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从五年前,他便没再来过,却不成想今日会突然闯进来。
皇甫颖静静地听着,至于她有没有听明白母亲说的话,柯常在不知,她只想把压在心底多年的痛,多年的苦,多年的恨倾诉出来。
静寂的屋里,她紧紧抱着女儿:“颖儿,娘这两日总感觉有贵人会帮咱们,帮咱们走出这依雨轩,帮咱们走出这牢笼,去外面的世界生活。你信吗?”她垂眸看着女儿长满痘痘的脸颊,“不管你信不信,娘是信的,而且啊,娘告诉你,皇后人很好,她从不会与后宫中的嫔妃红脸,待每位嫔妃都如姐妹一样。”
“给你今个说这么多话,娘不是要你恨哪个,娘只是想说这些话便说了。”沉默许久,她接道:“如果没发生十年前那件事,你就是尊贵的公主,可是,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你别怨娘,也别怨你父皇。娘是因为自个没本事,才没能保护好你,但你父皇……他……他是压根就不知道你还活着……”
皇甫颖不是傻子,她只是因皇后早先给她服下的那个药,令脑袋反应比常人稍变得迟钝了些。
眼睛看到的,加上这会儿听到的,她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也终于明白她和娘为何会呆在这依雨轩多年。
“娘……不哭……”她也会说话,只是不太说而已,在这院里就她和娘两人,娘每日只知道做活计,很少开口,久而久之,她便也习惯了沉默。
柯常在眼里的泪水掉落着,她“嗯”了声,道:“娘不哭,娘不哭……”说着,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朝女儿笑了笑,道:“颖儿,如果有可能,娘是说如果有可能的话,记得一定要离开这笼子,这笼子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咱们娘俩不适合呆在这里,答应娘,有机会一定要离开,啊?”
皇甫颖点点头。
柯常在又道:“你公主的身份过了今日就忘了吧,永远也不要对人提起,永远……”
皇甫颖又点点头。
“好了,去给娘打盆水,让娘好好洗洗,等会给你做饭吃。”捋了捋耳边凌乱的发丝,柯常在松开女儿,笑着说了句。
皇甫颖没有说话,只是起身静静地看了母亲一会,才转身走向院里。
含泪的眸子注视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柯常在喃喃道:“颖儿,对不起,娘对不起你,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若是上天眷顾我们母女,就让娘将一切苦难都带走,让你见到皇上,皇后,见到娘这些天时常梦见的那个贵人。娘不知道贵人长什么模样,也不知其是男是女,只知她会给你带来好运……”目光挪转,她朝御书房所在的方向望去,唇角掀起抹凄然的笑容:“皇上,颖儿是你的女儿,若是见到她,你能否认出来?”
奢望,“呵呵”她怎能奢望皇上认出颖儿?敛起嘴角凄然至极的笑,柯常在收回目光,又重新望向门外,眼里尽是依恋和不舍,但片刻后,那依恋和不舍便化为决然。
是时候走了,她的离去,不仅可以令女儿少些屈辱,甚至可以为女儿换来和皇上见一面的机会,皇上贤明仁德,看到可怜的女儿,或许会生出同情心,恩准她出宫……
皇甫颖端着木盆走到门口,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手中木盆掉落到地上,她扯开腿,就往屋里冲。
上,柯常在静静地破褥上躺着,一支金色的发簪深插在她的咽喉处,殷红的血往外流着,流着,沿着沿,流在了地上,红红的一大片,红得刺目,红得凄然,红得哀艳……
“娘……”皇甫颖扑到母亲身旁,略显呆滞的眼里充满骇然,她张着嘴,用尽气力地叫着,叫了一声又一声,却没有丁点声音发出。
就算这样,她仍然叫着。
她不知自己叫了多久,只知母亲的身子还有着温度,但鼻尖已没了气息。
豆大的泪珠子自她眼里夺眶而出,她的嘴一张一合,不受控制地唤着娘,唤着与她相依为命,将她带到这人世,独自拉扯她近九年的母亲。
趴在柯常在的尸身上,她浑身抽搐着,目中渐渐有了愤怒,有了恨意……
步出依雨轩,皇甫烨磊心情舒畅,一路行至淑妃寝宫。
“怎这个时辰进宫了?”看到他,淑妃挥退寝殿中伺候的宫人,娇嗔皇甫烨磊道:“都老大不小了,行走间也不知稳重点。”
皇甫烨磊与她行过礼,跟着在一旁的椅上落座,笑道:“我还小呢”
“小?”淑妃没好气地剜他一眼,道:“你是个头小,还是年岁小?膝下的子嗣都有好几个了,还这么不知长进,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怎就没长进了?”脸上的笑容倏然散去,皇甫烨磊对上淑妃的视线,道:“与九皇叔相比,我比他可是好太多了”
淑妃怒其不听劝,反倒和自个抬杠,登时觉得心口憋闷得慌,半晌后,她缓过气,一双眸子定定地盯着皇甫烨磊:“和你九皇叔比?你和他比什么?他有人生没人养,你和他比什么?”
