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皇后的宫人也送来过小点心,常常已经变味,但是不得已还是要吃下去……这孩子,是怕了。”
宁卿心头一怵。
“姐姐为何不告诉陛下。”
“我本仰仗陛下怜悯苟活,每一次求情,都要用在刀刃上。这般小事,皇后只要推说下人不懂事,以后,也不能次次祈望陛下做主。”
“欺人太甚。”
宁妃轻轻叹气:“宁家一脉,自父亲走后,如流水浮萍,即使刀俎在身,也只能任之为之了。幼今年少,若他有一日入朝,那情况也许好些。阿妹别担心,我已经习惯了。”她说到这里,忽的顿住。
宁卿看着她期望的眼神,已然明白她所想,果真,她缓缓说道:“但如果你和武成王……那自然也会不同。”到时候,有了陈贵妃做后盾,皇后自然顾忌,其他趁机想踩一脚的人也得掂量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宁卿没有说话,良久,叹了口气:“阿姐,我没有那般的福气。”
太后将温怡揽在怀里,这才看向陈贵妃:“什么事?若是这孩子在北境的事,哀家恐怕知道的比你还多才是。”她看着宁卿,眼里带着怜惜,“这样的好孩子——是永旭的福气。”
陈贵妃转头去看皇帝,他亦是不置可否的模样,显然是由着太后的意思,她银牙暗咬,正要说话,慕容昕端了一杯酒过来,并不是正统的拜见,而是带着撒娇的赖皮:“孙儿多谢皇祖母做主。”
他眼睛看着母妃,坚定无比。
陈贵妃气的几乎吐血,义甲在衣袖差点划拉出丝线,真是个有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狼。
她强挤出笑脸:“太后,您就听永旭这孩子瞎说,这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个钟无艳也能看成夏迎春。北境的事情,实在不宜在这寿宴上张扬,别的只不说,就曾经宁小姐屈身女閭,那是什么所在,陛下也是知道的。将来永旭就番,这一方之主,女眷的榜样……”
太后被她的话引了过去:“女閭里也各有不同,宁小姐是在浣衣院,都是清白的辛苦事。”
陈贵妃顺势加油:“四千千男子之中,就是在浣衣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况且宁小姐又生的这样‘可人疼’——哎。”她意味深长叹息了一声,做出怜悯的意思,“也是作孽。”
太后一时顿住,怜悯的看向宁卿。
慕容昕放下酒杯,沉声道:“母妃!”
“皇家血脉不容有损。”陈贵妃抛下高高的帽子,语重心长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外征战,也不曾好好侍奉在你父皇祖母身旁,更没有机会好好见过长安国色天香的闺阁千金。眼下,是该定下,但是,何必这般着急——”
慕容昕看着陈贵妃:“儿臣生在长明宫,长在长安城,战在安北城,潜行北狄原,万般繁华,曾一一亲览,千般风景,已尽入胸怀,而今,留下的,也就这一人尔。您不喜欢阿恒,不过是因为她曾经落难女閭,但是如果您真的认真去查过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您一定不会惊讶儿臣的决定,在孤注一掷的时候,在背腹受敌的时候,在儿臣毫无把握的时候,甚至在儿臣被刺杀的时候,陪在儿臣身旁的女人,只有她。不问结果,不问富贵,甚至不问生死,就算她并没有美丽的容貌,也没有倨傲的家世,只是一介不起眼的民女,她已经得到了我的承诺。此生——非卿不娶。”
他缓缓走过去,站在宁卿身前数米,跪地叩首:“皇祖母,您曾经说要赏孙儿一个礼物——”
陈贵妃几乎不顾的唤道:“永旭!”她喘着气,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厌恶的妥协:“如果你整的喜欢,母妃会向你父皇求旨,作为侧妃吧。”
她做出了自己能给的最大的让步:一个已经没有家世荫庇的落魄小姐能成为当红的亲王的侧妃,那也是极为尊崇和提拔的身份了。
