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第二十节(2 / 2)

大汉帝国风云录 猛子 34011 字 2019-09-25

李弘点头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事实现在摆在这里。我要想保住北疆,社稷就不能乱,我要想保住社稷,洛阳就不能乱,否则战火一起,北疆很快就因为缺乏粮食和各类物资而崩溃。我明知这样做很危险,但我有什么办法?董卓有十万大军,袁绍有二十多万大军。你想让他们不打,可能吗?我除了舍命拦在他们中间,给北疆争取时间外,我还有什么办法?”

“原来大人只想着自己的北疆,而不是大汉社稷。”审配摇头叹道。

“我这个人你清楚,我除了打仗没其他本事,我也没那个雄心壮志说什么振兴大汉,我只求北疆这数百万人不饿死、不冻死就行了。”

“大人这是借北疆之名,行割据之实。”审配不客气地说道,“大汉有今日之乱,和你有莫大的关系。大人先是借北疆屯田为由诱骗先帝频繁更改祖宗之制,然后又以北疆危难为借口发动出塞大战,甚至为了远征大漠,不惜率军南下威逼天子。你知道你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你肆意践踏大汉律,欺凌皇权,穷兵黩武,严重伤害了大汉的根基。如果没有你,大汉未必会这么快走到今天的危亡之局。”

李弘望着审配,又惊又愣。这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难道我殚精竭虑做了这么多,不但没有挽救大汉,反而把大汉推到了死路?

“如果割据能挽救大汉,我未尝不能一试。”

“割据当然是瞬间摧毁大汉了。”审配苦笑道。“大人,你虽然有心力挽狂澜,但你的确没有这个实力啊。”

李弘看着火盆里跳跃的火苗,心里一阵窒息,恐惧、茫然、失落,还有极度的自卑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呆呆地坐着,脑中一片空白。

审配歉疚地看了他,低声说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我应该帮你,所以我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你也不要见怪。”

“不,不。”李弘赶忙说道,“正南兄,你说,你说。”

董卓实力强横吧?为什么现在他要求助于你?为什么他要西撤?为什么我们要讨伐他?你说的对,在我们讨伐他之前,董卓的确没犯什么大恶,但我们为什么要讨伐他?不是因为他是武人,也不是因为他掌控了权柄,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潜在的奸恶之人。今天的事实已经证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我们起兵讨伐他,他马上就原形毕露了。这种人是不能高居朝堂之上,他祸国殃民是迟早的事。而你,也是这种人,或者说,是潜在的奸恶之人。这个奸恶,不是针对你的人品,而是针对你执掌权柄之后可能对国家造成的危害,比如董卓现在的迁都之举,比如赵忠张让等奸阉怂恿天子卖官购爵。

奸阉有好有坏,比如曹腾吕强就为大汉做了许多好事,武人、士人也有好有坏,但这个好坏不能以人品来论,而是以他对社稷做出的功绩来论。比如董卓,他过去为大汉戍守边塞,历经百战,身上的伤疤都有许多,是个好人,但我们为什么认定他是个潜在的奸恶之人?不是因为他缺乏学识,董卓不缺乏学识,前太尉段颎就非常赏识他。也不是因为他的人品,董卓人品不算差,他对待朋友和部下都很慷慨大方,为人也很讲义气,入主朝堂后,他大力征辟士人提拔贤才,对自己的部下反倒很刻薄,好一点的也就不过拜个中郎将而已。

我们之所以认定他是个奸恶之人,主要是因为他身染蛮胡之习。他和胡人称兄道弟,以胡骑征伐天下,几十年来,他和胡人朝夕相处,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礼法了。董卓心中没有礼法,也就没有教化,算是半个蛮胡。这种人一旦掌权,他最容易受到利益驱动,往往为了自己的小利而宁愿抛弃国家的大利,也就是说,他会祸国殃民。独揽权柄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可怕的是利用权柄危害社稷。

董卓先颁布告缗令,后增赋加税,其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虽然他有一部分目的是为了填补国库,但这种办法却害国害民,遗祸无穷。你在北疆屯田,也没有钱,为什么你就能屯田,能安置灾民?弄到钱的办法太多了,而董卓偏偏选择了急功近利,害国害民的办法,这恰恰证明了他贪小利而弃大利,是典型的胡人习性,他不是主政治国之人。