皇甫烨磊目光低垂,没有说话,就听淑妃又道:“论年岁,他和老四,老五相当,你与老大可要比他长好几岁呢再有,就目前的情况,你好好想想,你那里比得过老大?”
“我哪里就不如老大了?”淑妃的话,无疑刺痛了皇甫烨磊,他刷地站起身,梗着脖子道:“在你眼里,我文不成,武不就,样样都比不过老大,既然知道是这样,为何不一生下我,就将我给捂死?从小到大,你就让我学这个,学那个,拿我和老大,老二作比,好吧,老二没活过八岁折了,我以为我能松口气,谁知,你却变本加厉地将我和老大摆在一起,比谁更得父皇喜欢,比谁在上书房被师傅夸了,又比谁在练武场上打败了对方……你每天就知道拿我和老大作比较,就这还不够,你还总往梅贵妃身边凑,一味地阿谀奉承她,夸老大什么什么都好……”
皇甫烨磊情绪激动,嘴里吐出的话语惊得淑妃目瞪口呆。
她实在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是她怀胎十月,拼尽力气生下,又苦心教导长大的孩子,他恼她,他恨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亦或是说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都是错?
忽然,她盯视着皇甫烨磊厉声道:“你喝酒了?”
“是,我是喝酒了,而且我不光喝了酒,还喝了新鲜热乎的鹿血。”皇甫烨磊不惧她冷厉的目光,一字字道:“原本我来你这是想告诉你,我今日约了数名世家子弟上山狩猎,告诉你,我有射中好多野物,告诉你那些世家子弟经我拉拢,全应诺会说服他们的父辈,在立储一事上助我一臂之力。我更想告诉你,我不比老大差,我有脑子,也有身手,我一点都不比他差”
淑妃眼眶渐渐泛红:“那你为何不早说?为何……”
截断她的话,皇甫烨磊道:“你给我机会说了吗?”顿了顿,他握紧隐在袖中的拳头,慢慢道:“我要接她出宫。”
闻他之言,淑妃一时半会没反应上来他口中的她是指哪个,片刻后,她一掌拍在身旁的几上,起身指着皇甫烨磊怒斥道:“你还没忘了她,你竟然还没忘记她,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她性命。”
“我中意她,我要接她出宫。”皇甫烨磊说着,便撩起袍摆,单膝跪在了淑妃面前:“她早已是个死人,你就算发发慈悲,让我带她出宫吧”
弯下腰,淑妃扬手就掴他一巴掌:“你想都别想”皇甫烨磊不顾脸上传来的痛,抬眼看着淑妃:“她已是我的人,我要护她周全。”淑妃不假思索,又给了他一巴掌:“她不是”不经意间,她的目光落在了皇甫烨磊的脖颈上,顿时气得捂住额头,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你,你……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竟然生出你这么个孽障”跌坐在榻上,她低声抽泣起来。
皇甫烨磊知道她看到了什么,脸上一红,抬手将衣领往上提了提,好遮住脖间的抓痕。
“滚……你给我滚……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手指殿门口,她痛声道。
起身,皇甫烨磊揖手一礼,道:“母妃,这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要不然,我还会去找她。”说完,他便转身走向殿外。
谁能告诉她,她怎就生了这么个混账东西,望着皇甫烨磊远去的背影,淑妃无声垂泪:无论她做什么,或是要求那孽障做什么,亦或是拿那孽障和旁人作比较,她的出发点都是为他啊
为他有朝一日能成为九五之尊,可现在倒好,她换来的是什么?
