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2 / 2)

情人 渡边淳一 0 字 2022-05-31

“冷酷无情……”

瞬间,修子闭上了眼睛。

现在不能去见远野,不是因为冷酷无情,如果真是冷酷无情,也就没有这么多话要讲了。不去看望远野,是修子给自己定的规定。在他住院期间,坚决不去看他。这是她从大阪回来时给自己下的死命令。如果破坏了这规矩就等于背叛了自己。

老实说,修子也想借这个机会,来试一下自己的意志。

与远野一开始交往,修子就认为自己爱的是与自己在一起时的远野,其他时候的远野与自己是无关的。现在住在医院里的远野便是其他时候的他,与己是无关的。

如果破坏了这个规矩,就破坏了迄今为止修子的信念,修子自身的一切也就会崩溃。

“我不是冷酷无情。”

“那么,就应该马上来看我呀。”

对激动中的远野讲自己不去看他的理由,是说不清楚的。

“祝你早日康复吧。”

现在修子能说的只有这句话了。

搁下电话,修子与平时一样总是感到有些疲倦。

电话太长是一个原因,而且与远野讲话,便会联想起他的妻子、女儿来。修子真有点不堪重负。现在她们当然不会在远野身边,可修子总感到她们时时刻刻在远野的身边。

修子产生这样的错觉,也许是因为住院后的远野身体衰弱,依赖家庭的形象太明显,不知怎的,上着石膏躺在病床上的远野与平时工作时的远野是不大一样的。看那样子,使人联想起回到家里是作为父亲、丈夫时的远野。

这几年来,修子被远野拥抱着,他的形象是强有力的,坚毅不拔的,颇具包容力的,同时也是十分傲慢的。他不是那种婆婆妈妈、怜香惜玉的男人,而是雄赳赳的、超然洒脱、闯荡人生的一条汉子。修子就是被他这种气质所征服的。

可是这次意外受伤使远野内在的懦弱暴露了出来。这并不是说他必须回到家庭里去,只是这次住院说明,他这么放荡不羁的汉子也会被家庭给束缚住的。

当然,修子并不责怪远野这一点。远野有妻子,虽说产生了危机,但他还是有家庭的,修子心里对此是清清楚楚的。

有关远野另一方面的情况,修子如果不知道,也就眼不见心不烦。可这次却一下全部都窥视到了,对修子来说,这是十分强烈的刺激。

当然,修子要是明说了,远野是会一个劲儿地否认的!

“我受伤住院,也没叫妻子来,叫大阪的女儿来,也是手术后没办法的事。实际上回东京后不是谁也没来吗?”

可是,住院一个月,妻子、女儿能不去医院吗?内衣、日用品不是家人送来又能哪里来呢?不管远野愿不愿意,客观上还是需要妻子、女儿的帮助的。

另外,远野这次住院,与妻子的关系会不会发生些许变化呢?还是如以前一样处在冷战状态吗?是否有所缓和呢?

好多在外不归的丈夫生了病便死心塌地地回到家里去。远野又是怎样的呢?

修子想着,想着,又想到在筑地的远野宿舍碰上远野妻子的事来。

当时,修子被远野妻子一顿抢白,一点儿也没有回嘴。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再站在远野妻子的立场上考虑一下问题,她的心情也是能够理解的。要是换了自己也许还要厉害一些呢。她说修子是“偷东西的贼”,也是有些道理的。修子能够这么设身处地为远野的妻子着想,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即使被骂了,最终远野还是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这是一种胜利者的骄傲,这样的骄傲使修子能够宽容地面对远野妻子的逞性妄为。

可现在不对了,远野住在医院,修子就明显地处于弱势。他的妻子名正言顺的,要比修子强多了。

这种时候,年轻、漂亮、真心相爱,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只有一个事实:谁是名正言顺的,谁就是真正的胜利者,谁就占着绝对的优势。

“哎,算了吧。”

