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玖·长夜黑星(2 / 2)

塔娜警告着老人,转身合上门毯,向儿子张开双手,温柔地笑起来,像唤小羊羔那样柔声道:“阿勒青、阿勒青,到阿妈这里来……”

老人张着枯瘪的唇,看着阿勒青一头扑进面前女人怀里。

“你们是甚么人?这是哪?”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一头金发、眉目深邃的碧眼女子,又从地面打量着周遭的摆设,喃喃道,“我没死……我还活着?”

他摸了摸自己身子,一惊一乍:“我还活着?!”

“十天前,您被我丈夫从湟州带到这里,”她轻轻拍着紧紧环抱她的儿子,“是我的儿子阿勒青一直照顾着您。”

老人顶着一头花白的杂草似的乱发,木呆呆地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忽然七手八脚地翻起身上衣物,往怀中胸口摸着了几样东西,这才放下心来,重新看向这对母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你们救了我?恩人!是你们救了我!”

还未等他们言语,他又疯疯癫癫起来,又哭又笑:“天不亡我!老匹夫却给刺客救下命来,老天开了眼了!”

阿勒青悄悄抬起头:“阿妈,刺客是什么?”

塔娜只是示意他噤声,继而出声打断老人:“是的,没错。是我们救了您,但我们并不是刺客。”

此言一出,老人的手舞足蹈卡了壳:“你们不是刺客?”

他踉跄后退几步,神情也由得意渐渐变成惊恐:“——你们是禁卫军?!”又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不不,老匹夫糊涂了,禁卫军怎会有蛮子!”他又叫道,“不对,不对!你们骗我!不是刺客,这娃娃怎的会有鹰眼!你们在骗我!”

老人说着便往塔娜这里扑。塔娜往后躲步,阿勒青眼疾手快,一把从墙上抽出挂着的弯刀,挡在母亲身前,指着老疯子大喝道:“离阿妈远一点!”

那人忌惮利器,被刀硬生生拦了下来。

“我们并不是刺客,也不是‘禁卫军’。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一户牧羊人。”塔娜将阿勒青往后拉过来,让他也离疯子远一些。

“可这娃娃是怎么一回事?!他感知得到我的眼,我也感知得到他的视线……”老人指着阿勒青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他跟我一样,长了双鹰眼!恩人,你不要瞒老匹夫,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有鹰眼视觉……难不成,你们也是那些叫甚么‘先行者’的神仙的后人?!”

寒风从门毯缝隙中侵入房中,发出呜呜的啸叫。

在儿子疑惑的目光中,塔娜没有否认,只是望着老人,略感惊讶:“您知道‘先行者’?您是什么人?”

“大宋刺客兄弟会之导师,”他答,“我家祖上,是‘神仙’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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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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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噼啪作响,听了许久故事的阿勒青抱着弯刀缩在母亲怀里休息。

老人端着一碗半温的羊奶,脸上的皱纹与刀疤在火光中愈发深沉,像是一行行刺青。

“……年轻时,我贪图享乐,处处树敌,一着不慎,家便被禁卫军毁了个干净……我带着一帮兄弟跑到西北,整整十年,却仍是惨惨淡淡,难成气候。”老刺客低语,“后来兄弟会内讧,只有一半兄弟愿跟着我。另一半,要么跑了,要么投奔了禁卫军。我便消沉不振了好些时日,不知怎的,竟惹上了嗜酒爱赌的毛病……”

塔娜将木柴投进火盆,让火更旺些,时不时挪动腿脚,以免阿勒青碰到火盆。

“几年前,我们的行踪给人出卖,禁卫军将我们围杀在关外野地里。”老刺客喉头蠕动,“我得知了消息,却还在跟人赌钱……待我被人引去了刑场,才见到那帮过命的兄弟……一个两个……全给人绑在铡刀底下……”

看着他眼中泛起泪光,塔娜放下木柴,轻轻捂住阿勒青的耳朵。

老刺客抽泣一声,放下奶碗,仰面抬头,眼睛眨巴眨巴,没有流出眼泪。

“他们……他们那会子都还活着……都在那里喊着,求我这大哥救命,救救他们。”他分明带着哭腔,语气却像在嘲笑,“可我呢,我却跑了,恩人,我跑了!”