太后浅浅舒了口气,这个决定她也是觉得可以接受的,从陈贵妃的角度来说,她的顾虑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宁妃低低的喊了宁卿一声:“阿妹。”还不去谢恩。她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便顿住了,宁卿半垂着睫毛,眼眶中有晶莹的水光,那些潋滟的光芒在她眼眶中缓缓打转,就是不曾落下。
慕容昕道:“儿臣要她做儿臣的正妃。唯一的正妃。”
陈贵妃气极,几乎再也顾不得,张口便要将那还未最后确认的秘密说出来:这个女人根本不能生养,但是从安北城带来的那个大夫只是一面之词,她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要求太医验明正身。
皇帝终于开口了:“好了,此事便如此定下。永旭,男儿切不可感情用事,当以天下为大业。”
慕容昕还要说话,皇帝已经扬手示意他安静。太后的盛宴,皇帝不想有任何不愉快,况且,一个无足轻重的侧妃,的确也是他可以接受的。
慕容昕吸了口气,生生忍住,来日方长,他会有很多法子将她从侧妃变成正妃。
这般轻描淡写的赏赐,这么一群执掌生杀夺予的局外人,他们当着她的面讨价还价,议论着她,争夺着她,和曾经,在女閭里面那些投壶讨赏的兵役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一个人会顾虑她的看法,甚至,就连那个还在地上的人,可能也并不曾真正明白她曾经说过的话,然后,就这样随随便便决定了她的后半生,妄图将她带入她最厌恶的尔虞尔诈和深宫梦魇中。
宁妃对这个结果差强人意,但还是可以接受的,她轻轻推了推妹妹:“妹妹,还不去谢恩。”
呵,谢恩。宁卿抬起头来,巨烛的微光照射在她波光潋滟的眸子里,恍如流淌的水银,她俏生生站在那里,明明是让人不能逼视的艳丽,偏生让人生出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傲骨。
她缓缓走上前去,拜倒在皇帝面前,额角触地,沉闷的一声,庄严而凝重。
“陛下,当日您平反宁家时曾经对臣女说过,如有所求,尽可提出。臣女此下有一求,还请陛下允诺。”她抬起头来,光洁的额头已经泛红。
慕容昕神色一振,他怎么没想到呢,他嘴角顿时露出一丝笑意。
陈贵妃深深吸了口气,皇帝也微微皱起眉头,难道此女竟也有此不自量力的野心,然而君无戏言,他还是说道:“你说。”
宁卿跪坐于太和殿冰凉的地板上,挺直脊背,恍若对庭辩论:“臣女生于长安,太史博士鸿大人开蒙,也曾跟随父亲添墨誊书,不求闻达于女学,只求修身养性未来相夫教子。后因故没入女閭,不敢一日忘却父亲教会,谨慎自身,荆钗布裙,粗服蓬发以求自保。后北狄来袭,侥幸遁入安北城,虽然愚钝,但曾在北境修罗暗部下面历练,并幸得武成王赏识,建立女军,在北境最后一战中,侥幸曾有些末作用。后随武成王大都潜行大都,之后南下碧云书院,幸得碧云书院院长夫人教诲,习得布兵排阵的微末技俩。而今,既然已经出师,臣女恳请陛下,允许臣女替父尽孝,为陛下的尽臣女拳拳之心。”
她缓缓站起来,伸手拉起头上晶莹剔透的海珠,随着海珠的落下,失去束缚的秀发全部如瀑布一般落下:“臣女身份微末,永和之后,便再也不是长安城中拈花刺绣的闺阁弱女了,只求陛下允许能在边境荒城守卫大烮。而今,就连这头长发,也便——没在那么重要了。”
众人尚未明白,只见宁卿纤手反转,一把小小的金剪翻转出来,慕容昕猝不及防,冲上前去,已经迟了,一大缕乌黑美丽的长发已经落下。
场中一时静寂。
慕容昕看着那缕缓缓落下的长发,手指僵硬,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宁卿,然后很轻很轻的问了一句最愚蠢不过的话:“那个正妃的位置对你如此重要吗?”宁为玉碎,不为委曲求全,他们明明可以从长计议的,明明可以有很多方式……
宁卿看着他,微微一怔,继而嘴角浮现一个嘲弄的笑意,她眼底那份纠结和愧意继而褪去:“是。”
他的眼睛一下变得黯淡无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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