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伍·仁心鹤士(2 / 2)

景年吸气闭目,没再否认,听凭处置。

卢大夫笑了一声:“二公子放心,我无意报官。卢某虽与禁卫军有些来往,但既为医者,只以悬壶济世为己任,不会去管旁人私事。诚如正道先生所言,江湖之大,不懂规矩可不行。”

少年一听,又重新睁开双眼:“大夫认识择端先生?”

“不仅认得,他还与载远一同托付了个学生给我呢。”卢大夫打开了药膏罐子。

择端先生的名字如同一道符咒,教这警惕的忽然卸下许多防备来——先生是向着刺客兄弟会的,与他相熟的江湖势力,多半可信。

景年踏实了些,便问:“那学生可是姓赵?”

“唔……是,一个自称甫成的画学生。”

卢湛已带着徒弟为他敷起药来,少年郎这才有心思察觉身上轻了热了许多,不再似方才那般沉冰如铁。

“说来此人颇怪,载远头一回向我提起他时,我便要上门号脉,可那孩子却抵死不肯我去,也不肯来。我没奈何,只好令他详录病症,不可隐瞒,又在师父留下的病例中找到个病症近似的,参谋着抓了药,这才勉强算治上了。”大夫闲侃道。

“那人是我同窗好友,”景年松了口气,也有了些空闲心思,“他并非故意与大夫相抗,确是有些怪脾气……大概是长年画画,怕见生人罢。”

“如此倒是无妨。只怕他总不肯给我仔细看病,若是稍有疏忽意外,我岂不是造孽?”卢大夫摇头,“即便古人言,讳疾忌医、后果自负,我也少不得要难过的。”

景年笑道:“那我日后有空便劝他。”又踌躇好奇,“卢大夫,你既是江湖医者,为何会与我兄长相熟?”

卢湛将消肿化瘀的药膏轻轻涂抹在他左脸:“凑巧罢了。我昔日助他,他替我解围,在人前力扬我医堂信义,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少年偏过脸去,方便他上药。

“信义……大夫的信义是什么?”

“天下之人,人皆得医。”

“医十人百人尚有余力,可医天下人,不苦么?”

“为医之道,乐在其中。”卢湛按住他的脑袋,他又在头发里瞧见一处细小的划痕。

闻着浓郁的药膏味,忍着脑袋上阵阵针刺般的疼,景年缓了片刻,追问道:“且不说苦与乐,天下之大,苍生之众,大夫一人,怎么救得过来?”

“能救得,自然要救。只是跋山涉水四方行医,难免分身乏术,便救一人,算一人。”

“大夫可也想过,倘若苍生却不需你跋山涉水,亦难体察大夫用心良苦,大夫也愿意么?”

“我不图名利,只为初心。寒窗苦读十载,若要求虚名,早也弃了手中针、柜中药、心中善。”卢大夫按了一按景年头上伤口,将脏水挤压出去,引得他一阵吸气,“忍一下,你身上创口处处沾了水,我得处理干净。”

“没关系,大夫只管治,我可以忍。”景年掐住自己胳膊,“——大夫方才所言,即便路有不解、相阻、诬害者,也不后悔?”

“如你所说,这般难过之时实在不少。可自杳杳苍黄一路走来,我见惯生老病死、雨雪飞霜,初心难改……”卢大夫似是忽然回想到从前的什么事,手上停顿一下,又立即忙活起来,“或许旁人难懂,我悬壶无名,只为于众生之中寻得救苦济世之道。即便道阻且长,一想及未来数十载光景里,还有数不尽的百姓会在病痛之时翘首以盼,会在病愈那日重露笑颜,我便决计一直奔波在这条长路之上了。”

景年无言,敬重道:“大夫之心,坚如金石,景年愧不能及。”

“过誉了。二公子,你的眼中虽有阴翳,却盖不住深处的火……”卢湛并未看他,只是去命裴蘅找张家仆人借药炉,“难道刺客,也有这样的道吗?”

“刺客之道,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他答,“如大夫所言,长路独往,为苍生计,我等与医者却真如同一脉同门……”

“唔?为己谋利,万物皆虚;与人谋善,万事皆允……你说得不错,倒是真有共通之处。”

景年点头笑道:“大夫此前来过数次,初见只觉大夫面寒孤冷,却不想竟是个殊途同归之人。”

“殊途同归?我喜欢这词。实不相瞒,从前载远也说起过你,只不过总说是个好吃懒做难以省心的孩子,如今一见,他可是有失偏颇了。”

“大哥说的应是十一年前的我,”景年黯然,“而今多少春秋,我早已长大了。”

“难怪……他还没说够你们儿时的样子,你就长大了。”卢湛摇头唏嘘,“唉,亲人离散,少不得经历一番苦痛了。”

他的目光从景年身上扫过,瞥见他眼角隐约闪烁暗光。

“怎么了?”

少年似在自言自语:“大夫……我……想救天下苍生,亦想救亲人手足,如此矛盾,我该如何?”

卢湛想了一想:“救世,先救身边之人。”

“如此落得自私之名不提,救也要救个千百年了。”景年叹气。

“那又如何?”大夫笑着将纱布取来,教徒儿微微抬起景年腰侧,要给他包扎身体,“连亲朋好友都救不了,即便再救千百年,又能落下什么名扬四海的威名不成?”

“一生如此之短,大夫却不曾紧张救不得天下苍生?”

