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十二)(2 / 2)

姬妧不满地撅嘴,咬着牙气冲冲道:“谁任性了?我是一国之君,下马这种小事情不劳您大驾。”</p>

黑风瞪着她,眸光漆黑,没有说话。</p>

姬妧被他瞪得心里发慌,依然死咬着嘴皮子不肯服软,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夜里更深露重,尤其又是着草木茂密的山间道上,细细的风刮过来,就像无数阴湿的小虫子钻进肌肤的毛孔里。</p>

末了,姬妧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喷嚏。</p>

黑风看着她,微微叹气,脸上可怕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p>

“唉,我的手臂没事。”</p>

他淡淡说了一句话,没有任何前缀,也没有补充,但一瞬间姬妧就懂了。</p>

眼眶微微发涩,姬妧努了努嘴,没有辩解什么,因为这恰恰就是她刚才顾虑到的问题。</p>

好半天之后,姬妧才低低挤出一句赌气的话来:“我不信。”</p>

黑风不着痕迹地蹙眉,有些拿她没辙,“你怎么说不通的?”</p>

“若是要让我信你,那你就得让我自己从马背上下来。”</p>

姬妧适时地开口,抓住任何的机会不去拖累他。</p>

黑风沉着脸,犹豫了好一会儿,“那我必须站在马下保护你。”</p>

低低浅浅的语气,每个字都是斩钉截铁,让人十分温暖。</p>

姬妧垂着眼,点了点头。</p>

她小心翼翼而且动作迟缓,马似乎也有些不耐时而嘶鸣了几下,姬妧的脸色微微一变,慌慌张张就直接跳下来。</p>

“小心——”</p>

黑风动作很快地接住她,两个人抱了个满怀,黑风胸腔被她撞得生疼猛咳了两声,依然紧紧箍住她圈在怀里没松开手。</p>

姬妧受了惊吓窝在他怀里好半晌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注意到对方微微蹙紧的眉头,有一丝刻意压抑着痛色的情绪。</p>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砰砰跳动的心脏终于渐渐平静下来。</p>

黑风微微喘着气,低声问她道:“你没事吧?”姬妧在他怀里摇头,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眸,小声询问道:“我有没有撞疼你?”</p>

黑风呵呵一笑,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说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吧?就你这点力气撞过来,就和小猫挠痒一样。”</p>

“真的?”</p>

姬妧声音里透出几分犹疑,挑起眼角偷偷瞥了瞥他,夜色中只见他夜炬般的眼瞳璀璨明亮,正在温柔的看着她,蓄满似笑非笑的暧昧气息。</p>

脸颊上一热,姬妧抿住嘴皮子再不吱声。</p>

黑风牵着她的手穿梭在山道旁边的林子里,捡了些偏干的树枝,黑风在地上垫了几层树叶,然后把树枝架起来,取出随身带着取火石点燃起一簇火苗,姬妧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忙活,片刻的工夫而已,看上去他的动作十分娴熟。</p>

火苗渐渐越燃越旺盛,姬妧凑过去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嘴角一弯忍不住问道:“你以前一直在宫里生活,我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些。”</p>

黑风把马绳拴在树身上,然后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你也说是以前,这五年里过着打打杀杀的生活,东奔西跑,常年在郊外日晒雨淋,我已经习惯了。”</p>

火光在姬妧的眼睛里不安地跳动,她容色淡淡,冷不丁问了一句话:“白家人当初有为难你吗?”</p>

说完,她特意抬起头来注视他。</p>

黑风脸上浮现出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他嘴唇微微动弹,仿若呢喃了什么,可是终究只有两个字。</p>

“没有。”</p>

姬妧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半个字,“还好他们遵守承诺,日后若是白凤临寻来,我会把凤佩交给他。”</p>

黑风变得沉默,一声不吭。</p>

“清初,以后我们就这样四处飘泊,四海为家好不好?”</p>

黑风没有回答,垂着凤眼,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洒下浓浓的阴影,他隐忍着怒气,冷生生地问道:“凤国的江山你真的愿意这样拱手让人吗?”</p>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p>

姬妧咧嘴一笑,“凤国的江山也不过是数百年前从别人手中抢夺过来的,这世间本来就没有哪一样东西永远都不会改变,只有黎民百姓免遭战祸之苦,我可以让贤。”</p>

话音未落,衣领忽然被人狠狠揪住。</p>

“只要我活着,就绝不允许你做出这种糊涂事!”</p>

黑风的脸上怒气冲冲,眼里充满痛恨之意,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仿若能够将她吞噬。</p>

姬妧摇头,“这是孤的江山,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改变孤的心意。”</p>

“若是我不在了呢?”</p>

姬妧眨了眨眼睛,神情专注地盯着他,似乎没有听清楚的他的话意。</p>

“既然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朝今日,如果你轻言就可以放弃,那我付出的究竟算什么?”</p>