塔娜留心着浅睡的儿子,怕老刺客将他吵醒。

“我是个混账东西,没有那个本事……我便慌了,寻思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还活着,便能仗着导师身份召集人马,给兄弟们报仇,总好过一起死个干净……”

他悔恨交加,似在唾弃自己的卑劣。

“我跑了,藏在湟州,跟丐帮混在一起。可我却遇见了来杀我的禁卫军——原是他们死了,剩下的兄弟看我见死不救,竟将我供给了朝廷……”

老刺客抬起头来,愤恨的眼神盯着那团烧得正旺的火。

“我恨……我恨他们不义,更恨自己窝囊……我人模狗样,我活该!可是恩人,他们出卖了我,却还是死在了禁卫军手里,死得一个比一个惨!我恨啊……”

他捶胸顿足一气,还是将阿勒青吵醒了。

老刺客看着那十二三岁的男孩不满地打着哈欠,脸上的悔恨逐渐散去,换上一副激动的神情。

“可天不亡我,老天爷教我在这里碰上了你们!这里还有刺客的血脉……真是是天助我也!”

“我们并不是刺客,”塔娜静静地看着他,“但我能明白您的仇恨。”

“不!你不明白!”老刺客忽地被触痛了心事,“禁卫军杀了我娘子——我娘子是江湖侠女寇歧风!还夺了我两个好闺女、抓走我儿、扒了我家祖坟!你不懂,恩人,我恨不得扒了那帮王八蛋的皮!”

阿勒青瞪着那咆哮怪叫的老刺客:“不许冲我阿妈吼!”

那老刺客丝毫不理个头尚小的男孩,激动挥舞双手,唾沫星子飞入火中:“我的兄弟们,每一个都这样苦!刺客已经快给那帮狗贼杀绝了,他们以为我死在湟州,却不知道我跑了,我活过来了!哈哈哈哈哈……恩人,恩人!你只要带上你家男人,跟着我一起,咱们从这里招兵买马,一路杀到南边,把咱们刺客的仇报个干净,再找回我那好儿子,把我娘子与闺女的尸骨好生葬了……到那时,我愿尊你为兄弟会之首,只要你帮我,这事便能成!”

阿勒青紧张地护着母亲,生怕那疯子上手来抓。

但塔娜却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重复着自己的话:“我并不是刺客。我能明白您的仇恨,但我不想看到我的孩子们拥有和我一样的经历,因此,我虽拥有父亲和母亲传承下来的血脉,但并不会与您同行。”

“为什么?!”老刺客方才还是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转而便神经质地叫起来,“你我都是神仙的后人,是刺客的子孙!你可知刺客血脉肩负何等大任?是要让天下人过上好日子!如此功成名就之大业,你为何不肯?!”

“您的孩子失去了母亲,您失去了妻子,因此痛苦万分,我能够明白。”塔娜直视着他,“但您为何执意让别人的孩子与丈夫承受同样的痛苦呢?难道身为刺客,就要牺牲别人的好日子,去成全自己的愿望吗?”

“你是女人,你不敢赌……”老人摆起手来,颇为激动,“这世道是要赌的,谁也不知道好日子能过到几时。旁人怕死,刺客不能!老匹夫眼里早就没了这条命,如今老天开眼教我遇到你们,便是大运将至,眼下只要能再豁出去赌一把,我定能给你们挣出一条好命,断不会教你们像我可怜兄弟们一般受苦!”

“您并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无法相信您会珍视身边的人,至少我没有在您的身上看到这一点。”塔娜不卑不亢,“比起我的父亲与母亲,您更像是一位歇斯底里的赌徒。”

老刺客瞪起眼睛:“你爹娘有甚么来头,怎敢与我堂堂刺客导师相比?”

阿勒青刚要发作,母亲却将他一把拉住,在老人的目光中柔和道:“阿勒青,要冷静。”

“阿妈,他说的都是疯话!”

塔娜握住他的手:“阿勒青,真正的勇士不会被语言影响,他要学会冷静,追寻语言之下的真相。”

她说罢,复又看向老人:“如果您想知道,我不介意讲给您听。我的父亲与母亲已离去多年,他们来自更加遥远的西方,将我从争斗之中带到了和平的草原。您既然知道‘先行者’这个来自西方的名字,应该也知道西边更远的地方,有着和您一样的一群人……”

“老匹夫自然晓得,这跟你爹娘有甚关系?”

