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以法治国,可有因言获罪之法条?我既没有犯罪,廷尉何以驱逐与我?”
李斯转身,直面淳于越。
“我听说齐景公曾经向孔子问政,孔子回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敢问淳于仆射,此话何解?淳于仆射的所作所为,是否又符合孔子所说呢?”
淳于越刚用法家理念反驳李斯,李斯反过来就用儒家思想迫问淳于越。
但淳于越的学问不是假的,只见他不慌不忙地道:“孔子是说君做君事,臣做臣事,父做父事,子做子事,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各司其本。越乃臣子,纠正侍奉的君王错误,正是越的本职,是符合孔子所说的。”
“淳于仆射前面解释的很好,但后面说的,斯不敢苟同。”
李斯一板一眼地道:“对一个臣子进行奖励或者惩罚,是君王需要考虑的事情。你身为臣子,却想以你的想法处置长安君。一个臣子思考君王的事,这难道是一个臣子应该做的事吗?”
“君王犯错,臣子指出,这本就是臣子应尽义务,李廷尉怎么能说这不是臣子应做的事呢?”
“君王犯错,臣子是应该指出,可淳于仆射又怎么能证明,这件事是陛下错了,而不是淳于仆射错了呢?”淳于越面露不喜。
“越先前已说过,陛下不应处罚长安君的理由,李廷尉是想让越重复一遍吗?”李斯冷面不变。
“如果有一片叶子盖在你两只眼睛上,那么我带你走到泰山面前,你也不知道面前是泰山。”淳于越内心暗叹口气。
李斯一语双关,他又如何听不出来呢?
这话既是在说他目光短浅,看不出嬴政惩罚嬴成蟜另有深意。
又是在劝诫他就此放弃,眼界开阔一些,不要因为交好嬴成蟜得罪嬴政,得不偿失。
淳于越和李斯同出自稷下学宫,曾经一起求学。
虽然现在一个是儒家一个是法家,但怎么说也曾有同门之谊。
李斯要求逐淳于越出朝堂,是想要这件事就此了结。
他站出来与淳于越争辩,是为了控制事态发展。
他如果不站出来,那么与淳于越对立的,就是那位君临天下的始皇帝。
李斯:多谢好意。
但是这一次,我必须要这么做,哪怕这样有违本心。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与廷尉大人说道义,廷尉大人与我说利益,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想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才是智者的表现。淳于仆射明明不知道,却偏要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斯确实与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李斯转过身,双手交叉先前,低头微拜。
“陛下,臣李斯,请逐此等狂妄之辈于咸阳殿外!”
放弃吧,淳于越,不要再说话了。
李斯默念。
处罚不处罚长安君,这件事本身没有太过重要的意义。
长安君既不能开疆扩土,也不能出言献策,还曾造成过屯留之耻。
这样一个人的处理方式,怎么能与陛下的威信相比呢?
就算陛下是错的,你淳于越是对的,那又如何呢?
你为一个蠢货得罪了陛下,陛下会感念你的好吗?
陛下能接受冒犯,前期是这冒犯所造成的结果能对秦国有益。
你保住长安君一年俸禄,这对秦国又有什么益处呢?
从你站起来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输了。
在咸阳殿待的越久,说的话越多,你就输的越多,退场吧!
“陛下,管仲在时,齐桓公犯错,管仲就会进言纠正,虽然惹得齐桓公不喜,但齐国却成了春秋霸主。管仲死后,开方,竖刁,易牙三个臣子献媚齐桓公,齐桓公大喜,但一代霸主最后竟被三人饿死在宫中,致使尸体生蛆。”
“臣虽比不上管仲,但我和管仲做的事是一样的。今日陛下若无故将我驱逐出去,不听劝谏,那以后真正如管仲一般大才的臣子们还敢劝谏吗?长此以往,朝堂上说话的都是李斯这般小人。陛下此时开心,以后却会为此付出代价的,秦国也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完了!
此事大矣!
李斯内心一沉。
淳于越那好似痛彻心扉,发自肺腑的声音,在咸阳殿中来回涤荡。
蒙恬暗生喜意。
淳于越作死至此,陛下定不会再允许长公子为儒家所教。
李信一头雾水。
怎么个事?我和嬴成蟜吵了一架,陛下和大秦要付出代价?
最前排正坐的右丞相王绾和左丞相隗状,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虑和凝重。
儒家,到底是要做什么?
只为长安君一年俸禄,缘何如此顶撞陛下?
这是在求死!他们莫非想要秦国全面禁儒不成?
两位丞相的疑虑,也是殿内几乎所有朝臣的疑虑。
今日淳于越所为,与昨日嬴扶苏所为如出一辙,都是令群臣看不懂的操作。
嬴政低头,抚平冕服上的褶皱。
一朵流云掠过了咸阳殿上空,遮住照向咸阳殿的日光,咸阳殿被阴影所罩。
“淳于越。”
嬴政没有抬头,声音漫不经心,那冕服上的褶皱,似乎很难抚平。
“如此说朕,你说你图什么呢?儒家又图什么呢?”
微抬眼皮,嬴政有些疑问地道:“你不要命了?儒家也不要命了?还是欺朕软弱,不会杀人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