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的工作是比较孤独的。在公司与普通同事也不能在一起,一个人围着社长与公司其他头头转。修子每次看棒球比赛,见到那抓手便会对自己的工作触景生情。棒球场上队员们都在一起,只有抓手一人挤在敌队的队员中,身边全是敌队的打手和其他选手。
秘书也是一样,经常与社长在一起,被人认为是头头,其实在社长眼里又不是什么头头。换句话说,是个不上不下的无足轻重的人物。为此,与公司女同事间也没有时间聊天谈家常。当然,午休或下班后会有时间,可是因工作关系时常错过午休时间,或关在秘书室一个人吃午饭是常有的事。即使难得在一起吃午饭,她们总是将她看作社长秘书,而保持着一段距离的。自己对这种关系很是讨厌,也曾尽量去与同事们接近,可终于还是没能与大家打成一片,这便是当秘书的苦楚。当然也有好处,这便是远野来电话,直接打入秘书室,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另外,离大家远,可以避开各种风言风语。
现在公司里,修子最要好的是广告部的庄野佳子。她大修子三岁,结了婚已有了孩子,在广告科当科员。她十分能干,深得上司器重,性格又很开朗,是公司女同事中修子最知心的人。除了庄野佳子,修子倒还是与一些男同事谈得来,男同事们也乐意与她聊天。特别是总务部长,见到她总是“最近越来越漂亮啦”地恭维,有时还色眯眯地摸摸她的臀部呢。当然全是到此为止,没有再进一步加深关系的意思。对这种情况,庄野佳子倒有她独特的见解:
“像你这样的姑娘,全都认定你有男朋友了,男人们都十分要面子的,对自己感到难以到手的女人,是不肯自讨没趣的。”
庄野佳子的这些话,修子听了有些失望,但总不能厚着脸皮说,我自己去求他们来接近自己。所以说在这种氛围中,有这么一个冒冒失失的冈部的存在是很宝贵的。
公司里的男同事都怕在她面前碰壁,只有这冈部倒是坚韧不拔、勇往直前的。这也是冈部不是本公司的人,类似的顾虑也就少的原因吧。
“再去赤坂喝一杯吧,那里有一家我常去的酒吧。”
冈部今晚也一样,坚韧不拔,勇往直前。
难得与年轻男人一起吃饭,心想再去酒吧喝一杯也不坏,只是时间已近九点了。再去酒吧回到家一定要十一点了,这样便会赶不上与远野约好的时间了。远野也没约死了时间,只说是十点左右去修子的家,所以他也可能十点半,也可能十一点。当然要是他真的十点到的话,便只有在门口傻等的份了。修子以前也曾想将房门钥匙交给远野,这样如修子晚回家,他便不至于关在门外了。事实上,远野也几次示意“要有房门钥匙,便方便多了……”,可修子不知何故,总是笑笑,并没将钥匙交给远野。
老实说,修子对远野是没有什么隐瞒的,自己不在时让他进房间也没什么关系。但她还是没将钥匙给远野,这只能说是修子的性格如此。当然不能说修子不相信远野,也不能说她不爱远野,只是感到不管感情有多深,自己还是想保持一定自由的空间。这是自己最后的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是修子唯一的理由。可是在真佐子她们看来,修子心太狠,又不是外人了,应该将钥匙给人家一把呀。
但是她们不知道,如果这样做,修子与远野的关系便会庸俗化,好容易两人间营造出来的一种神秘气氛,只要将钥匙交到他手里的一瞬间,便会变成一般的男人与女人关系了。即使是爱得难解难分,各自还是应有自己的一片天地。男人女人之间就应该有这么一面不能捅破的隔墙,才能使两人之间的关系保持长久的新鲜感。
对此,远野最初也不能理解,总是埋怨说“不知修子在想些什么……”,可渐渐地就死心了,或是说理解了,便再也没有向她要过房间钥匙。
即使没有钥匙,远野要来也是很自由的。当然需要事先打个电话,正是这个电话,使得两个人的关系神秘化,同时也使两人的关系能始终保持下来。
但话又说回来,碰到今晚的情况,远野没有钥匙是有些不方便。他没有钥匙,使得修子心神不定。今晚是修子第一次与冈部约会,答应他再去酒吧喝一杯,也可解释为合情合理的,或者说是修子的一点小小的任性也无妨。而且,修子的这种任性,也不只是今天晚上。
“我看,我们走吧。”
冈部说着站起身子,看着修子,可修子却还是摇了摇头:
“今晚,还是早点回去吧。”
“怎么啦,刚才还不声不响表示接受的呢?”
