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赏当有罚。”</p>
朱厚照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朕闻秀才不第，考核不过，达一定年限，即要夺其禄米。朕不欲罢黜学中子弟，惩治懈怠庸碌者实是必须。”</p>
“陛下英明！”</p>
杨瓒拱手。</p>
“杨先生必早已想到，故意不说，是想考朕？”</p>
“陛下，臣不敢。”</p>
真心冤枉！</p>
只言赏不说罚，绝非考验天子，实是不想再得罪人。</p>
先同文官集团保持距离，后同勋贵功臣扯开脸皮，再同武臣子弟各种不对付，事情传出去，即便是钢筋铁骨，也会被敲得粉碎。</p>
杨瓒惜命，总要为自己留条退路。</p>
从杨瓒的建议中得到启发，朱厚照先定京城卫学条规，又铺开纸，敕令在外卫所，指挥以下，百户以上，凡年不满二十五岁，均要入卫学，熟读《大诰武臣》，勤学武经七书。</p>
“提学官严行其责，督其学习，举能才，备来年武选。”</p>
武选是由各卫学推举？</p>
杨瓒诧异。</p>
朱厚照更诧异。</p>
“杨先生不知道？”</p>
杨瓒老实摇头。</p>
“长安伯是武选魁首，府门前的匾额是父皇所提，前厅还悬有钦赐宝剑，杨先生没看到过？”</p>
杨瓒抿了抿嘴唇，承认自己眼大漏神，孤陋寡闻。</p>
天子为何知道他仍住在顾卿府上……杨侍读拒绝去想。</p>
“今年会试，明年即是武选。自永乐年起，俱行此例。”</p>
杨瓒汗颜。</p>
杨小举人一心读圣贤书，不知此事，不足为奇。他入朝半年，常在翰林院抄录文卷，日前更翻阅武学卷宗，仍不知此事，实是疏忽大意，粗心太甚。</p>
说话间，滴漏轻响。</p>
午时已过，弘文馆讲习结束。</p>
按原定计划，杨瓒留膳宫中，未时中，将随圣驾前往东城外一座武学，观学中演武。</p>
杨瓒真心不想去。</p>
奈何天子有令，不去也得去。</p>
御膳撤下，稍歇片刻，中官奉上清茶。</p>
朱厚照端起茶盏，忽然又放下。</p>
“谷伴伴。”</p>
“奴婢在。”</p>
“传朕旨意，今日武学观操，谢丕、顾晣臣随驾。”</p>
“是。”</p>
谷大用退出偏殿，往两人处传旨。朱厚照又让张永准备常服皮靴。难得出宫一次，没有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九卿看着，也没有言官在一旁讽谏，他要骑马。</p>
“陛下，昨日刚下过雪，路滑。”</p>
“无碍，朕的骑术乃武定侯亲授，张伴伴吩咐下去便是。”</p>
张永劝不住，连连向杨瓒使着眼色，期望后者能帮忙。</p>
怀揣对谢状元和顾榜眼的“歉意”，杨侍读一心饮茶，愣是没收到张公公的求救信号。</p>
无奈，张永只能出殿，取来牙牌，传人牵马。</p>
张公公真该庆幸，弘治帝十八年不出京城，象房正空。不然的话，好奇心极盛的少年天子，要骑的不会是马，而是大象。</p>
真到那时，才正该头疼。</p>
谢丕和顾晣臣领旨，至乾清门候驾。</p>
小半个时辰后，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的少年天子出现在两人眼前。</p>
杨瓒落后一步，行在朱厚照身侧。离得近了，看到满脸肃然的顾晣臣和月朗风清的谢丕，心中愧疚更甚。</p>
坑是他挖的，也是他拉着两人跳的，可起跳之前，着实没能想到，坑下有坑，还是天子亲挖。想爬出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p>
“臣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拜见陛下。”</p>
“臣国子监司业顾晣臣，拜见陛下。”</p>
“起来。”</p>
能骑马出宫，朱厚照心情大好，面上带着笑容，同谢顾二人的紧绷形成鲜明对比。</p>
杨瓒上前，三人行礼。</p>
很快，禁卫牵来骏马。</p>
朱厚照挥退中官，手握缰绳，脚踩马镫，一跃飞上马背。</p>
坐稳之后，兴冲冲挥下马背马鞭，骏马扬起四蹄，飞驰出宫门。</p>
前马的禁军和中官扑倒在地，半晌没能反应过来，天子竟然招呼不打一声，跑了！</p>
在场众人都是手脚冰凉，受惊不小。</p>
数名禁卫急追而出，唯恐天子出现闪失。</p>
谢丕反应相当快，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半身前倾，瞬息追了上去。</p>
顾晣臣和杨瓒几乎同时上马，前者紧随谢丕，纵马飞奔。后者拉着缰绳，眼一闭牙一咬，抱住马脖子，速度竟然也不慢。</p>
听着众人的呼声，感受到耳边的风声，杨瓒切切实实上演一出“泪奔”。</p>
果然，坑不能轻易挖。</p>
出来混，总是要还。</p>
朱厚照一马当先，驰出奉天门。</p>
起初，守门的卫军以为是自己眼花。看清马上的龙-袍，立即汗如雨下。</p>
“陛下！”</p>
“万岁！”</p>
禁卫追得急，来不及出示腰牌，拉紧缰绳，从城门卫身侧急冲而过。</p>
谷大用和张永十分生猛，两条腿追四条腿，硬是不落多少。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犹能从城门卫处“抢”下马匹，追逐圣驾。</p>
谢丕、顾晣臣和杨瓒落后，只能挥舞马鞭，脚踢马腹，拼命追赶。</p>
三人飞驰而过时，城门卫眼睛都要揉瞎。</p>
骑术精湛，堪比边军那位，是谢状元？</p>
鞭舞成风，满面凶狠之人，是顾榜眼？</p>
抱着马颈，看不清脸的那个，大概、也许是杨探花？</p>
雪渣飞溅，冷风扑面。</p>
奉天门前一片寂静。</p>
做梦，必定是脑袋被马蹄踹到，正在做梦！</p>
文渊阁内，听文吏回报，三位阁老面面相顾，久久无言。</p>
刘健捏着额头，眉间拧出川字。</p>
历经四朝，经历过天顺和成化年间的风风雨雨，都未曾这般累，心累。</p>
谢迁愣愣的出神。</p>
自己六个儿子，二儿子向来最省心。之前二十多年，也证明了这一想法。可自从儿子金榜登科，入翰林院，讲习弘文馆，一切都开始转变。</p>
先是捧着兵书，日夜揣摩。后是升入兵部，同武人打起交道，距离谢阁老的期望越来越远。</p>
现下，又纵马驰出宫门。</p>
这是要闹哪样？</p>
左思右想，谢阁老委实想不明白，头疼之际，猛然生出揍孩子的-欲-望。</p>
李东阳看看刘健，再看看谢丕，端起茶盏，吹吹浮在水面的茶叶，轻饮一口，悠然得令人生愤。</p>
“宾之兄好生自在。”谢迁很不平衡。</p>
李东阳八风不动，放下茶盏，示意谢迁稍安勿躁。</p>
“天子既已出宫，再急也是无用。有禁卫在侧，静候其音便是。”</p>
谢丕三人之举，虽有些出格，实际而言，算不上什么。</p>
说不得，还是件好事。</p>
李阁老成竹在胸，拂过长须，再不多言。</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