃些有营养的东西,长点儿个儿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主人答道,这理由实在奇怪,偏偏他还说得煞有介事。这时门口的电铃突然响了起来,声音颇大。同时传来了“家里有人吗”的叫门声。看样子,在屋顶长草的标识下,铃木先生终于找上门来了。

此时,女主人抱起坎肩和针线盒,然后急忙地回到了内室。看来和丈夫吵架的事,只能暂时告一段落了。至于主人,他将灰色的毛毯收拾起来扔回了书房。没过多久,女仆拿来了拜访的名帖,主人一看之下颇为吃惊,然后吩咐道:“请客人来这儿。”说完他就先去了厕所,手里的名帖都没放下。这让我实在搞不清楚,突然间,他怎么就跑到厕所去了呢?而且,他还带着铃木滕十郎的名帖,这就更让我迷糊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那张名帖怕是要倒霉了,竟被主人带进了臭气熏天的厕所。

在壁龛前,女仆摆好了印花布的坐垫,请客人坐下后就离开了。因此,室内除了铃木先生外空无一人。于是,他便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他发现了一幅挂在壁龛里的木庵的画——《花开万国春》,但显然是赝品。除此之外,还有一只插着几只樱花的青花瓷瓶,应该是京都烧制的,看起来也并不值钱。打量了一圈后,他无意中看向了女仆给他摆好的坐垫,结果却发现上面坐了一只猫。他并不知道这只猫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刻它坐在垫子上,看起来神气十足。显而易见,这只猫就是声名远播的我。转瞬间,铃木先生的心里就起了一丝变化。因为这个坐垫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可是此时一只猫却比他先坐了上去,而且看起来那么神气,这就形成了第一个破坏他心理平衡的因素。

假如在铃木先生坐上去之前,这个坐垫一直闲置着,那么也许在主人没说“请坐”之前,铃木先生可能会一直忍耐着坐在冷硬的地席上,但这却能表达出他的谦逊。所以,在他眼中,这个坐垫就是他早晚都会坐上去的地方。然而现在,这个坐垫却被一只猫大摇大摆地占据了。如果是人,尚可原谅,但却是一只猫,这就太不像话了。因此可以说,他心中的不悦正在成倍地增长,这就形成了第二个破坏他心理平衡的因素。不仅如此,与之前的种种相比,更让他生气的是这只猫的神态。它一副骄傲神气的样子,没有丝毫愧疚之色。这个坐垫原本就不属于它,此时却被它抢先占了,它还眨着自己那不讨喜的眼睛打量铃木先生,似乎在说:“你这个家伙是谁啊?”就这样,第三个破坏他心理平衡的因素也出来了。

因为我的关系,铃木先生大感不悦,按理说,他大可以将我从坐垫上揪起来。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注视着我,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为什么不动手呢?要知道他可是个人,难道还怕了我们猫不成?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他应该尽快惩治我才对,但他为何没这样做呢?看来他可能是这样想的,作为人,他必须顾全自己的颜面,维护自己的尊严。如果只从武力上来说,我甚至都斗不过一个三尺的小孩儿。可如果从颜面上来说,虽然他铃木滕十郎是金田先生的左膀右臂,但在面对我这个镇守在这二尺见方王座上的猫大人时,也是无能为力。因为虽然室内只有他自己,但他依然没有那个脸去和一只猫抢座位,这事关身为人类的尊严。只要是个男人,谁也不能将一只猫当敌人。如果非得去和它争个长短,这不是徒增笑柄吗?因此,尽管此时的局面十分难堪,他也只能选择忍受,不去做那有损自己尊严的事。同时,也正因为这种情势是他不得不忍受的,所以对于猫,他的厌恶之意越来越强。他的脸上十分愤懑,并且带着这种脸色看着我,让我觉得十分好笑。不过表面上,我依然泰然自若地坐着,硬生生地将这种笑意憋了回去。

主人整理好衣服从厕所出来时,我和铃木先生正在这儿表演着哑剧。他进屋后说了一声“嘿”就坐了下去,而原本被他握在手里的名帖已经不见了踪影,估计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铃木滕十郎的名字已经被判了无期徒刑。“这倒霉的名帖哟!”我心里正这样想着,没想到就在这时,主人突然抓住了我的脖子,然后我就被扔到了走廊上。同时,主人的嘴上还骂着:“可恶的家伙。”

“快请坐吧!你回东京了?什么时候的事?难得你能来一次。”在主人的劝说下,铃木先生坐了下去。不过在此之前,他将坐垫翻了一面。

“我也是刚回东京,现在在总公司工作,没能告知你实在是因为抽不开身。”

“真不错,自从你去了外地,这还是咱们第一次见呢,真是挺长时间了。”

“确实如此,大概有十年未见了。不过在这十年里,我回东京的次数也不少,可是因为有很多事要处理,所以一直未能前来拜访,希望你别介意。与你当老师相比,在公司上班的我要忙多了。”

“十年了,你也有了很大变化。”主人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对面打扮得很好看的铃木先生。他竟是苦沙弥的老朋友,从他身上还真看不出这一点。他梳着利索的分头,穿着斜纹呢西装,那应该是英国制造的。除此之外,他还系着好看的领带,手上戴着闪亮的金表链。

“真金的?”主人问道,这个问题显然有些无礼。

“18K金的。与以前相比,你老了不少。有几个孩子了?一个?”铃木先生说道,脸上笑眯眯的。

“不对。”

“两个?”

“也不对。”

“三个?这么多吗?”

“对了,就是三个。也许以后还会再添,这都是没准儿的事。”

“你和以前没什么变化,说起话来还是那个调儿,对什么都不在乎。你家老大应该不小了吧,今年多大了?”

“可能是六岁,也可能是七岁,我也不大清楚。”

“哈哈哈,真不错,你一个当老师的,真是悠闲啊。我可真羡慕。”

“那你是没当过,如果你试试,肯定很快就烦了,估计连三天都用不上。”

“真的?在我眼里,老师是个既高尚又清闲的工作。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这听起来就很不错。再就是当个实业家,这也挺好,不过我这样的是没戏了。而且,要当就得当那种处于上层的,因为下层的那些没多大意思,还得各处去阿谀奉承或者参加一些乏味的聚会。”

“实业家吗?这职业我可不喜欢,我还是学生时就这样觉得了。他们能做任何事,只要能挣钱就行。按老话说,他们就是‘素町人[58]’,无利不起早。”主人对实业家大发议论。

“也不能一棍子都打死。有些地方是不甚高尚,但要想干这行,就得下定‘人为财死’的决心。钱可不是那么好挣的。针对挣钱的问题,在一位实业家的家中,我曾听过这样的话。他说要想挣钱,就必须绝情、绝义、绝廉耻,此为‘三绝’。你听听这话,有趣吧?哈哈哈……”铃木先生说道,脸上神色颇为自得。

“这话是谁说的?他是笨蛋吗?”

“哪里是什么笨蛋,人家聪明着呢。这个人在实业界颇有名气,他就住在你家前边胡同,你不知道吗?”

“他?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那个金田先生?”主人说道,语气颇为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