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百一十坊,如同整齐的棋盘,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因为太后的诞辰早已张灯结彩,丝绢裹树,彩灯精致,更甚元宵。章节更新最快
 
他们骑着马,在小巷子中缓缓穿行,枣树梨树都长出嫩绿饱满的新叶,柳梢低低垂下,分花拂柳一般走过去,只觉心旷神怡,于思绪深处生出和缓的柔软。
 
马儿走过肃穆的皇城,再往外便是热闹喧哗的外郭城,慕容昕的斗篷垂坠在浅风中,似乎也沾染了春意,透着薄薄的暖意,更多的暖意从他握着缰绳的手臂传到宁卿的手臂上,让人感到一丝丝颤栗。
 
慕容昕神色静谧,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松松拉着马缰,有细小的发丝软软的随风摆动,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而温暖。
夕阳西下,金灿灿的光芒给一切度上了一层金边。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般打扮——真是,极好。”他的声音带着温暖的喟叹。
 
“我们去哪里?”宁卿问道。
 
“上次我答应过你,带你也去那个小酒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行——明日太后诞辰,想来也要留你再在宫中多住几日,好好陪陪你姐姐。”那便几日不能见面了。他扬唇一笑,一面又解释,“这几日,忙着父皇交代下来的差事,昨日好容易来一趟——偏你又进宫去了。”
 
“嗯。”宁卿声音冷了一冷。
 
慕容昕道:“我母妃原是想的最多的人,我已和她说过——你且不要理会她。”
 
说话间,已经到了窄巷外面,黄昏时候看过去,整条巷子都闪着金漆般的光芒,活生生添了几分古典和富贵,两个仆役模样的人站在门口,一见到慕容昕立刻点头哈腰的迎上前来。
 
慕容昕由着他们牵马,翻身下马,又伸出手来想要接她下马,宁卿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一个利落的翻身跳了下来,她沉默着面容走过来,阳光洒在她脸上,恍若流连湖面的碎花,这副模样,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慕容昕想起了当年安北城外的台阶上,那让他呼吸一窒的一箭,锋利的箭刃就在他面前,洞穿了她的肩膀,他目光不由得低下去,手心发热,想要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宁卿却已经率先走了过去。
 
依旧是那个粗陋的小酒馆,如今因为太后的诞辰,也应景的布置了一番,细细打扫干净,酒馆里面的上下座位都洗刷干净,新的竹篾编成的门帘是新鲜的竹子味道,连后院的地上也铺满了细细的火炭灰。
 
店门外面树墩做的酒桌上,是岁月和人群磨出的光滑,不同于酒馆里面的雅间会有陶瓷品布置的时兴鲜花,这里是有大大的竹筒做成的筷筒。
 
小二殷勤的背书,热情推荐着小酒馆中的招牌陈酿。
 
宁卿却止住了跟他走进去的脚步,拍了拍那树墩:“就坐这里吧。”
 
“这里?”慕容昕扬眉,旋即面色一柔,“倒是挺好的。”
 
精明的小二早已经察觉两人身份的尊贵,却也并不言语,殷勤的上了酒水,便先退了下去。
 
最好的美酒,只是打开酒壶,便是醉人的酒香,慕容昕拿起那杯子,一个酒壶陪一对酒杯。
 
酒杯上一个玉环,一个石锤。
 
他端详了片刻:“这是——凿石索玉?”
 
掌柜正好端着牛肉和饮食上来,见状便笑了笑:“本意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当日这位姑娘也曾有以为是别的意思。”
他放下饮食:“二位慢用,太后诞辰,这几日小店一律半价。”说罢便退了下去。
 
等到掌柜进了门,小二诧异的问道:“掌柜的——我们什么时候半价的?”
 
掌柜瞪他一眼,眼里一片幽深:“从那位公子进来开始,你且去巷外候着,若是有人来,便说今日歇业了。”
 
小二不敢多问,忙从侧门去了。
 
慕容昕给宁卿斟了酒,瓷白的杯子在黄昏中几乎和她的肤色一致,掌柜已经挑了高高的灯笼上来,坐在柔软的夜色中,连人心也沉醉几分,他低低嗅了嗅酒,轻轻点了点头,的确是好酒。
 
“你当日以为是什么意思?”他看着那杯子上深刻的花纹。
 
宁卿笑了笑:“玉石俱焚。”
 
慕容昕面色微震,复又笑道:“阿恒,你这性子,太过刚烈——并不适合……”做个大家闺秀,他本想说,但转瞬想到她之前的遭遇,便住了嘴。
 
“我这性子,并不适合宫中。”她接过话头,话里有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酸涩,“宫闱深重,风云诡谲,我既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也没有倚为臂膀的家世母家,并不适合留在武成王身旁。”这是陈贵妃“委婉”告知宁妃的话,再由宁妃小心措辞转告她。
 
“我的母妃,在宫中这么些年,自然有她生存的方式。但是她的方式并不是适合所有人。”慕容昕想了想,道:“我自然希望我的母亲的喜爱你,庇护你,但她已经这般生活四十载,须臾转变只是不易,但是只要徐徐图之,未尝不可成。”
 
宁卿转着酒杯,拿起抿了一口,烈酒入喉,顿时从胃里开始暖和起来。
 
今日他本来还有极重要的安排和布置,但是听到昨日宁卿进了宫,而先前陈贵妃曾见过宁妃,慕容昕便再也等不得,他深知宁卿的刚烈和心性,只希可以在郁结将成之前可以化解,眼见此刻她似乎有松动的模样。
 
慕容昕便有了更多底气:“大抵终身大事,多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非说父母可以决断所有,而是说明父母赞同和祝福的重要,将来,倘若我们成亲,你自是避不开我母亲的,倘若此刻她喜欢你,将来自是少了你诸多不便。”
 
宁卿像一只小鸟般啄饮着那酒,此刻便问道;“那若你母妃无论如何也不喜欢我呢?”你当如何选择?这句话她没有问出口,也不会问出口。
 
“我会让她喜欢你,我的母妃虽然——却也不是不讲道理。婆婆和媳妇之间不是对立的,只要她们的关注点在同一个男人身上,一旦有一个稳定的风眼,便不会东风和西风的矛盾。”
 
宁卿看着酒杯里面的涟漪:“如果她容不下我呢?我曾听民间有一传言——问一个男子,母亲和媳妇一起掉进水里?会先救谁。”
 
宁卿挑起半边漆黑的眸子看他,听到他缓缓笑了:“这样的问题,大抵就跟一个人要渴死了,是饮鸩止渴还是渴极饮碱一般。我永远不会让情况变成那个模样——我会护住你,任何时候。”
 
宁卿问他:“若是她容不下我呢?”那些直白而尖锐的诋毁她永不会复述,她只是固执问他这一个问题。
 
慕容昕认真看着她,似乎猜到她心思一般笑着:“有我宠着你,爱着你,她终究会接受的。”
 
夜色渐沉,风吹起灯笼摇摆,灯火明灭不定,她眼里好像也有什么火光轻轻一闪。
 
一只寒鸦飞过,站在树杈上呱呱叫,小二连忙捧了棒子出来驱赶。
 
“我如今二十有余,母妃确有想法为我娶妃。”左右她也可能听到什么,不如先自己说,“但我自然是不愿的,所以先前我已经连着数日进宫陪着太后,到时候有她为我们做主,那更加容易。”
 
她双手捧着酒杯,看着那寒鸦临走还死命叼着一块肉干,轻轻笑了:“武成王本是天生贵胄,倘若有天入主南宫,三宫六院自然都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