黑风冷笑,“你告诉我,我做的一切都算什么呢?”</p>

不等她回答,末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什么都不是。”</p>

姬妧拼命摇头,嘴里不停解释:“我没有这样想过。”</p>

“就算你没有想过,可是你放弃了皇位,就等于放弃了我辛辛苦苦筹划多年的心血,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宁愿你不要救我。”</p>

最后一句话深深刺痛了她。</p>

仿佛一个深深刻进骨头的伤口,永远无法抚平那伤口。</p>

“你不配这样说。”</p>

低低的一句话,从她嘴里不由自主的呢喃出来。黑风微微眯眼,神情间透出几分迷惘的阴影,“命是我的,我当然有资格这样说。”</p>

姬妧猛地扭过头来看着他,静静的注视犹如无声无息潺潺流淌的河,越深入其中越感觉到寒凉,重逢以来,她从未用过这样陌生的眼神打量他。</p>

这让他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捂嘴轻咳了两声,他拿着树枝拨弄火堆,把火苗又拨得更旺盛些,然后掉头看着姬妧问:“还有两个时辰才会天亮,你冷吗?”</p>

说着,他就解开自己身上的衣袍,二话不说地走过来搭在姬妧的肩头上。</p>

周身骤然一暖,满腹的怨气也再无法冷硬起来。</p>

“我不冷——”</p>

话音未落,她的手就被对方重重按在肩头上,他倾身弯着腰,恰好比坐着的她高出一个头,他性感的下巴就在她头顶上方,如墨的发丝垂落在她眼前,如上好的云缎光泽润亮。</p>

喉咙一紧,她张了张嘴巴,骤然就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p>

察觉到她的微妙变化,他倏地一笑,眉眼弯弯,恰恰是那一抹低头的温柔,最是让人侧目。</p>

“这样才乖嘛。”</p>

姬妧愣愣地看着他身上雪白的里衣,隐隐约约还飘散出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心口一缩,她悸动的眼神里顿时浮现出一丝说不出的哀伤。</p>

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位置,她没有说话,他眼前一亮,眼神更加温柔,也不动声色地坐下来。</p>

姬妧在心里想,他把衣服借给我,两人挨在一起,总是要暖和些的。</p>

于情于理,都是说得过去的。</p>

只是两个人都很有默契,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p>

“江南好看吗?”</p>

坐在火堆边姬妧心绪微微不安,尤其是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挑起话头。</p>

“春来江水绿如蓝,日出江花红胜火。”</p>

黑风凝着她被火光映亮的脸,仿若那火光也在他眼睛里跳跃闪耀,抿嘴一笑,信口拈来。</p>

姬妧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他描述的画面,偏过头来好奇地问:“那里是不是很温暖的地方?”</p>

“不好说。”</p>

他看着她,撇过头去,淡淡回应了三个字。</p>

“嗯?”</p>

这算哪门子的答案,模棱两可,分明是敷衍。</p>

姬妧眼里闪过一丝狐疑,“你是不是嫌我啰嗦麻烦了?”</p>

“没有。”</p>

“那你为什么说话总是寥寥几字,而且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p>

“没有。”</p>

又是这两个字!</p>

姬妧瞪着他,憋着满肚子的闷气,暗暗踢了他的腿一下,然后一声不吭的把头撅向另一个方向。</p>

她生气了!</p>

黑风心知肚明,终究赖不过她的倔强脾气,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p>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p>

一句话问得无可奈何,他微微蹙眉,眼里却是似笑非笑的纵容。</p>

姬妧蓦地转过头来,眸如秋水,眼似横波。</p>

黑风低低一笑,几乎要沉溺在这双眼眸里,可笑的是这人后知后觉,迟钝得竟然还要亲口逼问他!</p>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问:“江南就如同你一样,不止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地方,而且还是一个美丽得让人向往的地方。”</p>

姬妧撇了撇嘴,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这样的夸赞,故意哼了一声:“我才不信,准是你哄我!”</p>

黑风笑了笑,故意调戏她问道:“我怎么哄你了?”</p>

“你去过江南吗?说得好像你好像很了解江南,难道以前你在江南久居过吗?!”</p>

无心之言,话一出口,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怔了怔,</p>

倒是黑风反应快,很快就接过话去。</p>

“你可曾读过香山居士的诗句,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p>

他声音低醇而缓慢,就像一杯细细品味的陈年老酒,姬妧不禁听得有些痴醉,“我就算没有久居过江南,亦可以从这样的诗句中感受出江南那不一样的迷人景致。”</p>

姬妧垂头想了一会儿,“那也是江南,和我有什么关系?”</p>

“在我眼里,你也是如此。”</p>

他淡淡的说,没有任何矫揉造作,也没有含情脉脉,却因为平淡,反而真实,更加让人内心震颤。</p>

姬妧无法欺骗自己,这个时候她的心,真的慌乱了。</p>

五年来,她的心第一次感觉到温度。</p>

也是第一次,她的心仿佛遭受炮烙之刑,罄竹难书,深深感受到罪恶和愧疚。</p>

她埋下脑袋擦了擦脸,把整张脸都埋在膝盖间,仿若要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p>

东方既白,天空中微微露出一丝曦光,姬妧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所躺着的地方是某人的胸膛。</p>