“谢谢你的盛情,下次再请我吧。”
修子很礼貌地颔首表示歉意,冈部失望地又重新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一定有谁等着吧?”
“不是的,只是想起件要紧的事情。”
“是存心想避开我吧?”
“实在对不起,下次再找机会慢慢聊吧。”
被冈部这么穷追猛打的,修子对这种年轻人的傻劲也有些不耐烦起来。
修子回到濑田的住所,已经九点半多了。进到房间,她取下手上的戒指,耳上的耳佩,将它们放入水晶玻璃的小盒里。然后换上粉红的毛衣、藏青的裙子,头发用发夹夹了起来。
想到远野可能要来,所以便没卸妆,一边烧开水,一边看着寄来的邮件。一会儿水开了,便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在了发里,一边喝着一边看起电视来,这时也快十点了,是晚间新闻节目时间。
因为在外资企业工作,修子在家总要看新闻节目,这样便可随时知道社会上发生的事情;远在外国的情况,也可通过新闻节目了解个大概。她最常看的节目是“新闻车站”,这节目要一个多小时,对国内外每天发生的事都有详细的报道。也许是节目时间太长,每条报道有时便显得太具体,甚至与新闻无关的东西也不时混入节目内,所以有时会给人煞风景的感觉。
今天又是一些与新闻无关的东西,修子便去浴室,放水在澡盆里,烧浴水,等她干完这一切再回到沙发上看电视时,已是十一点了。
修子又为自己换了杯茶,开始想起远野来。他说十时左右来,看来是迟到了。早知道如此与冈部再去什么地方喝上一杯也无妨的,可现在却只好这么干等了。修子关了电视,打开录音机,一边听钢琴爵士乐,一边给在伦敦的朋友美奈子写信。她是修子在英国时的朋友,两年前与英国人结婚了。不知为何,离修子生日还有一大段日子,她却已寄来了祝生日快乐的贺卡,现在是在给她写表示谢意的回信。在公司,为社长写公函什么的是驾轻就熟的,可现在写私人信件却迟迟不能下笔,好不容易写好,已是十一时半了。
到底他去什么地方了呢?
迄今为止,迟到的事也是有的,可这时总会有电话的呀。现在看来,要不是他将今晚的约会完全忘了,就是在外面寻欢作乐得太快乐了。就是工作上的应酬,有可能晚饭后去银座的什么酒吧,可也得来个电话呀。修子为了平静自己烦躁的心情,便从酒橱里取出一瓶利久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平时睡不着时,总是将它当作安眠药喝的,今晚却是为了使自己清醒一下而喝的。
喝了一大口,又听起了音乐。
老实说,因为等不到远野,心情这么烦躁,并不是自己所情愿的。真佐子她们总是说,等自己喜欢的人是幸福的,这话虽不是不能理解,但等待总不是件好受的事。特别使修子讨厌的是,等着等着,便会为各种的猜测所累,从而便对喜欢的他产生怨恨来。她自己当然尽量地不去怨恨别人,也不想使自己陷入这种不愉快的气氛中去。这么胡思乱想地喝了两杯酒的光景,电话铃响了。
修子盯着电话,铃响了五下才拿起电话筒,果然是远野的声音。
“这么晚了,真对不起,再等我一会儿吧。”
想象着他应该在什么酒吧里打来的,可话筒里却意外的寂静。
“现在,在哪里?”
“这个……碰到些急事,现在在家里。”
出乎意外的地方,修子愕然了。远野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小时之内一定赶去你那里。”
“可是,已是十二时多了。”
“不要紧,再晚我也要去的,你等着。”
修子眼光盯着桌子上的酒杯,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你也不用太勉强。”
“不是的,总之我是要去的。”
“可是……”
修子一下子没了怨恨。晚餐一结束便匆匆赶回家,看来他一定是碰到什么大事了。其实现在大可不必为了履行今晚的约会,特意从家里赶过来。刚才修子感到烦躁是因为得不到远野的消息,到底来不来,自己就像悬在空中似的,一颗心无处着落。
“总而言之,到了之后详细对你说。”
也许在自己家里,远野有难言之苦衷。
“那好,你要是出门,来个电话吧。”
“好的,你一定等着我呀。”
接着远野又特意叮咛了一句:
“你不生气吧?”
