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了。【】</p>

整个赫连家都忙了起来，定置家族的新衣和办置年货。</p>

这天，赫连尹学完钢琴，从钢琴会所回家，她骑着单车，从开满梅花的幽静小道骑过，白色的梅花开满枝头，争香斗艳。</p>

赫连尹默默看了一会，往赫连家的方向慢速骑去。</p>

门口停着几辆赫连尹叫不出名字的豪车，她没研究过这玩意，只见黑色的车头耸着一对翅膀，端庄典雅。</p>

她心想，是家里来客人了吧。</p>

这客人就是赫连爷爷，赫连育，他长居京城，每逢春节，就会赶回港岛与长子赫连胜团聚，当然，赫连家的七兄妹也会在这一天团聚。</p>

赫连尹将修好的蓝色单车放在后院，面容平淡。</p>

一进屋，就被客厅热闹的氛围吸引了目光，客厅里正中央坐着一位气度沉稳的老人，赫连胤坐在他身旁，与他有说有笑。</p>

除此之外，客厅还坐着几位陌生的中年男女，有的带着孩子，都在跟老人谈笑风生。</p>

林婉言也坐在其中听老人讲话，看见赫连尹开门进来，干嘛伸手招呼她，“小尹快过来。”</p>

赫连尹依言走过来。</p>

赫连胤握着老人的手，似笑非笑地抬头瞅她。</p>

“公公，她就是我跟你说的，我和阿胜收养的女儿。”林婉言牵着赫连尹的手，手心汗湿，看得出她很敬畏眼前这个老人。</p>

吊灯有些刺眼。</p>

七八双眼睛同时打量着赫连尹，当然，也包括老人那双阴沉似水的鹰眼。</p>

赫连尹站在吊灯下面，安静得仿佛不会呼吸。</p>

老人打量了她许久许久，眼里含着阴霾，“你叫什么名字？”</p>

“回爷爷，我的名字单字一个尹，取之以尹天下的尹字。”</p>

“以尹天下。”赫连育默念这四个字，“你的父亲可是希望你将来做一个有大作为的人？”</p>

尹字在甲骨文中等同于君，君臣君臣，既然她父亲为她取名为君，那必是希望她有一番大作为。</p>

“是。”赫连尹没有否认，态度不卑不亢。</p>

赫连育颔首，“这倒是巧了，你不止名字与阿胤同音，意思都很相近，我们阿胤的名字取自王司敬民，罔非天胤。指有国者，天下者，福运后代。”</p>

这话一落地。</p>

赫连尹身子一僵。</p>

几个中年男女都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p>

赫连胤听不太懂这玄学的含义，低声问旁边的赫连爸爸，“爸，爷爷这话是什么意思？”</p>

“爷爷这话的意思是，小尹的名字比你的要重，她的名字是君也，做大事也。你的名字是继也，助君也，子孙福及，也就是你的名字是助她的，她是君，你是臣。”赫连胜小声为儿子解释，爷爷这是怕小尹以后狼子野心，抢了阿胤的福气和替了他的位置，隐喻赫连家以后的主干会变成小尹。</p>

其实名字取得好也不一定以后就是那样，半年的相处，赫连胜也大概摸清了小尹的性格，她虽然聪颖敏睿，但绝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孩子，他相信小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因着爷爷这句话，几个大人心中多了一份留意，到底是没有血缘的孩子，留个心眼也正常。</p>

听了爸爸的解释，赫连胤的眉头皱得紧紧的，爷爷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孙女讲这些话呢，这太伤小尹的心了。</p>

这些话亦被赫连尹听进耳里了，她没有动，手指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微微蜷住。</p>

这种事也没什么好气的，老人家第一次见到赫连尹，不可能那么快就产生了护犊心情，虽然爷爷在笑，但赫连尹还是看出了他眼中那丝精芒，那么尖锐的警醒，就像在提醒她，赫连家对她有恩，让她不要忘记。</p>

“家里多个人倒没什么，只是多一双筷子嘛，只是，我希望赫连家可以一直这么和和睦睦，不分你我……”</p>

老人的声音还在空中盘旋，其中最清晰的两个字就是你我，他不断用一家之主的身份来警告她，想要在赫连家好好的，就要谨遵守己，不要忘了自己是养女的身份。</p>

她凝视着老人手中名贵的黑漆拐杖，用比老人更加沉稳的声音回答：“是，小尹记住了。”</p>

老人微微点头，“是个聪明的姑娘呢，下去吧。”</p>

赫连尹转身离开。</p>

林婉言跟在她身后，摸了摸她的短发，温柔抚慰，“小尹不用觉得难过，公公就是这样的人，讲话很犀利，但他没有恶意的，只想家里和和睦睦的。”</p>

“嗯。”赫连尹淡淡应了一声。</p>

林婉言怕她心里头有疙瘩，便一路跟着她进了房间，嘴角的笑容美丽温婉，“当初我嫁过来的时候，公公也是很严厉的，后来我生了阿胤，公公对我的看法才改观的，阿胤是长子，所以公公才特别紧张他，你不要多想。”</p>

