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溪,中游。</p>
溪水很清,很浅,不及膝盖,但是寒凉。</p>
这里走势平缓,溪水流淌很慢,铺得稍宽,十几米;沙底,在看起来薄薄的清澈中,随着水流淤积出一条条痕,踩在脚下既不觉得硬,也不觉得软。</p>
没有岸,因为两侧都是近人高的枯硬荆棘,密密麻麻盘卷缠错,翘向水面。在雾中,近看是无生机的大片死灰色尖锐,稍远既是隐隐约约的黑,再远,只能看到白茫茫的雾色。</p>
卷曲的灰色帽檐遮黑着眉眼,尚可分辨鼻梁和下巴的古铜色线条,胸前的背带交叠出最简单的图案,使这一袭灰色军装如同两岸的枯灰色荆棘般,静谧得死气沉沉。</p>
那个军人,走在队伍最前,走在溪水中央。</p>
努力忘记膝盖以下的冷,一步步慢慢蹚,步枪在腰际横端着,没上刺刀,但是子弹已经上膛,随着每一次蹚水响,自然地晃动一次。</p>
在他左后方,几米外,一个战士的身影靠近水边的荆棘,随着他的步伐慢慢蹚,后面,白蒙蒙的雾气中,依稀还跟随着两个前进中的谨慎身影。</p>
在他右后方,几米外,同样三个战士的身影间隔隐约,近岸前行。</p>
向前,看水面,十几米外尽是莽白;不看水面,则只是白,不知道有多近,也不知道有多远;若不是有水微响,仿佛根本没在向前走,根本没有尽头。</p>
此刻,胡义忽然觉得,相对于这种无尽的白色,他宁愿选择黑色深渊,迷茫的感觉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可以接受不能到达终点,但他不喜欢看不到终这感觉像是……相对于孤独,等待更痛苦!</p>
……</p>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过了很久。</p>
雾色一分都没淡,几乎看得出白蒙蒙的漂浮。</p>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听到了什么,来自于前方的迷茫。</p>
他止步,静静站在溪水中,斜端着步枪,一动不动,任溪水慢慢向前流。</p>
后方两侧,六个间隔跟随的战士因他的身影止步而止步,安静地看着站在前方雾色中的他,安静得忘记了膝盖以下的冷。</p>
女人有直觉,野兽也有直觉,只不过,野兽的直觉只能用来感知危险。</p>
他感觉到了,前方无尽的白色中,也许有什么,可能就像陈冲说的,这流水能带走灵魂!</p>
……</p>
对方一定是像我这样静止在溪水里,很近,如果此时能吹起一阵风,相信大家都会尴尬的!</p>
太静了,静得太久了,他们竟然不愿开口询问,这不是友军。</p>
膝盖开始缓缓弯曲,轻轻入水,右膝抵住了水面下的沙;单膝跪姿,寒凉的溪水漫过了腰际。</p>
枪托开始缓缓抵上肩膀,枪口慢慢抬起,向前,与视线笔直,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p>
不回头,也知道身后的战士们一样。</p>
既然不说话,为什么又不开火呢?</p>
答案……只有一个,不知道我是不是接应他们的人!</p>
李有德不在下游?</p>
无论推理对错,只能坚决相信自己是对的!因为这里没有岸,因为距离太近了没时间掉头。</p>
啪——枪声响了。乍听起来像是一枪,其实是同时响了两枪。一颗子弹呼啸而去,一颗子弹呼啸而来。</p>
飞过的弹道异常清晰,真的异常清晰,因为雾,雾太浓了,瞬间被子弹冲击出一条长长的诡异螺旋轨迹,漂浮在白蒙蒙的水面上,尚在缓慢涌动着,不及弥散,惊呆了身后那些第一次身临奇境的眼。</p>
细狭的眼底在这一瞬变得麻木,却因卷曲帽檐下的黑暗变得不可见。肩头的震颤后座刚结束,右手已经机械般搭上了冰凉的枪栓。哗啦——弹壳翻滚着拉出一股硝烟,扑鼻的香!啪——全无顾忌的开第二枪,没有敌人,敌人就是前方的白色,只当是要杀死这雾,或者被雾杀死!</p>
枪声猛然喧嚣了!七支三八大盖清脆成一片,而前方,十几支汉阳造爆响,在身畔打出十几条清晰诡异的雾色弹道,还在一注又一注不停增加,美丽得惊心动魄。</p>
根本不需要瞄准,到处都是白色的,如何瞄呢?只是顺着那些飞来的美丽螺旋涡流,摆顺了枪,在喧嚣中拼命地拉拽枪栓,拼命地还以颜色,全然不顾臂膀上刚刚擦溅出的红色,也听不到身后人的中弹声,只是射击,再次射击,继续射击,让弹道交错,让喧嚣更猛烈。狭路相逢,寸退既覆灭!</p>
第五枚弹壳飞出了枪膛,步枪迅即撒手落水,溅起的冰凉扑入胸膛,却不觉得冷。嗤啦一声扯断了身侧的挎包系带,攥住了手雷的冰凉。保险环落水,甩起来的金属体来不及形成黑点,便被莽白吞噬,他已经攥住了第二颗,要接连不断地投,要在死前投光仅存的五颗手雷。</p>
轰——轰……爆炸的巨震声响起在前方不及三十米远,还没传来第五次爆炸,附近已经有了重物落水声,那是金属体摔进溪水的响,那是雾中飞来的手榴弹!</p>
轰轰轰……彼此的爆炸瞬间衔接成了一片。</p>
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是觉得半跪在冰冷中的身躯一次次被冲击波猛撞,摇晃得无法抽出自己那把m1932驳壳枪。</p>
腿畔的溪水已经晕红了边缘,爆炸掀起了十几米高的莽白,爆心里隐约着泥沙翻溅的浑黑,一柱又一柱冲天而起,水和沙,沙和水,完全覆盖了整片区域,暴风骤雨般落,无数弹片看不见的横飞。</p>
整个人被刚刚腾起的巨浪拍入了冰冷溪水,呛着,咳着,恢复了一时的清醒;咬了牙,支撑着,重新抬起头,满眼坠落的水白,满眼漂浮的雾白,却看不到正在滴落冰冷的血。</p>
哒哒哒哒哒……多么熟悉的声音!一条连绵的狰狞弹道,一柱柱连续跳起的水幕,疯狂地冲出了前方白雾,像是一条爬行在溪水上的凶恶怪物,蛇一般冲过来。</p>
哗啦啦啦——水柱擦着身畔恶狠狠溅起,向后连绵,伴随了某个身躯摔倒水中的预言声。</p>
呯呯呯呯呯……m1932被平伸,狂猛后座着,自然而然跳跃成了一片射击弹幕,向前横切入白雾。</p>
打空了,试图掏出第二个弹夹,才发现已经抬不起左臂,沮丧地放下了枪,换用右手去摸。</p>
然而喧嚣还在继续,机枪声,驳壳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前方,后方。</p>
感觉已经跪不住了,似乎全身都在麻,单手在水里勉强填上了第二个弹夹,还未及第二次举枪,轰——</p>
身畔正在激迸的水柱似乎格外高,该死的一片茫白!</p>
感受到全身都凉了,才知道自己正仰躺在溪水中,才知道眼前的茫白其实是天空,无数的晶莹正在迎面坠下,绚丽如雨,无情地砸着微露出水面的血色面庞,无情地砸着细狭的眼,直到他阖上黑暗。</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