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肆·信仰之跃(2 / 2)

景年便也放下心来:“哎!如此便好了。等回到东京,咱们再聚起来琢磨琢磨,可别有甚么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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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策布置得差不多了,柳直收了两张图,交给景年,又从一旁周荷处拿来一方印着“向”字的硕大木盒,咔哒一声,搁在桌上。

景年看着那盒子,忽然有些局促不安。

他抬头与少隹对视了一眼,师兄皱着眉看他,一看他眼神扫过来了,又冲师弟挤眉弄眼。

“此次潜入蔡府,万不可掉以轻心。景年,你来。”

张景年上前两步,走到柳直右手边去。

“今日,我欲为你行刺客之礼,便容你再三思量,以免生悔。”

“伯父,我没有甚么好思量的。”景年盯着那个盒子,把腰间的匕首连同皮鞘一起解下来,放在桌上,“先前伯父也看到了,我与师兄对打,兵器不趁手。此回要去,我便不能放纵分毫不利,要行,就行万全之法。”

“若是只因兵器,我不能放你断指。”

“年不为兵器,而是为了……”

“什么?”

景年沉吟再三,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伯父,我要成刺客之身,行刺客之道,不为他人,只为此心能平。”

“心之一字何解?”

“天下之大,百态恒生。恃强凌弱者,当有人出手相阻;利欲熏心者,应有人劝其清明。怜妻顾家者,本应远去宦海;心系氏族者,身困维谷难脱。又有向往自由之人,隐名受苦;入世为官之人,不弃本心。失家之人,命悬一箭;叛族之人,逍遥快活……”景年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左手的护腕解开,护掌摘下,把隐有茧子疤痕的手掌轻轻按在桌上,“我一路眼见耳闻,心中所念,仍与旧时同。既身入黑夜,便做支炬燎;若不能去向亮处,便自己燃成白昼。伯父、秋月姨,荷姐、师兄,这便是景年心中真实所想,句句肺腑,无可更易!”

柳直看着他养大的孩子,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他挥挥手,周荷上前,在少年手底下铺上了一块干净的麻布。

景年再次把手落下,四指抵在桌边,只留无名指紧紧贴在桌面上。

“你心中所想,我已明白。先前,我难舍你大好前途,不忍放你走上此路。眼下你已长大,心思成熟不少,我再拦你,可称迂腐。”

“伯父,”少年看着秋月姨取出斩骨刀来,虽心中紧张,却仍露出笑容,“我总不能永远被您捂着眼睛。”

“好志气。话已至此……”柳直郑重地点了点头,将腰间锦囊里的导师令牌取出,悬于景年面前,待屋中所有人皆向之肃立行礼之时,他开口道,“刺客张景年。”

“在!”

“上前听令!”

“是!”

“以中原兄弟会导师李祯之名,有诸位兄弟姊妹见证,今日,我将为你举行刺客入门之礼。”

一时间,屋中众人屏息静气。

导师正色,朗声道:

“世人不察,以圣人为天理。然官家高位,大权蒙蔽,天理未曾分明。你当以身踏四海,牢记万物皆虚,于混沌万民之中,追寻至真之理。又有千家万姓,困囿德行礼法。而秩序之制,礼乐之定,无一不是束缚。你便应明断是非,谨记万事皆允,自天地间逆流而上,方能拨云见日,无愧青天。”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景年铭记于心!”

“好!我且问你,我等匿于暗夜、逐于光明,以匡正社稷为己任,以庇佑苍生为正道。你可愿习刺客之道,奉行信义、为天下计,共担中原兄弟会之大梁?”

时隔八年,耳边再度响起了同样的问题。

八年前的汴京那夜,他尚懵懂,没有出声。

八年后的洛阳,景年昂首挺胸,振声答道:

“我为信义而来,为公道而往。愿,断指遮面,袖剑惩恶,此行此道,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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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落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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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提风起……

“砰!”

刀落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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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景年睁开眼睛,举起滴着血的左手看了看,只觉原先有指头的地方缺失了些东西,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出现。

周荷拿着药膏和绷带过来要上药,还未开口说话,就看那刚断指的突然捏住手腕,猛地一个踉跄扑在桌子上,手肘撑着身子,双脚死死踩住地面,膝盖僵直不肯跪,喉中频频低吼,状极狰狞。

“小兄弟!”

只见景年目眦欲裂,好像要喊,继而咬住嘴唇,双目紧闭,眉目鼻根捏成一团,额头抵在手腕上,任由指间血丝丝缕缕顺流而下、沾湿头发;眉尾冷汗频出,青筋暴涨,脉络清晰可见。

他攥着手腕,把断指伤口举过头顶,只觉得痛楚沿着无名指一阵阵传到心里,又从心口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又顺着脊柱爬上后脑,连带着后脖颈僵绷如铁,亦难挡此钻心之痛。

没人说过这么疼……

没人说过。

柳直不忍再看,一挥手,原本揪心着的刺客们一拥而上,要来搀他。

“我!没事……我没事……”

景年开口阻拦,张嘴便破了音,众人因此觉出他在强忍。

“小兄弟,人各有异,有人生来便不痛,有人十指连心。你莫要忍着,痛了便说。姐姐备了药膏给你,等下止了血便好多了。”周荷皱着眉头,手里端着个瓷罐子,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景年连着喘了几大口气,总算熬过第一阵剧痛。他松开发白的手腕,一阵麻痒过去,无名指处又流了些血下来。孔飞推了周荷一把,荷姐儿便前来给他止血上药。

