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立国后，北元被灭，阿尔秃厮部本属瓦剌。后也先身死，瓦剌衰落内乱，在部落征战中落败，举部投奔鞑靼。</p>
这样的一支部落，对鞑靼的“忠诚”度可想而知。</p>
别部额勒领兵打仗，被“盟友”背后扎刀，也就不显得奇怪。</p>
大火燃烧一夜，凌晨时分，终于熄灭。</p>
顾卿领百名骑兵，重入慕田峪。过螺山后，击杀残留怀柔的鞑靼，中途与顾鼎汇合，直奔镇虏营。</p>
彼时，赵榆和谷大用已至城下。</p>
别部额勒率领的三千骑兵，战死半数，余下多被生擒。仅少数逃脱，奔往怀柔，结果遇上顾卿顾鼎，全被斩落马下。</p>
别部额勒的护卫尽数被杀，突围时，遇上绊马索，滚落马下，差点摔断脖子。</p>
四周都是明军，举起弯刀反抗，几下被长枪挑飞。没等站起身，就被扑上的明军捆绑结实，成了新鲜出锅的粽子，半点动弹不得。</p>
“我&……”</p>
破口大骂，嘴立刻被堵住。</p>
明军冷笑两声，将人丢上担架，直接抬进城内。</p>
“袍子里有丝绸，肯定身份不一般，八成是首领。抬回去给监军，定是功劳一件。说不定，能换来千两赏银。”</p>
别部额勒是谁扫下马，不重要。动手捆绳子，抢到自家“地盘”，才更实际。</p>
打仗时，守军援军不分你我。战后论功，必须亲兄弟明算账。</p>
账算不清，直接开抢。</p>
有年轻的兵卒脸嫩，心怀歉疚。</p>
“这样，怕会伤了和气。”</p>
老兵卒耸耸肩膀，嘿嘿一笑。说出口的话，却让听者心头发沉。</p>
“以为多占功劳，对不起他们？”</p>
“不是，我……”</p>
“得了。”打断兵卒的话，老边军放下担架，蹲到地上，用刀鞘拍着别部额勒的脑袋，说道，“什么和气不和气，我看你就是个拎不清的。”</p>
兵卒不解，看着老边军，目光中满是疑惑。</p>
“鞑靼打来之前，咱们多少人？”</p>
老边军收回刀鞘，手搭在膝上，望着尚未清扫的战场，声音变得沙哑。</p>
“贴户不算，六百多个军汉，一百多役夫。现在，你仔细数一数，能站着的还有几个？”</p>
兵卒脸色发白，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p>
“不知道？”老边军摊开巴掌，道，“那我给你数，听好了，南门五个，西门八个，北门四个，加上三位监军，刚能凑满四个巴掌。”</p>
兵卒垂下头，脸色更白。</p>
“咱们能囫囵个的活下来，不是运气，是靠着弟兄们拼命”老边军按着肩膀，那里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仍在不停渗血。</p>
“你以为，咱们抢人是为什么？”</p>
“我只是想着……”</p>
“想着？你想着什么？伤和气，得罪人？你以为，我钱老三真是掉钱眼里，是个削尖脑袋的王x蛋？”</p>
“老三，行了。”</p>
“不行”</p>
老边军忽然站起身，指着兵卒，大声道：“咱们抢功争银子，是为自己吗？是为死去的弟兄”</p>
“咱们活着，能领战功吃军饷，得朝廷赏赐。只要肯拼命，总能养活一家老小。那些死去的弟兄怎么办？一家老小怎么办？撑死一人三两银子，能当个x”</p>
话到最后，老边军几乎是在吼。</p>
“咱们不抢，谁记得他们？”</p>
“仗打胜了，朝廷里的升官发财，脑袋别腰带上的，几两碎银子就能打发。那些红口白牙的，好不好还要踩两脚，说什么有伤天和”</p>
“你觉得不好意思，脸皮发烧，怎么不想想，你能活着，能领着战功吃军饷，说不定还能升小旗，做总旗，是因为弟兄们都死了”</p>
吼到最后，几个边军都已泪流满面。</p>
兵卒垂下头，满面惭愧，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p>
营堡内，李大夫忙得脚不沾地，双眼熬得通红，银白的发须蓬乱成一团，丝毫不见往日的仙风道骨。</p>
杨瓒靠坐在椅上，官袍被血染红，硬结在身上，轻轻拉动，便火辣辣的疼。硬往下拽，必会带走皮肉，令伤势更重。</p>
“佥宪忍着些。”</p>
徒弟束手无策，李大夫净过手，亲自处理。未加重伤势，也让杨瓒冒出一身冷汗。</p>
“伤药不够了。”</p>
撒上药粉，缠上煮过的白布，杨瓒长舒一口气。</p>
帐中燃着火盆，依旧冻得浑身哆嗦。</p>
