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朱厚照兴致颇高，杨瓒微微点头，干脆将“主场”让给他，让他说个痛快。</p>
观念有别，方法随之变化，体验自是不同。</p>
往日朱厚照在文华殿讲学论经，从未曾如此思路明晰，言语通达，酣畅淋漓。</p>
待论过诸侯章，午时早已过半。</p>
谷大用和刘瑾几个一直关注滴漏，见太子兴致勃勃，丝毫没有停下之意，嘴巴张了几次，终不敢出声打扰。</p>
换做平日，太子不喜读书，自不会怪罪他们。</p>
今日却是不同。</p>
这杨编修本领不小，竟能让太子殿下醉心经义。虽然可能只是半天热度，明日就打回原形，也足够让伺候在朱厚照身边的中官心惊。</p>
惊讶归惊讶，午时末将过，太子再不用膳，他们这些人可都要吃挂落！</p>
“殿下。”</p>
或许是谷大用和刘瑾等人的目光太过怨念，杨瓒出声道：“将届未时，陛下当用午食。”</p>
猛然被打断，朱厚照很是意犹未尽。</p>
见杨瓒坚持，只好笑道：“杨编修不说，孤尚未觉察。”</p>
“殿下用膳，臣暂且告退。”</p>
“且慢。”朱厚照挽留道，“申时正，孤要听张学士讲《大学》。杨编修不如留下，与孤一同用饭。”</p>
和皇太子一起吃饭，未必能吃得好。</p>
杨瓒本想推辞，奈何朱厚照死活不肯放人。</p>
弘文馆三日一轮值，想见杨瓒，至少要再隔两日。留下吃饭，饭后饮茶，还能多说几句话。</p>
推辞不过，杨瓒只能应下。</p>
皇宫的伙食，在复试时，杨瓒已见识过一次。再看朱厚照的午膳，杨编修确定，弘治帝勤政简朴皆非虚言。</p>
菜式是洪武朝的定例，样式简单，分量略有缩减，不见山珍海味，更摆不满半张圆桌。米饭倒是极为可口。</p>
杨瓒持筷，早有内官自菜碟中分拣，盛入小一号的碗碟，送到他面前。</p>
食不言寝不语。</p>
杨瓒专心用饭，期间发现，朱厚照的饭量有些惊人。虽然碗是小了点，但连吃三碗……皇家不是最注重养生，顿顿半饱？</p>
等朱厚照放下饭碗，还听两个宦官道：“殿下今日用得少了些。”</p>
杨瓒无语。</p>
这还少，平时得多能吃？</p>
难怪身体倍好。</p>
碗碟撤下，中官奉上新茶。这次不是刘瑾，而是张永。</p>
朱厚照谈性未减，奈何时间紧张。再不情愿，未时末也得返回文华殿。</p>
“臣送殿下。”</p>
朱厚照一步三回头，很是依依不舍。不知是谈性未尽，还是要面对张学士，心底发憷。</p>
送走朱厚照，杨瓒整整官袍，欲返回翰林院。</p>
行至中途，带路的小黄门突然停下。不远处，扶安正笑眯眯的站着，分明是等着截人。</p>
“杨编修，咱家有礼。”</p>
“扶公公。”</p>
杨瓒笑笑，对弘治帝身边的人，他倒是混了个脸熟。</p>
“陛下口谕，召杨编修乾清宫暖阁觐见。”</p>
“臣遵旨。”</p>
从偏殿到暖阁，距离略有些远，正好当饭后消食。</p>
杨瓒教学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词，早由中官禀报弘治帝。</p>
听到杨瓒口出“食色-性也”，弘治帝略微皱眉。然中官接下来的讲述，却让弘治帝心怀大慰，眉头舒展，很是高兴。</p>
“难得。”</p>
连亲爹都如此评价，可见朱厚照不爱读书到什么境地。</p>
“宣杨瓒。”</p>
兴致一起，弘治帝便要见见杨编修。</p>
阁臣不行，翰林院学士不行，同年的状元榜眼皆是铩羽，偏偏这个杨小探花却是做到了。</p>
太子能安下心来读书明理，讲读经义，怎不让天子心喜。</p>
“宁老伴。”</p>
“奴婢在。”</p>
“开朕的私库，取白金三十两，宝钞五千贯，各色绢帛十匹。”</p>
天子私库里的绢帛，都是各府及外邦进贡，价值远超金银宝钞，更可作为“货币”通用。一下赏出十匹，寻常大臣都没有如此待遇。</p>
“是。”</p>
宁瑾应诺，对杨小探花的前程更加看好。</p>
两刻后，杨瓒至暖阁请见，本以为天子会询问偏殿之事，未料想，弘治帝半句不问，只让宁瑾捧出金银布帛，道：“尔在京中无宅，宜择佳处置业。”</p>
皇帝给钱，让他买房子？</p>
杨瓒傻眼。</p>
至于皇帝为何知道他在京城没有宅院，根本不用细想。锦衣卫东厂无孔不入，大臣每天吃了几粒米，皇帝八成都知道。</p>
“臣不胜惶恐，无功不敢受禄。”</p>
“为太子讲习论道，引其规行端正，便是尔之功劳。”</p>
“陛下隆恩！”</p>
杨瓒不得不感慨，弘治帝对太子，当真是一片慈父之心。</p>
“金既受，无需廷谢，勿为他人知，免于嫉妒。”</p>
“臣……遵旨。”</p>
皇帝给钱还要偷偷摸摸，这叫什么事？</p>
天子不亲臣民，不好。太过平易近人……该怎么说？</p>
走出乾清宫暖阁，回望琉璃瓦泛起的金光，杨瓒默然许久，仍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p>
申时中，杨瓒回到翰林院。</p>
彼时，朝考已过，崔铣、湛若水、严嵩等三十人被改为庶吉士。王忠在朝考中列在第三十名，恰好搭上末班车。</p>
考中庶吉士，并不能马上授官。</p>
依规章，三十人将继续在翰林院深造，由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张元桢，翰林院学士刘机教导。期间可分入六部观政，只是无品阶，也无权参与政务。</p>
观政数日，三十人齐聚翰林院，难免有所争论。</p>
杨瓒到时，只听有庶吉士道：“鞑靼屡屡犯边，掳我百姓，毁我良田，实是可恨至极！”</p>
听到这个声音，杨瓒笑了。</p>
王忠，王兄啊。</p>
“此言确实。”又有一个声音道，“然鞑靼兵强马壮，边军屡有不敌，亦是实情。”</p>
“严兄是辱我大明军士？”</p>
“非也。”那个声音继续道，“依在下之见，北疆盖多荒凉之地，麦粟难生。不若引军民后撤，让出隔界，经年焚烧枯草，广修堡寨，铸以墙垣，阻鞑靼诸部南下。”</p>
“荒谬！”</p>
“太-祖高皇帝开国，太宗皇帝迁都，逐鞑靼于北。你竟要舍地予贼？！”</p>
“严嵩，你之言同奸贼何异？！”</p>
“吾一心为国，尔等何出此恶言？”</p>
严嵩？</p>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杨瓒顿时愣住。</p>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严嵩吧？</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