董卓是武人,这是他不能主政的另外一个原因。武人以法治兵,赏刑分明,所以一般武人很信奉法家的学说。前有战国韩非子,后有大秦李斯,都是法家集大成者。讲究以法治国,重刑轻礼。我大汉自孝武皇帝以来,虽独尊儒术,以德治国,但真正说起来,奉行的还是外儒内法之策。也就是说,表面上看我大汉重视礼仪教化,以礼说法,但骨子里还是以法治天下。也就是荀子所说的隆礼重法,两者并重。武人因为其特性,往往会不知不觉地走上重法轻礼的路子。前“凉州三明”之所以很难进入朝堂主理国政,原因就在于此,士人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一个国策的微小变动,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随着它的慢慢延续,会逐渐改变国家的命运,社稷的兴亡。

审配看看若有所悟的李弘,摇头道:“大人从何而来?大漠。大人的功绩从何而来?胡骑。大人除了打仗,知道独尊儒术以德治国和儒法兼融德主刑辅在国策上的具体区别吗?大人知道你在北疆实行的诸般治理之策到底是隆礼重法还是重法轻礼吗?大人知道你的屯田盐铁之策虽然暗合桓管之术,得轻重之势,但还缺什么吗?”

李弘茫然地摇摇头。

审配指着案卷上的书卷说道:“大人很好学,才智也很高,失去记忆后还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不能不说是奇迹。但你几年来忙于行军打仗,你读了多少经史?又读懂了多少典籍?北疆在你的统领下能有今天的成就同样是一个惊人的奇迹,但你想过没有,北疆所有的治理之策有多少是你想出来的?给你筹划治理北疆的贤才良士又有几个是你看中的?”

“大人以胡人征战天下成就今天的辉煌,所以你不能容于士人。大人没有卓绝的学识,没有治国之才,不能慧眼识才,不能唯贤举才,大人以法治北疆,刑法峻惠,推屯田而士农工商并重,所以你不能容于士人。”

“大人如果入主洛阳,必将步董卓后尘,乱上加乱,而亡我大汉者,必是大人也。天下士人几年前就有预言,说大人是我大汉国最大的祸患,将来亡汉者必是大人,今终于应验。”

李弘沉默不语。的确,他自问自己没有治国之才,连识才的能力都没有。北疆之所以能维持,都是因为有赵岐、左彦、李玮这三代士人的努力,没有他们,自己早被北疆压垮了。赵岐是朝廷派来的,和他一样资历的士人现在都是北疆的中流砥柱。左彦是黄巾军首领,和他一样的士人现在是北疆的顶梁柱。李玮是自己押来的,谢明是李玮请来的,唐放是并州故吏,宋文是避祸的,田豫是燕无畏推荐的,和他们一样的年轻士人现在撑起了北疆这片巨大的天空。

自己唯一可以引以为自豪的功绩就是征服了大漠,但就是这点功绩还是以祸国换来的,自己就是亡国之源啊。

李弘低着头,心里阵阵苦痛。

审配摊开案几上的地图,继续说道:“大人既然不能力挽狂澜,那就力守北疆,为大汉振兴保留最后一丝元气。”

北疆贫瘠,犹如无水之木,仅靠施肥修剪是救不活的,那这水在哪里?北疆东有冀州,南有关东和洛阳,西有关中和长安,此三地任选其一,北疆就活了。大人不要简单的以为你占据了这三地任何一处就行了。董卓就是例子。他占据了关中和关东两地,洛阳和长安两城,为什么他还无法支撑?

北疆要稳定,需要钱粮。这钱粮从哪里来?主要是从土地上来。土地耕种要人口,谷物成熟要时间,所以有土地还不行,还需要大量的人口和充裕的时间。这样就行了吗?当然不行,中平初年的黄巾之祸,现在的董卓之乱,两件事都告诉我们,只有持续的稳定,才能有持续的钱粮。如何才能保证持续的稳定?百姓要有地种,武人要去戍守边疆,士人要治理州郡,再加上轻赋薄徭,大家齐心合力,这稳定才能持续下去。只要有一个稳定的富裕的州郡为北疆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北疆就安稳无忧了。

那么,现在这三个地方哪个地方最适合大人?