赫连尹点头，用乖巧的声音回答，“妈妈，我明白的。”</p>

“嗯，小尹明白就好，其实赫连家的人，除了阿胤之外，其他人都是不敢这样坐在公公旁边的，你爸爸也一样，小时候都是被公公罚过来的，心里头都有些惧他。公公是退休后才变得温和一些的，他年轻的时候都没抱过你爸爸一下呢。”</p>

赫连尹一怔。</p>

竟然连爸爸赫连胜都没抱过么？爷爷到底是个什么样性格的人？感觉他并不是那么冷血的人，从他保护赫连胤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p>

那天，林婉言给赫连尹讲了许多关于爷爷的事情。</p>

赫连育出生于1928年，那年代还在战乱，他的半生都系在戎马上，没有过多的感受过亲情，因而不是太懂血亲之间的奥妙。</p>

而且那年代的男人都比天大，认为抱孩子不是大丈夫作为，他甚至没抱过自己的孩子，后来赫连胤出生，国家富强了，赫连育也快退休了，人老了，就感悟良多，也变得善良，竟然抱着阿胤，留下感动的热泪。</p>

于是阿胤就成了赫连育的心头肉，他没抱过赫连胜，却天天抱着赫连胤去散步，有了一种亲切的祖孙情谊，所以阿胤在爷爷心中，比他任何儿子都要重要，他当初听闻赫连家收养了赫连尹，并没有反对，但态度也不热烈，只叫林婉言包个红包给赫连尹，就没有别的问候了。</p>

今日见到赫连尹，从她从容不迫的神情中，老人觉得这个孩子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于是他警告她，赫连胤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将来赫连家的一切会由赫连胤会继承，她依附着赫连家，就要让着阿胤，不要抢夺他的位置和光芒。</p>

其实说不难过是假的。</p>

她只有十二岁，被一个大人这样严厉警告，心中一片落寞。</p>

每逢佳节陪思亲。</p>

楼下的客厅热热闹闹的，只有她一个人被隔绝在外，孤孤单单地坐在二楼的书房里发呆，她看着墙壁上一副字画，大大的篆体，写着宁静致远四个字，恍惚间，她似乎透过字画看到颂官的脸，那男人慈爱地看着她，一声声小尹仿佛在耳边盘旋，模糊了她的视线。</p>

赫连胤从书房经过。</p>

见她抱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什么，身影落寞。</p>

他静静看了好一会，忽然对着她的背影道：“小尹，你能来房间帮我擦下药吧？我自己够不到背。”</p>

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开，赫连尹吓了一跳，赶紧擦掉自己眼角的泪水，站起身，面容平静，“好。”</p>

她默默跟着赫连胤来到他的房间，少年递了一罐药膏和一包棉签给她，接着就开始脱自己的上衣了。</p>

赫连尹心事重重，并没有去理会这脸红心跳的场景，拧开药膏，将棉签沾进去，轻柔地抹在赫连胤背上。</p>

背上阵阵冰冷，换回了赫连胤的倒吸声，他拧着眉，睫毛轻颤。</p>

“小尹，你是不是不开心？是不是爷爷的话伤到你了？”良久，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怕伤了她的自尊心。</p>

小尹肯定是很伤心的吧，假如他被人这么对待，估计要当场翻脸了。</p>

赫连尹轻轻摇头，“没有，爷爷也是因为疼你才那么说的，你也不要太介怀，我没事。”</p>

“那你在难过什么？”</p>

“没有啊。”</p>

“不要骗我了。”赫连胤抬起头，眼底流露出淡淡的怜惜，“有什么心事就告诉我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会尽一切所能帮你。”</p>

“你帮不了我。”因为她思念的人是她爸爸，已经死去的爸爸，没有人可以令他复活，所以没有人可以帮她。</p>

“说吧，有什么心事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会舒服一点，尽管我帮不了你，但我会尽一切安慰你的。”</p>

赫连尹一动，淡淡的暖意拢上心头，“没呢，就是有点想我爸爸了，细细一算，爸爸也走了半年了，我一直没去看他，哥哥，我是不是很不孝？”</p>

赫连胤用力摇头，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长长的睫毛垂着。</p>

许久之后，他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小尹，你不要难过了，你还有我，虽然哥哥比不得你爸爸，但有生之年，只要有哥哥的地方，就会一辈子保护你，不让你受欺负。”</p>

赫连尹低头一笑。</p>

赫连胤又故作轻松地说：“其实我现在很想抱抱你，安慰你，但我的背不太方便，所以只能握握你的手，给你点温暖的力量。”</p>

赫连尹莞尔，“谢谢哥哥了，我没事的，一会就好了。”</p>

“嗯。”少年的声音隐在枕头内，有些闷闷的，小尹这么渴望亲情，他一定要帮她。</p>

于是擦完药，赫连胤就把衣服随意一套，美丽的瞳孔映着赫连尹，对她妖娆笑道：“小尹，我们来下几盘象棋吧？”</p>

“现在吗？”</p>

“对呀，难道你还有别的事情干？”</p>

赫连尹摇头，反问道：“我倒没有事，但你不用陪爷爷聊天吗？他老人家难得回一趟家里。”</p>

“不用。”赫连胤斩钉截铁。</p>

赫连尹觉得很奇怪，但终是没继续问下去，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去洗个手，你在书房等我，我马上就来。”</p>