才挂上了电话。
修子放下电话,又喝了一口酒,便去浴室里,对着镜子照了起来。因为他要来,所以一直没有卸妆,现在想想还是洗掉的好。
修子将头发用皮筋扎好,在洗面盆里放入了热水,先用卸妆油将脸搽洗一遍,又用洗脸液将脸洗净。慢慢地对远野的怨气淡薄下去,自己的心情开始平静起来。当她用温水将自己的脸洗干净时,心情也终于完全平静下来了。
修子睡眠很好,平时上床三十分钟内一定会入睡。特别累的时候,看电视时,在沙发上也会小睡一下的。
“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倒下便睡,说起身就起身。”
远野曾这样半是讥讽半是佩服地说过她。
有了些年纪的女人,应该是有些心事才正常,而且又有工作,应该说是不能一上床就入睡的。可睡不好觉,皮肤会显得衰老,对第二天的工作也会有影响。所以,修子对“保持良好的睡眠是永葆青春的秘密”这一点是坚信不疑的。不过今晚却是例外,枕边的小台灯调到最暗的光亮,听着勃拉姆斯的交响乐曲,闭上了眼睛,可眼前却总是浮出远野的影子。
自刚才的电话后便没有远野的音信,到底他来不来呢?刚才是从家里打来的,因此远野的话便十分含糊,也许身边有人,声音也很小,一点也没有从容的感觉。
修子从没去过他的家,当然他家的地址是知道的,只是并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而已。自从与他认识以来,修子就打定主意不想介入他家里去,所以至今也没有见过他妻子是什么样子。只是从与远野的交往中不经意间露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他妻子比自己大一旬(十二岁),想象中该是个中年的妇女了,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
因此,现在她惦记着远野,也只是浮想着远野那困惑的脸,其他有关他在家里的一切确实一点也想象不出来。
修子有些累了,看看枕边的钟已十二点半了,于是她便关掉台灯。睡觉时,修子不喜欢有光亮,但想到也许远野会来,便又重新将台灯打开调到最暗,又将台灯罩子往自己一边斜了一下,遮住了那微微的灯光。慢慢地闭上眼睛,静静地调整了呼吸,便渐渐地进入了梦乡。蒙蒙眬眬中,听到有些细微的声响,清醒了一下脑子,听到门铃在响,她于是赶忙从床上起来,看看钟已是一点了。
门铃停住了,接着传来敲门声。匆匆地去开亮客厅的灯,打开门,远野似乎迫不及待地扑了进来。
“睡着了?”
也许赶得太匆忙,他的额上渗着汗珠,头发也有些乱。
“给我一杯水怎样?”
修子从冰箱里拿出大麦茶,给远野倒了一杯。
“真好喝。”
远野一口喝干了一杯茶,一屁股坐在了沙发里。
“这么晚了……”
“不是说来的话,打电话来的吗?”
“是这么想的,但打电话要时间,不舍得呀。”
坐着的远野,上身轻轻地晃动着,散出些许的酒气。
“喝得很多吧?”
“没有,没喝多少。”
说着远野便脱了上衣,解松了领带。
“只是今天太累了……”
“碰上什么事了吗?”
“是的,是的,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真不知怎么和你说呢!”
远野终于解下了领带,丢到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来到这里,才感到松了口气,再给我一杯水吧。”
修子于是又从冰箱里取出了大麦茶。
远野看着呢喃着:
“修子真是个好姑娘。世界第一的好!”
“没头没脑的,发什么疯呀?”
“你是好,就该说你好嘛。”
“我可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不对,与家里的那人比,真是天壤之别了。”
不知为何,他突然扯上了自己的妻子,电话里吞吞吐吐的,也许正是这回事吧。
“真是的,女人太让人捉摸不透了!”
“你不是蛮理解女人之心的吗?”
“完全不对,相处的时间越长,越是莫名其妙。”
“……”
“完完全全的,无可奈何。”
远野这么说着,突然语调变成了自言自语。
“孩子被警察抓去了。”
太突然了,修子不禁坐直了身子。
“虽说只是与朋友一起骑摩托车违规……”
远野有两个孩子,现在好像在说他的读高中的小儿子。
“没多少时间便放了出来,可却全怪在我的身上。”
虽说还不能知道全部细节,但修子也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真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一激动,便会说话不知轻重。”
远野的心情能理解,但他妻子也不是没有道理。修子碰上这种场合,尽量避开为妙。
“现在不要紧了吧?”
“什么不要紧,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晚上呢!”
远野说着,便想去卧室。
“别进去。”
修子坚决地摇头。
“今晚,你还是快些赶回去的好。”
“吵成那个样子,赌气跑了出来,还要我回去?”
“正因为如此,才得回去。不回去,便会使人不安的。”
“怎么会不安?又不是今天一天不回去?”
