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中火苗熄灭，杨瓒站起身，走到藤箱前，取出弘治帝赐下的金尺和牙牌，神情肃然，背愈发挺直。</p>
求得这把金尺，本为保全自身。现下却有了另外的用途。</p>
面向宫城方向，杨瓒郑重行礼。</p>
想扳正熊孩子，非寻常手段可行。金尺在手，说不得要演上一场好戏。</p>
翌日，朱厚照仍是没有驾临西角门。</p>
群臣无法，只得将奏疏全部送到内阁。</p>
礼部等着朱厚照登位的令谕，急得火烧眉毛，偏偏正主一点不急，看闲书不算，听说还召见了为先帝炼丹的道士。</p>
正逢杨瓒入值弘文馆，不似谢丕顾晣臣，杨侍读压根没在偏殿露面，手持御赐的牙牌金尺，直接行过三大殿，立在乾清宫前，请求觐见太子。</p>
“杨侍读？”</p>
闻听张永回报，朱厚照脸上闪过片刻犹豫。</p>
张永和谷大用早看不惯刘瑾连发谗言，撺掇太子殿下不上朝。今番得着机会，自是尽力劝说太子见一见杨瓒。</p>
内阁三位相公没办法，这位杨侍读总该有辙。</p>
假如杨侍读也铩羽而归，当真会让刘瑾那厮得意，将太子殿下引上歪道！</p>
当日，朱厚照在气头上，刘瑾趁机上谗：“殿下乃是万乘之尊，他日登上大宝，将为一国之君。朝堂之上俱为殿下臣子，君君臣臣，自当尊奉殿下之意，如何能够违背？”</p>
“奴婢都晓得的道理，朝堂文武岂会不知。此番讽谏，必是欺殿下年幼。”</p>
“殿下万不可退让，否则，今后恐万事不能做主！”</p>
一番话直刺朱厚照痛处，激起更大的火气。</p>
矛盾既成，又有刘瑾在一旁煽风点火，自那以后，朱厚照干脆不上朝，同内阁针锋相对起来。</p>
张永几个说话渐渐没了分量，急得嘴角起泡，仍是没有办法。</p>
说得再多，奈何殿下听不进去！</p>
杨瓒觐见给了几人希望。</p>
刘瑾不是得意？</p>
等到殿下被杨侍读劝服，回心转意，看这老小子还怎么张狂！</p>
“既然是杨侍读……孤当见。”</p>
一直窝在乾清宫中，朱厚照也是无聊。</p>
杨瓒横空出世，引得朱厚照视野开阔，之前能引起兴趣的东西，渐渐入不得眼。憋着一口闷气，他才同内阁僵持到今日。翻着刘瑾送上的闲书，早就乏味无比。</p>
“殿下召杨侍读觐见！”</p>
唯恐朱厚照改变主意，张永一溜小跑，亲自为杨瓒引路。见到杨瓒的神情，扫过他捧在手里的金尺，背后陡生一股寒意。</p>
“张公公且近一步说话。”</p>
杨瓒略微缓和表情，低声向张永打听，太子殿下不上朝，究竟是怎么回事。</p>
张永左右瞅瞅，捡着重要的说出两句，重点提及刘瑾。</p>
“是他？”</p>
“是他！”张永咬牙切齿，“这个-奸-佞-小人！咱家咒他生儿子没-屁-眼！”</p>
“……”</p>
该拍手叫好还是提醒一句？</p>
杨瓒终是决定，沉默是金。</p>
两人走进乾清宫，朱厚照正在暖阁里等着。刘瑾和谷大用伺候在旁，对杨瓒的到来，心情截然不同。</p>
“臣杨瓒，拜见殿下！”</p>
杨瓒行礼，待朱厚照叫起，面色严肃道：“殿下，臣斗胆，殿下为何不上朝？”</p>
朱厚照皱眉，表情顿时冷了下去。</p>
“杨侍读也认为孤年轻鲁莽，不知晓是非？”</p>
杨瓒很想说“是”。事情不合心就犯熊，还能有什么解释？</p>
好在理智压住-冲-动，暗中咬了咬腮帮，杨瓒正色道：“臣以为，殿下欲仿效太宗皇帝，出征塞外扫平鞑靼，并无可指摘之处。”</p>
“孤就知道，杨侍读知我！”</p>
没等朱厚照高兴太久，杨瓒话锋一转，问道：“既是出征关外，臣有诸多疑问，还请殿下为臣解惑。”</p>
“杨侍读尽管说。”朱厚照信心满满，大有策马扬鞭，挥斥方遒之势。</p>
“殿下可曾看过边塞舆图？”</p>
朱厚照微愣。</p>
“鞑靼同边军战力对比如何，殿下可知？边将何人擅攻，何人擅守，何人擅用战车，何人擅用火器，殿下可知？”</p>
朱厚照僵住了。</p>
“先人兵法，殿下可曾知晓？孙子、孙膑、吴子、尉缭子、孔明、六韬，殿下可曾详读？”</p>
朱厚照开始石化。</p>
“昔年太宗皇帝亲自领兵，横扫草原。中军大纛一起，兵锋过处，鞑靼瓦剌无不闻风丧胆。”</p>
顿了顿，杨瓒加重语气，“太宗皇帝如何排兵布阵，如何驱策骑兵，布下神机营，殿下必是成竹在胸？”</p>
石化的太子殿下开始皲裂，碎渣掉了一地。</p>
杨瓒乘胜追击，道：“臣不才，略通孙子兵法。其谋攻篇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殿下可有解？”</p>