修子突然感到自己最近老是这样唉声叹气的。

从大阪乘新干线回东京时,想去东京医院看望远野又决定不去时,独自一人去真佐子家里时,修子都这么“算了吧”地感叹的。

“哎,算了吧。”这么一声感叹,透着一种对别人的无可奈何和对自己的退让妥协。

随着年龄增大,也许自然地唉声叹气便会多起来,可总感到自己这么灰心丧气还是为时过早。修子这么百无聊赖地想着,打开电视,倾身躺在了沙发上,双脚也无顾忌地跷得老高。

没有心思再喝上一杯咖啡,但嘴里却有些无味。

于是修子站起身,去倒了一小杯利久酒,关了电视,放上一段勃拉姆斯钢琴独奏曲。

平时总是睡不着时才喝利久酒的。今天却不是为了睡不着,只是想喝些含酒精的东西,使自己有些醉意。

一点一点地,就像在舔似的抿着利久酒,同时欣赏着钢琴曲,修子开始精神恍惚起来。

单身的好处,便在这种时候体现出来了。

不受任何人的干扰,一个人凭靠在沙发上,让想象的翅膀自由飞翔。这种悠闲,这种洒脱,实在是那些有丈夫、有儿女的家庭主妇所无法体验的。

二十几岁时很怕嫁不出去,上了三十岁,一种女人的倔强便油然而生,或者说自己独有的生活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了,再要改变已是非常不容易的。

这样想着,修子喝完了一杯利久酒,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修子仰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抓过沙发一端的电话。

“喂,喂,是修子小姐吗?”

是冈部要介的声音,好像是算准了似的。

“现在,一个人吗?”

想想也是,远野受伤以来,还没见过冈部要介呢。

“上次对不起呀,饭吃到一半……”

远野受伤那天,修子中途回家,心里一直对冈部要介存有歉意。自己的行为也太任性,冈部要介一定十分生气,所以也就一直没来联系。

“那个受伤的先生怎样啦?”

“谢谢你惦记着,已经好多了。”

“这就好了。”

冈部要介的语调显出少有的稳重,接着突然冲出了一句:

“能见上一面吗?”

上次对他那样失礼,他还想见面,修子一下子摸不准冈部要介的心思。

“不会让你为难的,只是再见你一次。”

“只见一次?”

“是的,其实,我要结婚了。”

“结婚,你要……”

“以前就认识的,这次决定结婚了。因此,想再见你一次……”

“可是,你不是要结婚了吗?”

“所以,在此之前,再一次……”

“……”

“我是真心爱你,所以再最后一次,一起吃顿饭什么的……”

修子只感到冈部要介是在开玩笑。深更半夜打来电话,也许是对平时轻视自己的女人的一种报复吧。说自己要结婚了,来气气修子,以此引起修子对自己的重视。

可是,听口气并不像开玩笑,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下决心打的电话。

如果是这样,就更不能理解他是什么用意了。

迄今为止,冈部要介一直追求修子,突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宣布要与别的女人结婚了,这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与冈部要介最后一次共进晚餐是在一个月前,当时他没有说要结婚,而且是女朋友也没有的样子。

而更令人费解的是他特意为此打电话来。

本来,如果真的爱修子,便不应告诉她自己要结婚的事。

这种做法,只能让人认为他是得不到修子,便有意刺激她。表面是郑重其事地向修子报告自己结婚的消息,实际上是在向修子夸耀:“怎么样,气不气呀……”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开得出口请修子一起吃饭。而且这理由是:“因为我是真心爱你的……”

马上要结婚的人了,又与别的女人约会,这样做道德不道德呢?

要是爱着自己结婚对象的话,又以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要与修子约会,这样做不是有失检点吗?这样做不是等于说自己是有着心爱的人的,只是没办法才与现在的姑娘结婚的吗?

