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玖·月下长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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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剑穗白玉珠上也刻着四个字“长冰破月”,应为此兵大名。

宝剑赠英雄,这是那未名的刺客留给他的殷切嘱托。

他忽然不再叹气。

剑身回鞘,景年提剑而返,郑重其事地举起这把似还带着男人掌温的宝剑来,向男人的遗体与一旁的女孩顿首再拜,接穗上柄,佩剑挂腰,深吸一口气,步履坚定,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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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学生出来了,陈尧臣停下继续复写女子样貌的手,把笔夹在耳朵上:“二郎,情况如何?”

景年摇头:“师兄还没醒,迷药药劲不小。”

“其余的呢?”

“轻伤三人,重伤五人,死者六七人,还有个小姑娘平安无事。”

“唉,人数娘子已经点过了,只是现在要愁的,是怎样将他们都带到你说的那地方去。”

“我也没底……我从前住的地方,是八年前丐帮的借给兄弟会的一处院子,不知伯父不在时,他们肯不肯给个地方。”

“只能企盼他们还肯。”

“是啊……先生,荷姐呢?”

陈尧臣一指外面:“领两个利索的出去了,将井口重新掩起来,马上就回来。”

景年顺着手指扭头看了看,尧臣却凑近了,小声询问:“二郎,我单想问问,娘子执意带着那些死去的兄弟,你觉得是为何……这不是拖累你们吗?”

他提了提腰间的长冰破月剑,感慨道:“大概是不愿兄弟们死后遭禁卫军折辱罢。”

“唉,可眼下乃是生死攸关之时……我虽拗不过娘子,却也不想见她但凭一腔孤勇做事啊。”

景年还未同学正先生答话,井口那边便传来扑通一声钝响,身边的刺客兄弟们再度集体警觉起来。

周荷和两名刺客一起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大伙再次松了口气。

“怎么样,四周有人盯梢吗?”景年发问。

她摇了摇头,只顾着再三确认他能带着众人找到落脚的地方,便着急开了:

“兄弟们,禁卫军在两条街外集结队伍,不出一刻钟就能来到这里。大家把家当收拾好,年轻力壮的背着死伤者,我们从小道撤!”

“娘子慢着,他们背着伤员已累慢行程,背负死者更易延误时机……”

陈尧臣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是啊,荷姐,我们虽能背人奔跑,也不忍留下牺牲的弟兄,但眼下保命要紧,咱们得顾全大局啊!”

“荷姐有荷姐的主意,你们那么多话作甚,一人背一个,走就是了!”

“你就不怕那群狗闻着血味一路跟着!背着人再遇见禁卫军,你咋办!”

“荷姐,咱们把伤员带走,死的留下罢!兄弟们不会怪咱的……”

紧急关头,众人却大有争执之势。周荷忽然拿不定主意,她怕日后禁卫军拿走兄弟们的尸首来引诱活着的刺客露头,也知道背负死者必然延误逃跑,一时两难,只好先想法子平息争吵。

“若日后禁卫军拿牺牲的兄弟做文章,你们可万勿强出头!只要能答应我这个,咱们便走!”

“行!”

“中中中,恁放心!”

周荷便朝景年点头:“甬道后面木门通往城外,走吧!出去后,你带路!”

“没问题。我去背着师兄!”

刺客们便纷纷冲向甬道,挨个把伤病的背了起来。然而却有几个尚能走路的死活不肯被背着,竟在原地站着不动,其他人便有些急了:“老哥,姐儿,快与我们走罢!”

谁知这么乱哄哄一喊,几个重伤的也迷迷糊糊地醒转了,一看自己被背着要撤,却也挣扎着滑了下来,将众人吓得不行。

周荷着急道:“兄弟姐妹,莫要磨蹭!”

“荷姐,他们不肯走了!”

“——荷姨姨!”

景年已背着少隹走到木门那边,一听这女童的音色,惊诧回头,看向那个声音嘶哑又怯怯的小女孩。

“你们快快走呀……高叔叔、郑伯伯和刘姐姐都在这里,娥儿也要在这里……娥儿不是贼人,那些当兵的来了,娥儿就哭着要爹爹要娘亲,他们就不去追姨姨和哥哥姐姐们了!”