“我身子里淌着一半草原的血,你们莫忧心,我很快便好。”

这话说得底虚,想是方才把力气全用在吃痛上了,周荷便益发谨慎,令他坐下,将那断指整整齐齐地处理干净,仔细包扎好了,染血的麻布也收拾走,才放他活动手指。

眼前没了那摊血,少年心里好受不少,也才觉出来站在后头的少隹竟一直用劲按着他两肩,好似把心事都给捏在手上了。

柳直则在一旁调试向字盒子里的物事,见他血已止住,便将一把袖剑与一只黑硬的护腕递到他面前来:“装上罢,这是你的了。”

景年把那袖剑拿过来,新奇地翻看了好一阵,才与左护腕绑在一起,装配到臂膊上。

他垂手震臂,银光一闪,崭新锋利的刀刃自断指处刺出。

袖剑之上,倒映着眼神坚毅如铁的碧目。

此兵机巧,发力则出,松懈力道,剑刃便自行收回,如此反复几次,他便领悟到袖剑内的玄机。

再装备那黑护腕,上面绑着一只焦黑铁竹筒,内装足量火药,以薄纸包裹,运动不致震荡。若以手指勾动外露导线,则有小锤击打火石,火星燃去纸皮,点燃火药,前头的弹丸便能轰然带焰击出,顷刻之间,便能杀人。

“还有这个,”周荷又拿出向禹交付的东西来,“这块硬皮护掌能护住手背,若需发动袖火绳,可免去燎到肉皮之苦。”

“向掌柜真是心细,”景年感慨道,“原来这黑竹筒便是他说过的袖火绳——上次见到袖剑与袖火绳,已是我幼时的事了。”

“他本替我维修,又自掏腰包为你量身定做了一套,上次存在这里,我便一起给你了。”柳直道,“景年,你已是兄弟会的刺客,我会将我毕生所学一一传授与你。现在,你与他们一起,跟着我来。”

“我们要回去?”

看周荷去开门,景年心中疑惑,却仍乖乖跟着大伙出去,攀上塔顶。

于此哨塔之上远眺,但见西京白雪覆连天。

冬风吹草木,万里皆黑白。

“回据点去。”柳直的衣袍飘拂起来。

“怎么回?”

刺客导师一抬下巴,景年看向前方,差点惊出眼珠子来。

秋月姨与荷姐大略观察了一下方位,便毫不犹豫地从塔顶伸出的木构架上跃了下去。

其他几个兄弟也紧随其后,纵身飞下,毫无惧色。

他抢步到边缘,朝下面望,难以置信。

“等等!这么高的地方……伯父,这又是什么本领?!”

“展臂如鹰,空翻如狸,坠草如鱼入水。”伯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身系一念,信之依之,仰之仗之,百尺而下,无声无影。此技之名即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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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之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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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与少隹一起站上一旁塔顶边缘的架台,向下瞥了一眼,不禁一阵眩晕。

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比了个大拇指,向前飞隼般跃下,沉入望不见底似的黑暗里。

少年郎回头看了看导师,又琢磨几番方才所言的要领,便也咬咬牙,双手伸开,闭目屏息,心中定神三回,继而双足奋起发力,蹬架而起。

刹那间,但闻不知何处一声鹰唳划破长空,景年黑影袭月,跃空高跳,身若千斤,急掉而去。一时之间,寒风灌耳,身如栽葱,颅中血涌。及至中途,回转仰面,姿态轻盈,仿佛巧狸。脑内千回百转,化作扑簌簌一响,原来百尺危楼,顷刻已下。眼前乌黑不可辨,身子早已弹入厚厚干草之中,魂儿却留在天上久久未还,半天才清明过来——舍命一跳,他成了!

景年起身,摸遍身遭完好无缺,一时惊了。

睁眼看去,柳直仍在高塔之上,如同老鹫。

再倾耳听,高空之上鹰啼再起,伯父化作一道黑电纵身而下,灵巧腾挪直坠入草,立时便能起身出来,行色自若,如履平地。

“如何?”

“我在空中不敢他想,只觉手脚皆成了翅膀,身子化作一支箭,待回神,已平安着陆。”景年还在回味那失重滋味,“这一跃如同从天跨地,区区肉骨凡胎,竟能毫发无损,真是神了!”

“待你习惯,乃觉平常。”柳直看着他打掉身上的泥巴草杆,向众人吩咐道,“我们走,今夜把行李收拾停当,明日回京,各司其职。”

“是。”

“是!”

景年也应声:“好!”

接着便戴上兜帽,与其他人一同匿入黑暗,潜行离去。

柳直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正月初五……”他举首望月,面隐忧愁,叹了一声,旋即又走,“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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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入丛林,再看去,洛阳冬冷,寂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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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注:宋元时,一尺合今31.68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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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先生、先生?外头好像有人……”

……

“我与他兄弟二人关系匪浅,怎么肯收这么多钱!”

……

“您说得对。事已至此,我实在没有必要瞒着您了。”

……

“你怎会有他的东西?”

……

“至于他私下里想查?那便不是甫成能管得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