“要自己一人救遍天下,再活几世也是水中捞月。可若是教天下逾越百年仍有英豪相生、相起、相争、相救,岂不美哉?”

景年惊地睁眼:“大夫此言妙绝!”又疑惑,“可如此办法,又要如何作想?”

“那便爱莫能助了,你我道终归不同,我不可越职相医。”

少年便寻思起来,神色时而凝思,时而开朗。

“大夫,我依旧得寻个自己的法子。”他道,“只是景年尚有疑虑,此言可惊天人,大夫是否已寻得能逾百千年救世之道?”

“若是前朝便不曾敢想,我朝重医重药,济世为民,功在千秋。为医之道,于圣手仁心、经书典籍之中代代相承,至圣至德,天下无不相敬。是以千百年后,会有无数学徒拜访名医大圣,亦会有无数医者仁心济世。”卢湛颔首沉思,继而隐笑,“或许那时,世间又会有一人姓卢名湛,学我今时之技,养我向来之心,走我曾履之途,医我想救之民。是故千百年后,我此身虽化白骨、长眠不见天日,却能凭所留医方传之百代,使天下之学,学尽此道;天下之材,材必成方;天下之大,大若无垠;天下之人,人皆得医。”

景年听得呆了,久久不能回神。

卢大夫却依旧娴熟从容地包裹着手下身躯,悠然道:“我道即此。然而彼世也,是我所梦,或真能实见,便不得而知了。”

·

不知怎的,伴随着卢湛的感慨,少年脑际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

——景年小兄弟,我们身为凡胎肉骨,之所以不怕流血,是为了让天下人不必流血;

之所以不怕死亡,是因为信着命途轮回,认定死去的兄弟终能再见。

我们会把希望交给你,看着火种传承下去,连成一片,我们的信条也会在那火光之中长明……

·

他想起周荷姐平凡却坚定的面容。

想起她柔中带刚的话语。

想起他身边的人们,仿佛都与卢大夫一样,对某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坚信不疑。

于是他呢喃:

“卢大夫,我却又懂了几分……”

景年将冰冷的指尖覆在散落发间的锈铜挂坠上,渐渐捏紧。

“医者以生救世,侠者以死证道。刺客之道,必将与医道一同传承百代……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能如此想,甚好。”

卢湛将纱布一端牢牢固定在他身上,站直身体,抹去头上细汗。

“既终有日,天下皆安,我便无甚忧心,只如大夫般救得一人算一人,待尘埃落定,身后便是苍生。”景年眼中的光亮终于明快了些许,起身就要谢他,“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多谢大夫点拨,我又深得其中道理……”

“别乱动!”卢大夫立即制止,“总算你命大,肋骨未曾断折,眼下只敢躺着静养,不可随意活动。”

“我却想动,”景年讪笑,支吾起来,“瞒了大夫腿伤,恐怕还要劳烦几日了。”

“唔?”那卢大夫仿佛听得什么大事似的,立即瞪起他来,“居然还有腿伤——方才我说过,讳疾忌医,后果自负,你瞒身份尚且有理,瞒伤病可是预备砸我饭碗?”

“岂敢岂敢!”景年讨饶,“好大夫,我错了,我怕给你平添麻烦!”

“误我救治才是麻烦。”卢湛哼了一声,“你兄弟二人当真可笑,三年前,载远瞒下筋伤被我察觉,可是气得我将了他来练手施针整整七日的。怎么,你也要试试我这门手艺?”

“不不不不……”少年努力往床铺里头缩去,“大夫妙手回春,景年哪敢不遵医嘱!”

“师父——师父!”

一个男孩的声音兀自从张府前院响起来。

卢湛回头一听,是裴蘅的兄长,首徒裴荇(xing)。

“失陪。”

他起身出屋,到外头听徒弟耳语传信一番。

“受惊?唔……朱砂安神的方子,你自己也能抓,且回去罢,我稍晚便到。”

裴荇刚要走,卢湛又叫住他:“慢着,你不必管了。只去回复黄家来的,就说卢大夫要亲自用药奉送黄府。另外,你将朱砂多称一些备好,我有用。”

送走首徒,卢大夫回得屋来,歉疚道:“方才黄吴生府上来人邀请,说是受惊难眠,我便先告辞了。小蘅在熬制你与夫人的药,平日也会常来照顾,有事只管吩咐她,我亦会按时上门为你换药。”

景年感激点头:“辛苦大夫,恕我难送,还请一路小心。”

卢湛亦点头,匆匆披上鹤氅,将鹊针挂好,便带着药箱满怀心事地往外走。

“对了……”走出门槛,他又回过头来,“创伤好治,心疾难愈。方才把脉,我见你心中大伤,但仓促之间未曾问起……明日我会再来。二公子可要好好休息,千万莫再伤及心脉,否则必出大患。”

“多谢大夫,”景年带着一身伤病躺在枕上,苦笑道,“我再也不敢任性了。”

卢湛便辞别张府,由仆人重新指了路,匆匆回了城北医馆。

·

……

家丁送走大夫,进来将火盆拨旺,被褥枕头一一伺候舒服,陆陆续续出了门,又唯恐他下刻便要跑似的,牢牢封锁住寝居内所有门窗缝隙。

景年在那铁链声中盯着火盆看了一会儿,呼了口白气,便渐渐感到全身的力气不断流泻,直至昏昏沉沉,整个屋里便死黑一片,沉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