是怨,是恨,是一声声诛心的指责
“娘娘,您得多保重身体啊”红叶从殿外恭谨而入,递上帕子,轻言安慰淑妃。
她是淑妃的心腹,也是其身边的管事姑姑,因此,她在淑妃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
“那践人母女留不得了,寻个合适的机会,让她们永远从这世上消失。”接过红叶递过来的帕子,淑妃拭去眼角的残泪,咬着牙狠声道。
红叶未作多想,就道:“要不奴婢现在就亲自去办。”
“暂缓两日。”淑妃说着,幽叹口气:“事情一定要做得滴水不露。”
目光微闪,红叶便明白淑妃为何要暂缓两日,再处置依雨轩的母女俩,低应一声是,她没再说话。
两天两夜,皇甫颖两天两夜没阖过一刻眼,没喝过一口水,也没吃过一口饭,就那么趴在柯常在身上,守着她,陪着她,陪着生命中这于她来说的唯一亲人。
终于,她动了,抬起手,她颤抖着拔下柯常在插在咽喉上的发簪,在自己的粗布衣裙上拭了拭,见上面不再有血渍,才缓缓将其收起。
回到自个屋里,她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衣裙,梳好发辫,洗了把脸,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和蜡烛,返回柯常在屋里。
“娘,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全都记住了,你去吧”点着蜡烛,她望了眼柯常在的尸身,边低喃,边燃起上破旧的幔……
她没再落泪,她很平静,站在墙角边的狗洞旁,看着柯常在的屋子燃起熊熊大火。
耳边渐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叫喊声:“走水了……走水了……”最后望了眼那燃起的大火,她蹲下身,准备从狗洞爬出去。这个洞是她无意间发现的,有好多次她想从这个洞爬出去,看看依雨轩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但她不能,不能让娘担心,可这一墙之外到底有什么,又深深地吸引着她。
于是,她在娘不注意时,就偷偷地将那个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垒成的狗洞,刨啊刨啊,刨出能容她这胖身子钻过去的尺径。
怕被娘发现,她把刨开的石块又轻轻地按原状垒回去,每当想往外看时,她也不嫌累,再次将那些石块取开,蹲在洞口,望着外面不知通往哪里的小道。那时,她很满足,满足能看到那几乎无人行走的小道,满足有自己的小秘密。
眼下,她就要从这洞口钻出去,为自己寻得生路。
依雨轩的门“吱”一声响后,那起先灌入耳中的脚步声愈发听得明显。
来了,那些早想要她们母女死去的坏人来了,他们终于来了,火烧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他们才往这边赶,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她们母女死在这场大火中。
钻出洞口,皇甫颖闷趁乱跑着,她不知自己跑向哪里,也不知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她只知拼命地跑,趁着当下混乱之际,跑离这里……
“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打这不懂规矩的,闷着头到处乱跑,撞得我好生疼痛”
“对,打她,狠狠地打她”
……
跌倒在地,身上被人又是踢又是打,且脸上也没少挨耳光。
皇甫颖似是已忘记痛感,奋力反抗着,逮住谁就咬谁,然后爬起身,又没有目的的拼命跑着。
脑中不时闪现着母亲死时的惨状,她感到自己这会子什么也听不到了,而且周围一片血红,她什么也看不到……
“那丫头又胖又丑,看着还是个蠢的,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算了,别管她了,她要跑就让她跑去,待撞上哪位主子,就有得她好受了”
“该死的蠢丫头,看她的穿着打扮,身份不见得就比咱们好,可她倒好,胡乱闯入浣衣局不说,还将我差点撞倒在地,实在是气人得紧。”
“好了,别生气了,就刚刚咱们几个你一脚,我一拳,可没少让她吃苦头。”
“哼,还咬人,要是让我再遇到她,看我不打断她的牙齿”
几个浣衣局的女婢抬着一箩筐刚洗过的衣物,看着皇甫颖跑远的矮胖身影,恶狠狠地说着。
“跑,跑离这里……”皇甫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往前跑,不停地跑,或许就能遇到娘说的贵人。
她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她怕,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被周围的血红吞噬掉,可是,可是她越跑,周围的血红变得越浓稠,似乎要将她牢牢地黏住,让她没法喘气,直至窒息而死。
渐渐的,她感觉自己没力气了,更是感到身子蓦地不再向前移动,而是往地上倒去。
“你是哪个宫里的,竟敢如此冒冒失失地在御花园中乱跑?”陈福是皇后宫中的太监,奉主子之命,到宫门口迎接连城,这不,刚领着连城经过御花园,就见一体胖貌丑的小宫婢似是失了魂一般,闷着头就朝这边冲来,情急之下,他挡在了连城身前,就见撞到他的小宫婢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顾二小姐,这不知死活的宫婢害得您受惊,实在是罪该万死,等会咱家禀明皇后,必将其治罪”朝趴在地上的皇甫颖冷冷地扫了一眼,陈福面向连城,一脸赔罪道。
顾二小姐可是皇后请进宫的贵人,他若让其在前往栖fèng宫的道上出了什么事,那可真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我没事。”连城唇角漾出抹轻淡的笑容,看向怔怔地望着她发呆的皇甫颖,与陈福道:“她这般冒失,不像是有意的,就别禀于皇后了。”自古以来,人们皆说皇宫里的水很深,从她第一次进宫,再至今日三入宫门,她可算是见识到了。
看似华丽辉煌,礼仪最周全之地,实则就是个金丝牢笼,阴谋重重的人间地狱。
眼前的小姑娘,怕是这宫中最低等的宫婢,否则,也不会穿着一件半旧的粗布衣裙。
她的脸上怎会生那么多痘痘?
且颜色奇怪,像是因为体内有毒素,才导致的。
绕过陈福,连城蹲身在皇甫颖身旁,伸出手就为其把脉。
片刻后,她神色变得凝重,仔细打量起皇甫颖来。
一个看着仅有六七岁的小姑娘,是哪个和她有仇,竟狠毒地给个出生没多久的婴儿下毒?
通过把脉,连城断定出皇甫颖体内的毒素有些年头。
还是别管闲事的好,最近一段时日,说她有意也好,说她无意也罢……总之,她不能,也不想再插手宫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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