朱厚照终于从石化中恢复，脸色瞬间涨红。</p>
“孤……孤……”</p>
朱厚照自幼不好读书，《大学》、《春秋》、《资治通鉴》轮番讲读，也未必能记下几篇。</p>
自从杨瓒出现，太子殿下打算拾起书本。然每每见到两位学士，坐在课堂上，仍是云里雾里。无论听得多认真，始终半懂不懂。</p>
况且，朝中文武皆有共识，一国之君，勤政爱民即可。带兵打仗是武将的事，压根不必劳动天子。</p>
太子殿下不主动提出，自然没有哪位学士翰林闲着没事，撇开经史子集，拿出兵书讲读。</p>
朱厚照是倔，却不是真的不讲道理。</p>
言官的讽谏，满篇大道理，三句话不离开垂统继承，五句话不离江山社稷，朱厚照耳朵磨出茧子，也未必听得进去，只会越来越烦。</p>
与之相对，杨瓒当面发问，手段简-单-粗-暴，更有逾越-嫌-疑，却如醍醐灌顶，直接敲在朱厚照的脑门上。</p>
回头想想，不懂排兵布阵，不知悍敌底细，兵法都没熟读过一部，亲的哪门子征？</p>
就算内阁三位相公同时脑袋被门夹，放太子离京，除了给鞑靼送菜，就是给鞑靼送菜！</p>
“孤想差了。”</p>
朱厚照满脸通红，老实承认错误。</p>
打过巴掌必须给颗甜枣，杨瓒当即道：“殿下有爱护万民之心，何错之有？”</p>
“孤……孤今后必定苦读兵书！力求早日亲征！”</p>
苦读兵书？</p>
甭管怎么样，至少比窝在乾清宫不见人要好。</p>
劝说完朱厚照，杨瓒的目光扫过暖阁内几名中官，在刘瑾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p>
“臣知殿下忧心国事，必不会懈怠朝政。此番行事，必是受不肖之徒误导。”杨瓒正色道，“殿下，内阁三位相公皆为大行皇帝重托的扛鼎之臣，忠言逆耳，实是一心为殿下着想。”</p>
“孤……知道。”</p>
“殿下，是何人误导殿下？此人必心怀叵测，挑-唆-殿下同内阁生出嫌隙，辜负先皇，居心险恶，坏我大明江山！”</p>
朱厚照下意识看向刘瑾。</p>
虽不觉一定如杨瓒话中严重，然提及弘治帝，一根尖刺却是扎得结实。</p>
“是你？！”</p>
杨瓒故作恍然，擎起弘治帝御赐的金尺，厉声道：“当日臣在御前受命，正色立朝，发奸擿伏，严如鈇钺，绝不容情！今日，臣擎此金尺，惩此-奸-徒，以儆效尤！”</p>
话落，恭敬向朱厚照行礼，旋即大步走到刘瑾面前，在对方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举起胳膊，一尺抽了过去。</p>
啪的一声，刘瑾面上浮出一道血痕。</p>
打人不打脸。杨瓒此举，是彻底同刘瑾划清界线，也将对方得罪个彻底。</p>
一下只是开胃菜，紧接着，杨侍读正式上演计划中的好戏。在乾清宫东暖阁中，在朱厚照愕然的注视下，在张永和谷大用的-抽-气声中，将刘瑾抽了个结结实实。</p>
“谗言太子殿下怠政，不肖！”</p>
啪！</p>
“致殿下同朝臣生嫌，奸佞！”</p>
啪！</p>
“愧负太子殿下信任，当诛！”</p>
啪！</p>
刘瑾被抽得涕泪横流，瞪着杨瓒，满眼赤-红。</p>
然杨瓒手持弘治帝亲赐金尺，太子殿下都要敬重几分，他不敢闪躲，更不敢反抗，只能连连向朱厚照求饶，阐明忠心。</p>
“殿下，奴婢一心为殿下，绝无他心！杨侍读必是听信他人之言，误会奴婢！”</p>
杨瓒手臂发酸，闻刘瑾所说，目光一厉。</p>
听信他人之言，是指他暗同内廷沟通消息？这是被抽还不忘上眼药？</p>
不服？</p>
好，抽到你服为止！</p>
顾不得手臂发酸，又是十尺下去，刘瑾的脸肿成猪头，话都说不明白。</p>
朱厚照咂咂嘴，倒是没生杨瓒的气，回想起刘瑾前番所言，心中多出几分了悟。</p>
彻底见识到杨瓒的威风，张永和谷大用眼中再次冒出星星。</p>
别看杨侍读平时守拙藏锋，关键时刻，当真威武！</p>
乾清宫东暖阁之事很快传到内阁。</p>
刘健三人对坐，良久无语。</p>
“先帝竟赐下一把金尺？”</p>
既有此意，为何不托付庙堂重臣，而是交予一名七品编修？</p>
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是想不通。</p>
最终，还是李东阳面露浅笑，将堆积如山的上言扫到一边。</p>
无论大行皇帝真意如何，有金尺在，太子殿下应不会继续怠政，这些讽谏，暂时是用不上了。</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