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了,回廊上的房门后,疏密相间地透出流红的光影,断断续续传出晦妓的弹唱小调，有时夹杂着男人的调笑,原本寂寞的曲调,又凭空染上一层淫艳。</p>
怀瑾嗅着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酒气,由真纪搀扶着往楼梯口走去,酒气中最开始的那股浓烈已经散去,剩下的丝丝熏染着怀瑾的口鼻，简直快要熏进心里去。</p>
“真纪！好像都几个晚上没有看见你啦！”一个微醉的晦国士官从楼道拐过来，迎面碰上。</p>
“嗨！”真纪朝他鞠了一躬,“真纪很快便回来。”此刻她只想快点摆脱此人。</p>
“啧啧，这是哪位？”来人竟轻佻起来。</p>
“醉了,请让我先把她送出去。”</p>
“怎么看着面熟？”酒气壮胆,竟凑上前去，试图要将怀瑾的脸看清楚。</p>
事已至此，怀瑾转过脸，看着他，来人似乎一时没有想起这是谁，但起码怀瑾制服领口的金底金三角，他还是认识的，愣了一愣，没有再向前。</p>
“大胆！”怀瑾趁机呵道。</p>
“长官！对不起！”那人似乎酒也醒了，唯唯诺诺地鞠着躬。</p>
“快滚。”怀瑾从唇齿中低呵出这二字，这是她最后的一层底气了。</p>
眼看着那人连滚带爬消失在回廊，怀瑾向后踉跄一步，勉强贴在雕花的红木栏杆上，真纪赶紧扶住她，“怀瑾君，没事吧？”</p>
怀瑾稳了稳喘息，“没事儿，咱们走吧。”</p>
下了楼，真纪带着她往杂货仓走去，平时不起眼的一个小杂货仓，真纪已经摸熟了，进了门，除了刚才的插曲，一路还算顺利。</p>
晦国人占了这座宅院后，对于这个小小的杂货仓倒是没有加以利用，院子里本有个大的储藏间，这个小的，只是清扫了一下便一直废弃。真纪之前已经悄悄来探过路，并准备了一只蓄满水的水壶和一支手电搁在入口处，下地道前可以带着解燃眉之需。</p>
小心翼翼关紧门，真纪掀开废弃许久的灶台，果然，一方黑漆漆的深洞出现在眼前。拿手电照了照，跟董知瑜之前描述的差不多，一人多高的垂直入口，作为一个健康的人，自己跳下去是没有问题，可怀瑾呢？她转身看向怀瑾。</p>
怀瑾走到真纪身边，顺着手电光往下看了看，这在平时的她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可眼下着实牵强，然而也算不得什么大困难，她对真纪点了点头，“我先下去，你随我后。”她已经习惯了有什么未知危险自己先冲在前面。</p>
真纪想了想，“还是我先下去，这样可以在下面接应你。”她想，怀瑾即便摔下来，也有自己做垫子。</p>
真纪说得坚决，怀瑾没有再提异议，便一手搭在腰上那只“马牌撸子”的贝母柄上，另一手接过手电，枪是真纪一并交还给她的，她觉得自己留下收尾也没错，万一有人进来可以应付一下。</p>
真纪很快落入洞中的地面上，顿时，一阵霉腐气息直冲脑门，令人作呕，怀瑾直觉不妙，腾出手在制服口袋里找了找，还好，火柴还在，这便给真纪扔了下去，“试一试能不能点着。”</p>
真纪接过火柴，往水平甬道深处走了几步，划开，倒是可以点着，但很快，还未充分燃着的火星便熄灭了，又擦亮一根，这一次时间长久些，再点，似乎没有问题。</p>
怀瑾点了点头，“我下来了，”说完将灶边的水壶和手电一并扔给真纪。</p>
她的肌肉并未恢复张弛力，稍一用力还酸麻得很，因此无法像真纪那样拿手臂在灶台边撑着自己慢慢落入洞中，她只能够从这一人多高的洞口跳下去，这原本对于她也没什么，可她的肌体目前已失去自我保护的机能，跳下去是否会摔伤是个问题。</p>
“怀瑾君，我接着你。”真纪在下面伸开手臂。</p>
“真纪，你让开。”</p>
“怀瑾君，请相信我，这样的高度，即便你完完全全砸在我身上也不会有事，何况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会接住你。”</p>
怀瑾没有更多的体力和时间和真纪继续讨论这件事情，她坐在灶台边沿，两条腿已经悬在垂直地道中，隐隐可以感觉出自下而上的那股阴森潮气。</p>
她稳了稳身体和意识，看着底下那道光束，一个纵身跳了下去。</p>
影片已经开场，晦军和江伪的人都已坐定，董知瑜端坐在今井一旁，在看台上将一楼的观众席扫视了一圈，她知道，叶铭添此时也许正急切地看着她。</p>
幕布逐渐转亮，眼前出现一幅硕大的“同文同种、共存共荣，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标语，全场爆发出一阵掌声。</p>
标语暗了下去，幕布又亮了起来，六个醒目的大字出现在眼前：东宝电影公司。</p>
董知瑜的心脏在胸膛猛烈撞击着，她多么害怕看到一张倒着的幻灯片，若是那样，则说明那三个锁着的衣柜里面根本没有炸弹，甚至更坏，行动已经败露，此刻更衣室某个角落中正有人等着她去自投罗网……</p>
第三张、第四张，直到第五张，赫然写着：長谷川一夫、李香兰。</p>