小女孩说得断断续续,吐字还不太清晰,但大伙都屏住呼吸,听得分明。

他瞪大双眼,惊愕地看着那张幼小天真的脸上,没有任何迟疑的神色。

忽然之间,八年前的往事如翻江倒海般轰击着脑际,背上的少隹忽然如同他十二岁时一样轻,接着又如秋月姨的眼神一样堪比铅重,压得他一时有些发喘。

他出声阻拦道:“不要!你跟着我们一起!你在这里会……”

“玉娥是小娃儿,禁卫军不会害她!”伤员们一气地把众人往木门那里赶,“你们不要管我们,我们受了伤,也还是刺客!”

“禁卫军已经知道这里了,有我们在,他们便没办法去追!”

“对!你们跑罢!找到地方了,我们就去找你们!”

周荷急了:“那伤重的怎么办!”

“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这脑袋还没掉!”伤员刺客喊道,“我们便死不了!”

砰!

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了,景年还没来得及再看玉娥一眼,便被其他兄弟们推搡着,拥挤着,踉跄着进了那条通往城外的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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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奔跑,背负着沉重的一具血肉,如同鹰隼被捆扎羽翼,却仍在用健壮的双腿蹬地飞奔,他死死地拉住师兄的双臂,一步一步,步步踏实大地,喘着粗气,跟着满身伤痕与血汗的刺客们一起逃窜,一起奔跑。

地道黑且长,他却一次也没有被绊倒,一口气带着身后的所有人冲向开始进风的出口,与众人一起逃出生天。

洛阳城外,一轮秋月高悬。

夜黑风高,一行人马跟着为首的一名少年悄然逃出刺客据点,循踪迂回,绕开哨塔、巡逻岗和城门,向西进发。

除去负重的景年和画匠陈尧臣外,其他人均施展起飞檐走壁的轻功,在黑暗与影的大潮中如大鱼一般起伏出没,在屋舍之间悄无声息地跟随在那名少年两侧,与他一同奔跑。

他们保护着他,保护着整个洛阳兄弟会生存的希望。

眼看着前面的必经之路上站着四名打瞌睡的禁卫军,景年大惊,还未停步,墙头上的周荷却已袖剑出鞘,与三名兄弟一起高跳而起,将那四人一击毙命。

“走!”

陈尧臣心惊胆战地不敢看那四人尸体,留心着不让布鞋碰到血迹,又看着娘子与其他人再度飞上墙头、暗中奔行,埋下头,继续跟着学生披星戴月、步履匆匆。

景年觉出少隹的身体有些向下掉,便借势一颠,将他再次架回背上。

他已经有些脱力了,自从与影卫打过一场之后,回来又劳心神,压根没有休息的工夫。少隹年方二十,正是身子骨最为硬朗的年纪,如此背负了一路,已教他累得眼前一阵阵晕眩。

“二郎,你还好吗?换其他兄弟背一阵子罢!”

景年用力甩了甩头:“我们不能停!”

他说得不错,眼下已经过了一刻钟,不论玉娥和其他伤员能否蒙混过关,禁卫军发现井口密道都是迟早的事。他们只要随便派几个人顺着追出来,路上又看到同僚的尸体,很快便能追击而来。

陈尧臣加快几步上前,从底下托着少隹肌肉扎实的大腿。这样已让景年好受许多,他咬紧牙关,看着前面的路已有些眼熟了,便鼓足劲,向左一偏头:“跟我来!”

许是这声喊叫惊动了背上的昏迷者,他正腾出手来抹了把汗,便听见少隹呢喃道:

“爹……娘……孩儿想家了……”

景年握紧师兄绵软无力的手臂,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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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师兄,再坚持一下,前头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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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黑鸦被刺客们惊动飞起,扑棱棱地飞上了高树树梢,不满地嘎嘎叫着,看着这群戴着兜帽的怪人一起拐进了一条小路,又好奇地跟着飞了过去,在一处院墙上停下,歪着头,看他们敲门,与一个满身破烂的男人交谈几句,又看他们鱼贯而入。

“二郎!你怎么样!”

“小哥儿!快快快,丐帮兄弟,帮个忙,扶住他!”

“小兄弟,你别睡——嗳!他这是要虚脱!”

“我没事,我没事……”

“把他背里头喂点水!你累坏了,铁人也吃不消这种累法!”

它慢条斯理地瞧着这些人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捡人,抻开翅膀,把自己的羽毛好好地梳啄了一遍,这才掠过刺客们的头顶,飞向了冰凉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