灯光下。</p>

两个孩子坐在书桌上，一人执红棋，一人执黑棋。</p>

赫连胤盯着棋盘，一脸发愁。</p>

赫连尹笑他，“哥哥，你到底会下象棋吗？怎么都是乱走的？”</p>

“就是不会才要学习的嘛。”赫连胤坦诚，眼珠迷人。</p>

“那需要我先指导下你一下么？”</p>

“不用，山人自有妙计。”赫连胤说完，眼眸就亮了。其实他一晚上都在等这个机会，此时眼中的精芒一闪，笑道：“你等着，我要去请我的妙计出山了。”</p>

说完，也不等赫连尹说话，脚步不停地跑了，他噼里啪啦地冲到楼下，将刚吃完饭的赫连育给摘到楼上来，“爷爷，你跟我来一下，我要拜托你一件事。”</p>

赫连育拄着拐杖，被他急急地拉到楼上，脸色有些阴郁，“慢点慢点，阿胤，你这么跑成何体统？”</p>

赫连胤扶着他，笑容慧黠，“爷爷，我听说你象棋下得很厉害，是不？”</p>

“还好，有点心得而已，有何贵干？”</p>

“肯定有，这事太急了，爷爷，我刚才跟小尹在下象棋，被她杀得片甲不留，爷爷可要替我报仇啊，不然我一个爷们输给一个妞儿，多丢人啊。”</p>

老人一听这话，立时来了精神，一驻拐杖，冷哼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欺负你，带我去，爷爷帮你平反。”</p>

赫连胤见老人家那么认真，偷偷的抿嘴笑了。</p>

书房里。</p>

见到爷爷被赫连胤搀扶着走进来，赫连尹有片刻的愣怔，赶紧站起身，对爷爷鞠躬，“爷爷。”</p>

“嗯。”赫连育声音冷淡，不大乐意搭理她，将旁边一把椅子拉到赫连胤跟前，沉稳落座，打算帮他将小尹杀个片甲不留。</p>

那动作大有嫌弃之意。</p>

赫连尹咬住唇，心里有些受伤。</p>

没想到最后片甲不留的还是赫连胤。</p>

几盘棋过去之后。</p>

爷爷对赫连尹的棋技有了改观，都说对棋感兴趣的都是文化人，可以从棋技中看出一个人的真性情。</p>

在棋盘上交过几次手之后，爷爷觉得这孩子的观察力和心性都不得了，渐渐变得认真，盯紧每一颗棋，不让小尹找到一丝丝空子。</p>

赫连尹始终没什么表情，不疾不徐地对应着。</p>

很快，一盘棋又要死局了，爷爷紧皱着眉头，不肯走下一步棋子，双眼牢牢地观察着棋盘，想看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p>

他观察了许久许久，仿佛入了神，没有任何动作。</p>

赫连胤撑着下巴在看他们两下棋，适当提醒道：“爷爷死局了了，认输吧，然后再来一盘。”</p>

说着手就要伸到棋盘中去悔棋，被爷爷及时抓住了，他紧紧扣住赫连胤的手，面容急切，“哎哎哎……先别动，容我想想，想想……”</p>

这盘棋走得太绝妙了，每一步，每一棋，都可以用运筹帷幄来形容，这个女孩不简单啊，思维清晰，心事玲珑，每走一步，都让赫连育惊叹。</p>

他摸着胡子，不肯放弃。</p>

赫连胤只好叹了口气，继续等待。</p>

其实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爷爷跟二叔一样，痴迷象棋，眼下碰到赫连尹这么个高手，就来劲了。</p>

于是在无形之中，两人的心灵沟通桥梁慢慢建立了起来。</p>

赫连育的眉头皱了又皱，有些想不通，“奇怪，怎么会死局呢？奇怪啊……”</p>

他一面奇怪，一面感叹这女孩真有两把刷子，这棋到底是怎么走的啊？竟然盘盘能逼到别人无路可走。</p>

“不行不行，真的死局了。”良久，赫连爷爷终于认命。</p>

赫连尹却道：“其实没死局。”</p>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有一种铿锵的味道。</p>

赫连爷爷听她这么说，不禁低下头思考，奈何反复观看棋局，也没看出任何生路，红子只剩下四个棋了，上车就立刻死局，不上车就只剩下马和帅了，无棋可走啊。</p>

又十分钟过去了。</p>

赫连尹见爷爷猜不透其中的玄机，便将手伸到红色的马上面，轻轻一推，“马八退七。”</p>

这等于是帮红子走了一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