远野有时会耍小孩脾气。对这个比自己大十七岁的男人,修子只有叹气的份儿。
“说好今晚要来的,再晚也得守约。”
确实对于他的遵守诺言,修子感到高兴,尤其是在家里吵了架还跑出来,更是要有相当的勇气的。但是正因为如此,修子更不愿将他留下,因为她不想将自己卷入他们的纠纷中去;夫妇吵架,毕竟是要由他们自己去解决,作为外人是不便卷入的。即使远野不在乎,这一条界线也是一定要划清楚的。
“现在回去,也还是重找气受。”
远野低着头,一脸的疲惫神色。
“住一晚,总可以吧?”
话音里已是充满哀求的语气了。
“只有这里,才感到一丝的安闲呢。”
“那好,就先休息一下,再回去吧。”
“今天忙了一天,又去警察局什么的,已是累极了,这一睡去不知几时能醒呢。”
“不要紧的,到三时我会叫醒你的,天亮之前你得回去。”
“真不体谅人!”
“不是我不体谅人,是你自己太我行我素啦!”
修子说着将脱下丢在一边的远野的上衣挂在衣架上。
枕边闹钟的声音不太响,听去似木琴般的清脆。所以与其说是闹钟的响声,倒不如说是这有规律的旋律将修子很自然地闹醒了。睁开眼,三时已过五分,修子便伸手去拍了拍背向她而睡的远野的肩膀。
“到时间了,该起来啦。”
临睡前,两人是应该拥抱过的。现在远野敞开睡衣的纽扣,睡得十分的安然。看他睡着后,修子也睡着了,只是睡得不熟,总是迷迷糊糊地在做梦。她梦见隔着一段的距离,远野在叫她,他的背后是他的夫人。又见不少的陌生人在面前纷沓而过,地方好像是在公司的附近,又好像是很久以前与远野一起去过的京都。更奇妙的是在修子面前,沙泽朗特总负责人坐在车里等着她。这样糊里糊涂地做着梦,闹钟便响了。
“起来啦!”
又摇了摇远野的肩,他才似乎有了知觉似的翻身朝天,将头摇了两三次,才睁开眼来。
“已经三点啦。”
远野将脸转过去,似乎在埋怨修子“你呀……”,然后又打了个哈欠道:
“再睡一会儿吧。”
“不行,说好睡一会儿便赶回去的呀。”
远野转过背去,修子又一次将他扳了过来。
“好了,天还没亮,快起来吧。”
“你别管我好吗?”
远野固执地将身子像一条虫似的缩成一团。
“这样下去,明天公司怎么办?”
“从这里直接去公司。”
修子这里有远野替换的内衣,但没有衬衫与领带。
“你不换衣服去公司,不会让人见笑吗?”
“没关系的……”
远野不耐烦地将毛巾毯盖住了头。
“那也得起来,你是吵了架从家里出来的。”
“所以不想回去呀。”
“真是个胆小鬼!”
“什么胆小啦!”
“不是吗?家里有夫人呀。”
不管怎么说,吵了架自己一走了之总是不对的。远野是有修子这里可以容身,可他夫人呢?总而言之,吵了架,作为男人便一走了之是不恰当的。
“就算我求你了,今天你一定回去吧!”
修子改变了策略,口气就像母亲对儿子说话似的十分温和。她了解远野,他是个大人,但有时更是个养尊处优的孩子,哄他一下也许能奏效。
“你今晚这么守约,我很高兴,但你也得想想你家里。”
一句话,远野好像突然想到了家里,茫然地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发怔。
“等你家里平安了,我们再慢慢地见面吧。”
“……”
“来,听话……”
修子说着起身去客厅打开了电灯,接着取下两个小时前挂好的远野的上衣、裤子,又顺手将他的领带捋平,这时远野终于起来了。
“喝杯咖啡好吗?”
“不要,喝杯浓一点的茶。”
修子于是烧水,远野无可奈何地穿起了衣服。好像还没完全醒来,手伸进衬衫袖子的动作显得十分迟钝。
“你一直没睡呀?”
“睡了一会儿的啰。”
“明天,公司不要紧吧?”
柜子上的时钟已是三时半了。
“你走后,还可以睡一觉的。”
“是呀,还可睡三个小时呢。”
“马上睡着的话……”
修子微笑着,看了看遮着窗帘的窗户。
“要叫辆车吗?”
“出去再叫吧。”
修子便站了起来,远野也只好跟着起身,朝门口走去,到门口又回头:
“我走啦……”
“你走吧。”
修子点点头,远野上身便凑了过来,轻轻地吻了一下:
“搞得你不安宁,不好意思呀。”
“祝你晚安。”
远野轻轻抬起手,挤了挤一只眼睛,显得很潇洒地颔颔首,将门从外面轻轻地关上了。
修子仍然站在门口,听着他的足音渐渐地远去,一直到听不见了,才慢慢地将房门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