这也许是冈部要介存心要抬高修子,可修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已经决定与别的姑娘结婚了,再来说其实是很爱你的,这实在不像是男子汉干的事。

想到这些,修子口气冷冷地拒绝着:

“既然你已决定结婚了,与我见面就不必要了吧。”

“不要这么尽说无情的话嘛。”

修子并没有别的意思,可冈部要介却好像感到修子在讥讽她,便迫不及待地解释道:

“我们是经人介绍,半年前认识的,双方父母硬逼着快些……”

“与我见面浪费时间,你还是去陪陪你的新娘吧。”

“她是每天见的,这一个月来,几乎都有些厌烦了。”

冈部要介说着,提高了嗓音说:

“与她见面次数越多,就越想见见你,我这心情你理解吗?”

好像冈部要介喝了酒了,起先语调平稳,可随着心情越来越激动,舌头也有些打结了。但是他的话还是有些分寸的,没有到胡言乱语的地步。

“这次我结婚,全是由于你。”

突然怪到修子身上来,修子更加莫名其妙了。

“是因为你对我太无情,我才死心结婚的。”

“可是,我对你并……”

“当然,你跟我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决定的,可这都是因为你。”

“我已经33岁了,不能老是光棍一个呀。”

这个问题,自己也一样,修子不由得微微点头,暗自嗟叹。

“到了必须结婚的年龄了,可你全然没有与我要好的意思,你的心只在那个人身上,对我总是视若无睹。”

确实,修子没有与冈部要介结婚的打算。

“这样很好,反而促使我下了决心。所以我不会恨你的,本来你并没答应我什么,是我自作多情。全是我自己的责任,咎由自取。”

“……”

“可是,我们不管怎么说也是曾经要好过,在我结婚之前,再见上一面也不为过吧。”

苦口婆心,大多是用来形容女人的,可看来这样的男人也是不少的。喝了些酒,又是不直接面对面地说话,冈部要介今晚说话完全是无所畏惧的。

“你也许认为我有些不正常,可实在是我从来没遇上过你这样的好女人。”

听着冈部要介的话,修子好像轻飘飘地飘进了云层里。也许冈部要介就是有这种使女人飘然欲仙的才能吧。

“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打算的。被你甩了,决定与别的女人结婚前,一定要最后见你一次。现在我就是在这么做的。”

消除了顾虑的冈部要介,说话十分动人流利。

“最后,再见一次,吃一顿饭。”

“可是,见了又怎样呢?”

“没有怎样,只是见见面,这样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什么踏实了?”

“与别的女人结婚,便不感到对不起你了。”

好像冈部要介在独自编织着一个浪漫的故事。

与心爱的姑娘分别,与不爱的女人结婚。为了最后美好的回忆,两人一起共进晚餐。相对于冈部要介这种浪漫的幻想,修子的想法要现实得多。

虽说听了冈部要介的甜言蜜语,心情十分舒畅,但修子的头脑还是十分清醒的。

与已决定结婚的男人一起吃饭有什么意义呢。这并不是因为修子冷酷和狡猾,这是作为一个女人最基本的道德准则。有的女人会忘记这种道德,但大多数是会牢牢记住的。这也许是上天赋予那些容易沉湎于爱情的女人的一种武器吧。

“再见你一次,我将一生不会忘记你。”

修子不由得笑出了声来。

马上要结婚了,为了不忘记冷落自己的女人,邀她一起吃饭。冈部要介也许是自我陶醉在这浪漫的幻想中,可与这种男人结婚的女人,实在是天大的不幸。既然决定结婚,女人就认为这男人最爱的是自己,可想不到他竟背着自己对别的女人软磨硬泡。

这也许是男人与女人的最大区别,男人是过于具有浪漫幻想主义了。修子也许是太冷酷了,她不想成全冈部要介的这种浪漫。

“祝你新婚幸福。”

“你是不肯见面吧?”

“你还是好好地宝贝你那新‘太太’吧。”

“当然宝贝的,可这与见面是两回事呀。”

“见一面,让人误解了,我可就犯不着了。”

“你这话……我没别的意思,只想最后见一次面,一起吃顿饭……”

“我,恕不奉陪了。”

“等一下,你是在生我的气吧?”

“我干吗生气呀?”