“我的父母,被他们尊称为‘先行者’的后人。”

老刺客一惊,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塔娜:“尊称?你爹娘是……该不会也是刺客导师?!——他们叫甚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将年幼的我带到了这片没有纷争的土地,我在这里成长。他们怕将我卷入争端,就在一个星光黯淡的夜晚留下一封信,双双离去。”塔娜回忆着来自信笺的遗言,“他们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只写下了离去的原因,还有一句话,‘愿你安宁’。”

“他们去哪了?没再回来?”

“一次也没有。但我长大后,听说他们回到了我的故乡,让许多人过上了好日子;也用牺牲的方式,让我也过上了好日子。”塔娜略感遗憾,“他们知道我会悲伤,但只有这样,我才会拥有安宁的生活——您知道吗?‘安宁的生活’是我在故乡时向他们许下的愿望,现在,我的父亲与母亲已为我实现了心愿,我有两个可爱的儿子与一位细心的丈夫,还拥有一群羊。我确实像自己向往的那样,拥有了安宁的生活。”

“这是甚么道理!”老人打断她,叫起来,“安宁不安宁的,哪有将孩子丢了便跑的爹娘,他们也不怕你恨!”

“怨恨无法改变的事是没有用的,”塔娜迎着老刺客带着质疑的目光,用平和的声音戳穿他临时搭建起来的、虚张声势的伪装,“这个道理,您的孩子或许比我更清楚。”

——丢下孩子的人,并非只有她的父母。

老刺客忽然哑了。

安静了好一阵,他喃喃起来:“安宁的日子,也是我家寇娘的愿望……”

塔娜没有说话,只是把奶碗端到火盆边上,让它重新温暖起来。

“可是老匹夫却没能带给她好日子……遇见老匹夫之前,她是那样俊俏、厉害,谁曾想,是我害得她与孩子们流落街头、惨死他乡……就连闺女们也……还有我儿……我的兄弟……”

老人捂住脸,哀叹起来。

他呜咽了一阵,又重新把手放下,露出不知该羞赧还是该悲戚的一双眼睛,目光在塔娜脸上与阿勒青脸上来回游移,落在塔娜脚边。

“恩人,我这一辈子光想做一件事,便是教跟着我的人都过上好日子。但我不中用,一时放纵,毁了一辈子……老匹夫是个窝囊废,仅剩的一个儿子,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我也从未像你爹娘那般寻思后路……”老人低声道,“若他还活着,我也真想教他也过上安生日子……”

他长叹一声,将话尾咽回去,枯坐了许久许久,直到阿勒青又忍不住打起盹来,才又重新缓缓吐出几句话。

“恩人,方才冲撞了你二人,老匹夫实在对不住。我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恩人父母这般大义凛然之士,同是刺客之首,老匹夫深感惭愧……”他垂着眼皮,不敢看她,只是凝望着跃动的火,“恩人,你且容我再暂住休息几日……我是老了,糊涂了。再热血贲张,也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至于老匹夫这身前身后事,也是到了……要琢磨的时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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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按老刺客所言,阿娘难道真是刺客导师的后人?!”景年大感震惊,“难怪阿娘说甚么血脉不血脉,我与大哥,竟是刺客之后!”

他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哥当年说甚么“血系相同、心意相通”的话,他一早便知道阿娘与刺客有干系,难怪把他惹恼了,他却要防着阿娘私下探视!

“阿妈原本不愿让你们成为刺客,只是阴差阳错……”母亲十分遗憾,“血脉的力量,远比想象中更强。”

“阿娘莫要愧疚,这甚么神仙不神仙的,净把后人往打打杀杀的日子里引!”少年恨恨地捶了一声门,震得锁链晃啷啷响了一阵,又问,“可孩儿不解,阿娘既只想过安宁日子,为何不像大哥那般阻拦,反倒处处帮扶?”

“狼要奔腾,鹰要翱翔……我的安宁,不能成为孩子的囚笼。”

“阿娘不怕我惹祸上身么?万一连累你们……”

看着他影子的目光虽有不舍,母亲的声音依然坚定:“事情已经无法改变,阿妈相信血脉的指引,也相信呼格勒的选择。”

“娘,您放心,孩儿虽已是刺客,却必不会如那疯子一般疯癫窝囊。孩儿曾向自己许下追寻两全之法之诺言,有朝一日,必会教它实现!”景年攥拳发了誓,又捏住胸口温热的挂坠,追问道:“对了阿娘……那老刺客后来又如何了?”

“后来……”

母亲将手放下,看向了景弘所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