音乐声起，台下又是一阵激烈的掌声，那是熟悉的《忆秦夜曲》，身边的今井也兴奋地不停拍手。</p>
五张幻灯片过去，董知瑜知道，一切照常进行，她冲今井灿然一笑，竟是发自心底的愉悦之态，惹人心动。</p>
一曲终了，她拿上包，“今井大佐，恕我失陪一会儿。”</p>
今井点了点头，董知瑜起身，对看台上几个人略微一颔首，便走了出去。</p>
一楼观众席上，叶铭添见董知瑜起身，心思全然不在这刚刚开场的电影上，上午董知瑜电话里跟他说，她会在二楼贵宾区女士更衣室等他，看到她起身，过五分钟再上去。</p>
来到更衣室，董知瑜迅速拿出钥匙，将三个柜子里面的物件全部归进手提包中，便转身去了洗手间。</p>
昨天的演练果然是必要的，不到五分钟时间，一枚蝙蝠弹便完好地出现在董知瑜手上，她将炸弹重新放入手提包，拉下水闸，走了出去。</p>
她估摸着叶铭添要上来了，走到看台外一侧的柱子旁，那只黑背没了主人的陪伴，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舔着前爪，看到董知瑜过来，抬起眼帘呜咽了一声。</p>
董知瑜从包中拿出剩下的那块肉干，递给黑背，“次郎，吃吧。”</p>
又赶紧拿出蝙蝠弹，开启计时，摸到黑背腹部的口袋，从现在开始，她有八分钟时间。</p>
那狗毕竟受过专业训练，一动不动地让董知瑜把炸弹装好，肉干也咀嚼完下了肚，董知瑜听到楼道上军靴的声音，她知道叶铭添来了，四分钟，还有四分钟！</p>
解开绳索，看你的了，她在心中默念，弯腰拍了拍黑背的肚皮，“次郎，去，找佐野去！”</p>
黑背抖擞了一下全身的毛发，撒着欢一路小跑往看台奔去。</p>
叶铭添出现在楼梯口，进了更衣室，董知瑜快速往里走去。</p>
对面楼顶上水箱旁的马修，透过瞄准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觉咧起嘴角。</p>
怀瑾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跌落，到底还是让真纪接住，冲击力让真纪踉跄了两步，然而两人都稳住了步子。</p>
“你没事吧？”她们同时问对方。</p>
“怀瑾君，你的脚，有没有伤到？”</p>
怀瑾慢慢站直，想活动一下脚踝，却没想一阵钻心疼痛，差点栽倒在地上。</p>
坏了，看样子脚踝部位摔伤了，也许是骨折，她心中思忖。</p>
“我背着你吧，”真纪说完又仰头看了看上方大开的入口，董知瑜交代过，一定要将进口封好，免得让人发现蛛丝马迹，可进口离地面差不多有两米多高，恐怕靠一个人是够不着的，“我先抱起你，你把进口的两只盖子都盖紧好吗？”</p>
怀瑾朝上面看了看，点了点头。</p>
真纪蹲□，小心抱起怀瑾的两只小腿，然后慢慢站了起来，虽有些吃力，但终究可以办到，怀瑾虽然个头高挑，但这几天躺在病榻上，整整瘦了一圈，纸片人一样，抱起来倒是没问题。</p>
怀瑾仔细将入口处理好，真纪又轻轻将她放下，“来，让我背着你。”</p>
怀瑾摇了摇头，“真纪小姐，有劳你扶着我就好，我可以走出去的。”</p>
极端的紧张和兴奋将董知瑜的双眼染得微红，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叶铭添面前，眼中，甚至皮肤上，都闪着一层光芒。</p>
“知瑜……”叶铭添看呆了。</p>
董知瑜不顾一切地搂上他的脖子，这一刻，她的心中没有厌恶，没有恶心。</p>
叶铭添哪经历过这样的意乱情迷，整个身体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边呼吸着董知瑜身上醉人的香气，边喃喃地说：“知瑜，我好想你，好想你……”</p>
更衣室里暧昧的灯光让他迷醉，他亲吻上董知瑜香滑的侧脸，一只手不听使唤地解起她脖颈上的盘花扣，一粒、一粒……</p>
董知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的全部思绪都在那座看台上，她的听觉也全部集中在那里，是否有人发现狗身上的炸弹？会不会出什么事？还有一分钟吗？马修你的炸弹可一定要精准完成任务！</p>
那件淡金暗花的云锦旗袍被剥开，露出一侧香肩，叶铭添抚弄着她细瘦的锁骨和吹弹可破的肌肤，闭起眼睛低下头去寻她的唇，那里是什么滋味？他梦想许久了。</p>
“怦！”一声巨响，震彻天地，整个更衣室摇晃了几下，零散物什都倒在地上，打出“噼噼啪啪”的声音。</p>
叶铭添的第一反应是带着董知瑜卧倒，这是空投还是什么？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p>
只有董知瑜心里明白，她成功了！最起码那炸弹按计划爆破了！可结果怎样？看台上什么情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