修子强压着烦躁反问道。

“我也知道你不是小气量的人。”

“你是我的好朋友,一直受你照顾不少,非常感谢。另外,我总是十分任性,自己也感到很对不住你。”

“那么,就见一次面吧。”

“婚礼,定在几时呀?”

“初步定在明年春天。”

“那么,等你结婚,我再去看你吧。”

“我想现在还没结婚时见面,这样不受约束,也不怕周围人议论……”

“这以后也不用怕的呀。”

“可结婚了,有老婆管着……”

“那么结了婚,与夫人一起见面怎样?”

冈部要介一下无声了。修子便又用母亲关照儿子似的口气说道:

“婚礼的日子定了,请告诉我一声,我会给你发贺电的。”

修子说到此,便又加了一句“祝你健康”,便挂了电话。

再看钟表,已经十一时了,寂静的屋子里,回旋的钢琴曲使人愈加感到夜的深重。

修子在这静谧之中回想着刚才冈部要介的电话。

他那样地诚恳邀请,陪他吃顿饭也许也是应该的吧?

可不知怎的,修子近来特别固执。自己也想处事柔软圆滑一些,可一碰到事便沉不住气。这倒不是一开始便想“这么固执”的,只是讲话讲到不投机时,就一下控制不住自己。

这种不善通融的秉性是与生俱来的呢,还是最近突然暴露出来的?

应该说,今晚修子的固执是发挥得淋漓尽致的。

起先听到冈部要介说要结婚时,修子心里确实感到突然,同时又有一种被抛弃的孤寂,慢慢地心里便产生了对冈部要介的不信任感。这样一来,便感情冲动,不顾一切,最后对冈部要介冰冷如霜了。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冈部要介的要求也并非无理取闹。接受他结婚前最后一次的约会邀请也未尝不可。联想到自己平时有好些对不住冈部要介的地方,修子觉得自己实在应该给他一点安慰。

可为什么就不能这么做呢?

修子不由得对自己的固执感到吃惊了。

以前自己并不是这样的,可最近怎么啦?

修子的脑子里,自然地又浮现出远野的身影。

也许这么固执,是爱上远野以来才有的变化。

回想起来,与远野的恋情总是在紧张的波涛中挣扎。与有妇之夫恋爱是世人所不容的。这潜在意识使修子总感到有人在背后戳自己的脊梁,所以脾气也就越来越变得固执。

本来,人经常生活在紧张中并不是件坏事。

修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始终保持着娇美的容貌,工作也十分出色。这也许都应归功于紧张。如果有了家庭,心宽体胖的,就没有这股劲道了。紧张也许真是女人保持青春常驻的原动力呢。

可是,有时紧张过分了,也是有害的。

最近,修子就觉得自己不太有修养了。

譬如,去真佐子家,他们夫妇那样真情地款待自己,可自己心里却并不感谢。另外,对绘里的烦恼,自己不但不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反而还说那种事应该自己解决,用这种话去呛绘里。

知道远野家人不在医院,也不去探望,今晚冈部要介来电话,也没有理智地对待。所有这一切都是缺乏足够修养的表现。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心里很着急,可就是改不了。

“果真是头上生了角,活得不耐烦了……”

不管怎么说,这种种表现,是为了作为一个女人的信念,是确确实实的。

自己爱的是两人单独在一起时的远野,其他时候的远野与自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修子老是这样告诫自己,而且付之于行动。这是一种信念,是修子那种固执的性格所决定的。

这样做是对是错,暂且不论。这种信念,如果不坚信的话,对远野的爱当然不能维持,就是修子自己也会发生混乱。现在对远野的爱发生了动摇,但由于有了这信念,这动摇便能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换句话说,正是为了防止心灵的大幅度动摇,修子才拼命地坚持着自己的固执和信念。

“感到有些累了吧?”

修子喝着杯里剩下的利久酒,对着镜子,自己问着自己:

“挺得住吗?”

在这夜深人静的房间里,只有勃拉姆斯的钢琴曲在轻轻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