大人拿下关中,不但可以动摇董卓的根本,还可以把董卓围在洛阳,但大人现在势必要和董卓翻脸,而且将来大人还要背上西疆这个沉重的包袱。所以拿下关中无助于解决当前的危局和保证北疆未来的稳定。

冀州呢?大人拿下冀州,将得罪天下士人,要遭到讨董联军的攻击。冀州现在承担了讨董联军很大一部分粮草辎重,对我们来说,是万万不能丢失的。冀州如果陷入连绵战祸,北疆崩溃在即。当今天子虽然已经下旨把冀州五年赋税交给北疆,但现在我们已经不承认这个天子了,这道圣旨自然也就没有作用了。目前对大人来说,如何取得冀州士人的信任才是关键,这也正是解决当前危局的关键。

至于关东和洛阳,大人不能进。为什么不能进我刚才已经说了,董卓就是前车之鉴。一旦进入洛阳,大人就是众矢之的,不要说解决当前危局了,连北疆都岌岌可危。

北疆的生存至此已经面临困境,如何绝处逢生?制衡,在三方权势的夹缝里求生存。

当今天下有大人、董卓和士人三大权势。大人虎踞北疆,董卓退守关中,而士人拥有其他各处州郡。至于洛阳,则谁都不让进。在天子没有确立之前,在天子没有还都之前,洛阳由三方权势共同看护。如此一来,战火可以暂时避免,生灵可以免遭涂炭,大汉可以迅速稳定,而北疆危机也就安然度过了。

为了确保三方权势达成平衡,大人必须要做到逼走董卓,逼退袁绍,压制皇权。这个压制皇权是重中之重。大人既不要承认当今天子,也不要否认当今天子,更不能让士人重立天子。皇权孱弱,董卓就没有威力。士人不能重立天子,士人就没有凝聚力。一段时间后,董卓因为被围关中,钱粮断绝,山穷水尽,慢慢就会崩溃,而士人因为矛盾重重,内乱纷起,慢慢就会分裂。

三年后,最多三年,董卓必然败亡,士人必然分裂,北疆必然度过危机。而同一时间,三方权势的制衡也必然崩裂。到那时,大人坐拥北疆之利,领十万雄兵,南可以下洛阳,东可以取冀州,西可以夺关中,然后迎天子还京都,则大汉可振。

李弘闻言大喜,心里非常激动,“正南兄,留下来,你留下来帮我,行不行?”

审配神情坚决地摇摇头:“不行。”

李弘喜色渐敛,一脸疑惑地问道:“为什么?正南兄既然已经看透了三年后的形势,为什么不留下来帮我?其实这不是帮我,这是振兴大汉社稷啊。”

“我刚才已经说了,你如果进洛阳,必是董卓第二。”审配郑重说道,“得士者兴,失士者亡,如果你不能得到士人的拥戴,你就绝对不要进洛阳。我这么说不是为了你这条性命,而是为了大汉社稷。”

李弘苦笑出声,无奈、自嘲,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如果你是皇甫嵩,是朱俊,你可以进洛阳,天下士人莫不云集而来,各地州郡无不献表效忠,我大汉中兴指日可待。但你是豹子,是骠骑大将军豹子啊。”审配也是苦笑,那笑声无奈而悲凄。

“你从大漠逃回来的时候,鲜卑人以两道黑木令追杀你,从此你扬名北疆,但同时也注定了你一生的命运。我大汉数百年来,除了金日磾将军以外,就算你和胡人的关系最为密切。然后你组建风云铁骑,鲜卑人和乌丸人对你无比忠诚,他们追随你征战天下,驰骋疆场,你们是生死兄弟,至死不渝的生死兄弟。你在西凉肃贪,你第一次开始屠杀士人,你和董卓一样,杀起士人来,血腥残忍。你到并州招抚蚁贼,安置流民屯田,重开盐铁私营,鼓励商贾经营,以法治疆。而今年你更加变本加厉,竟然领大军南下威逼天子和朝廷。你自己想想,你这样的人如何能得到士人的信任和拥戴?”