咚咚的心跳声就在耳边,她双颊通红,不明所以地爬起来。</p>

明明她是坐在树桩上的,什么时候和人一起睡在树叶上了?</p>

没错,身下铺着厚厚的干枯树叶,披在她肩头的衣袍不知何时被当成床单垫上,不仅如此,而且他的胸腔还被她当成了枕头安睡一宿。</p>

旁边的火堆热气未褪,他将风寒全部用身躯挡在外围,为她筑造了一个临时的温炕。</p>

思及至此,她忍不住细细打量起男人的睡颜,与此同时纤细的手指就不受控制地伸上前去,还未触及到对方的脸颊,只见男人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似乎是醒了。</p>

姬妧忙不迭惊慌地收回手,而黑风看到的恰恰是她一脸做贼心虚的表情。</p>

“醒了?”</p>

男人拉过她的手握了握,感觉到手心中的温度不禁莞尔一笑,“看上去你应该没事。”</p>

话音未落,他自己猝不及防地猛咳了两下,姬妧微微一怔,顿时问道:“你是不是着凉了?”</p>

男人摇头,又咳了一阵,才缓过劲来。</p>

“我是堂堂七尺男儿,不要担心,这点小毛病难不倒我的。”</p>

“可是你刚受过伤,还没有痊愈。”</p>

姬妧犹犹豫豫着说,内心涌上来无限的忧伤。</p>

“不碍事,这里离下一个城镇不远,等咱们到了以后去药堂抓点药就行了。”</p>

荒郊野岭,就算着急也无济于事,姬妧点点头,也只剩下这个法子。</p>

说是不远,两个人同骑一匹马还是跑了四个时辰才看见一个村子。</p>

村子大概百余户人,平时很有少外地人,进村的时候路边的男男女女纷纷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和以往在朝堂上注视着她的目光不一样,笑里藏刀亦或忠心耿耿都掩藏在皇权的蛰伏下,而这里人的目光真真切切,显而易见的几乎全部是戒备和不友善。</p>

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两个人才在街头的拐角处看到一家药铺,店面很小,连招牌都没有挂上去,若不是铺内传出一阵浓烈的药材味,还有那一面墙的抽屉柜,他们几乎就认不出来了。</p>

姬妧迈过高高的门槛跨脚进去,只见屋子里的有三顶红泥小火炉在煎药,腾腾的白气不断冒出来,而屋子里却没有半个人影。</p>

“大夫在吗?”</p>

她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无意中瞥到内室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大弓,如张开的庞大羽翼笼罩整面墙,姬妧眸内骤缩,整个人定在原地愣了一愣,弓身鲜艳的麒麟色如同正在燃烧的火焰,深深灼痛人的眼睛,这把弓的外形看上去十分眼熟,但是散发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气息,它似乎就只是这屋子的一件装饰品,弓尾没有上弦,就如同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并不完整,大概也因为如此并没有产生强烈的戾气。</p>

这时后堂的门帘传来一串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有男人的声音笑盈盈传来:“大夫来了。”</p>

掀开帘子,一个年轻男子匆匆忙忙钻出来,他垂着头小心翼翼护着手中的药碗,然后朝对面喊了声:“张婶,你的药熬好了——”</p>

街道只有丈许,他唤了一声后,不过一会儿隔街对面的面馆里顿时跑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矮胖妇人,她笑嘻嘻的捧过药碗,然后说了声:“白大夫,辛苦你了。”</p>

说完,就仰头把滚烫的药给灌下肚去,“我这会儿面馆有客人,晚点再过来。”</p>

男子似笑非笑地点头,直到那位张婶出门离开,他始终埋着头,继续慢条斯理的把柜台上的药一副副包好。</p>

把柜子上的药包扎好,他似乎才想起还有两位客人,缓缓抬起头来,问道:“两位是抓药还是看病?”</p>

姬妧张了张嘴,忽然间哑口了。</p>

而对方凝望着他们除了微笑没有任何其他不该有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纰漏,不得不说,到了今日她才恍然一个人原来真的可以有完全不同的面目,她身边的这两个男人都是如此,论城府深沉,她远远比不上他们。</p>

“看病,顺</p>

...</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