“我有几瓶伤药。”勉强套上中衣外袍，杨瓒道，“杯水车薪，好歹能救急。”</p>
“多谢佥宪。”</p>
杨瓒摇头，自己没法动，只能唤人取来行李，将伤药交给李大夫。</p>
“未知谢郎中和顾司业伤情如何？”</p>
“谢大人伤了腿，暂不能移动，其他无碍。顾大人，”李大夫顿了顿，道，“老夫用过药，发起高热，需等熬过今夜，再行诊断。”</p>
“一切有劳。”</p>
支撑着起身，杨瓒拱手揖礼。</p>
“佥宪万万不可”</p>
李大夫忙侧身让过。</p>
一揖到地，杨瓒直起身，道：“我想探望两位兄长，是否可行？”</p>
“无碍。”李大夫道，“童儿为佥宪带路，老夫另去医帐。”</p>
“老人家也要注意身体。”</p>
李大夫颔首，背起药箱离开。</p>
由药童引路，杨瓒穿过临时搭建的营地，寻到谢丕顾晣臣所在，掀开帐帘，苦涩的药味夹杂着血腥气，立刻迎面扑来。</p>
“杨贤弟？”</p>
听到动静，谢丕转过头，果然如李大夫所言，右腿受创，无法随意移动。好在没有伤及筋骨，伤愈后，不会影响走路。</p>
顾晣臣躺在榻上，额上覆盖布巾，脸颊通红，高热之下，人依旧清醒。意志之坚韧，足令人惊叹。</p>
“杨贤弟来得正好，我同顾兄商议，正要遣人去寻你。”</p>
谢丕招手，示意杨瓒坐到榻边。</p>
短短一段路，吹过冷风，杨瓒又开始咳嗽。不知是疲累还是风寒，不敢靠两人太近，走到离榻两步远的地方，便停住。</p>
“小弟受了风，莫要染给两位兄长，这里便好。”</p>
谢丕皱眉。</p>
“杨贤弟说的什么话。靠近些，莫不是欺我和顾兄不能动？”</p>
无奈，杨瓒只能再近半步。其后，不管谢丕如何瞪眼，都不再向前。</p>
“小弟站这里就好。”</p>
“贤弟坐下。”</p>
顾晣臣撑着起身，取下额上布巾。药童立即上前，重新浸透冷水，方递回去。</p>
“两位兄长正商议何事？”</p>
谢丕顾晣臣互看一眼，将药童遣出帐篷，低声道：“一为战报，二为请功。”</p>
杨瓒挑眉，事情明摆着，还需商议？</p>
“贤弟不明白。”</p>
谢丕摇头，道：“此役关系之大，绕不开蓟州总兵。兵部，户部，都督府，边镇总制巡抚，都要梳理清楚，各方打点，分出功劳。”</p>
杨瓒蹙眉。</p>
蓟州总兵，怀柔总兵，五名镇守太监，都在阵前战死。杨瓒早打定主意，上疏之时，必为其正名请功。</p>
战死的才氏兄弟，同在奏疏之上。</p>
将官边军，巡抚州官以及训导文吏，凡于战有功，都不会落下。</p>
户部兵部也可列名。</p>
都督府又是怎么回事？</p>
“非止于此。”谢丕继续道，“营州昌平州延庆州，都不可遗漏。我同顾兄商议，列出名单，与贤弟一并参祥。”</p>
接过墨痕未干的几页纸，杨瓒沉默。</p>
打仗时，没见几个出面。打赢了，都跳出来摘果子？</p>
昌平知州和卫学训导临战不惧，为接应边军，死在鞑靼刀下，当为英魂。延庆和营州上下，除武将调兵，卫卒出战，有文官什么事？</p>
名单之上，文官明显多于武将。</p>
州县七品列百户之前，死战的边军，凡总旗以下，无一具名。</p>
想起老边军嘶哑的吼声，杨瓒垂下双眼，冷意自足底蔓延，全身似被冻僵。</p>
观其神情，谢丕不禁苦笑。</p>
“我知贤弟不忿，为兄又岂是甘心。然形势如此，此战之后，你我必要归京。北疆之地，仍需此辈镇守。”</p>
分润战功，实出不得已。</p>
巩固边防，戍守边镇，该给的好处必须给。就算是割肉，也不能嫌疼。不求各个如才指挥使一心为国，能少出几个孙同知之流，少拖边军后腿，也是好的。</p>
不合理？</p>
官场战场，不合理的地方还少吗？</p>
出自谢府，又随李东阳学习，谢丕对官场的熟悉，远超过杨瓒。</p>
“杨贤弟，此事不能不为。”</p>
杨瓒依旧沉默，抓着名单，指尖竟有些发白。</p>
正在此时，帐外突起喧哗。</p>
一阵马嘶，继而是阵阵欢呼。</p>
似预感到什么，杨瓒心头急跳，不顾谢丕和顾晣臣诧异的目光，起身走出营帐。</p>
营地之前，数名骑士正翻身下马。</p>
被簇拥在前者，一身黑甲，盔缨鲜红。</p>
大步走来时，煞气未散。俊容之上，似凝结冰霜。</p>
“顾同知？”</p>
三字出口，手腕已被扣住。</p>
掌心的热度，顷刻穿透袍袖。</p>
一瞬间，杨瓒眼底微痛，喉咙发干。满心满眼，俱是身前之人，再出不得半声。</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