“北疆都是哪些士子在帮你?赵岐仕途坎坷,一辈子都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临死了,竟然能有报效国家的机会,他当然愿意留在北疆。蔡邕无路可走,留了下来,但一有机会,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北疆。王剪,不过是一个闭门造车,胸无大志的儒士而已,只有你把他当大师供着。而他父亲的《潜夫论》,也只有到了北疆才成了典籍,有了用武之地。许劭,一个只会高谈阔论妖言惑众的平庸之才,他到北疆不过是为了享受无知百姓的顶礼膜拜而已。至于李玮、谢明等人,都是年轻狂妄之辈,一个个自视甚高,却又无处可去,只好跟在你后面先混个官职,等将来有了好去处,他们自会纷纷离你而去。”

“除了这些士人,还有谁愿意受辟于北疆?你凭什么让天下士人相信你?你凭什么让人相信你不是第二个董卓?士人在你这里永远看不到希望,我也看不到。虽然帮助你可以让大汉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下来,但也可以让大汉在最短的时间内毁灭,这个风险太大了,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险。我们宁愿耗费更大的力气,花费更大的代价挽救大汉。大汉已经禁受不起任何摧残了。”

“那当今天下,谁能挽救大汉?”李弘沉默良久,小声问道。

“袁绍。”

“还有呢?”

“只有袁绍。”

第一卷 立马横枪篇 第十二章 日蚀苍黄 第十九节

李弘忽然笑了起来,“本初兄文武兼备,海内知名,假以时日,的确能力挽狂澜。”

话说到这里,李弘已经明白审配的意思了。说来说去,审配希望李弘正视现实,支持袁绍,联手攻击董卓,迅速平定当前的危机。将来,士人辅佐新天子主掌朝堂,而自己则率军戍守边疆,大家齐心协力,努力重振社稷。

“我如果公开支持袁绍,董卓势必要毁掉洛阳,所以眼前解决危局的唯一途径还是三方制衡。”李弘指着案几上的地图说道,“假如天下形势如你所料,三年后制衡已经无法维持,那么三年后的事又将如何解决?”

审配眼里露出一丝遗憾之色,他无奈地说道:“大人还是不愿南下?此时大人若急速南下,尽起河内十万屯田兵威胁洛阳,一定可以阻止董卓迁都,逼走董卓。”

李弘摇摇头,非常坚决地说道:“没有把握的事,我绝对不做。洛阳的安危直接关系到社稷的存亡,这件事既没有‘假如’,也没有‘一定’。如果董卓愤怒之下一把火把洛阳烧了,我们就是大汉的罪人了。”

审配非常理解地点头说道:“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迁都的事,而董卓偏偏就是这个疯子。大人如此慎重也是对的。”

至于三年后的事,大人其实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只是心中尚存几个疑虑而已,我就一把说了吧。一是天子的问题。大人既然不愿意支持袁绍,那就只有信守对先帝的承诺,继续扶持当今天子,但大人为了维持制衡,在未来的日子里要极度压制皇权,你说天子对大人会是个什么态度?在天子的眼里,大人和董卓是一样的人,大人拥兵自重,恣行骄纵,为所欲为,他从此不会再信任你。其二就是洛阳的问题。制衡一旦被破坏,洛阳就成了一块肥肉。谁能率先占据洛阳谁就能取得控制天下的先机。而大人你,我刚才已经说了,大人如果没有得到士人的拥戴,千万不要进洛阳,以免陷入征战的深渊,自取灭亡。第三就是北疆何去何从?是继续行割据之事偏安一隅还是主动出击,图谋振兴大业?

“大人如果忠诚于大汉,有雄心挽狂澜于即倒,重振大汉天威,那大人就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审配笑道,“大人已经创造了许多奇迹,为什么不能继续延续自己的奇迹?大人许多地方和董卓非常相似,但大人和董卓有个区别最大的地方。而这也是你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你的年轻。年轻就是希望,只要有希望,大人就应该付出辛勤的努力,有努力就会有回报。”

李弘躬身受教。

“正南兄刚才说北疆的屯田之策尚有很大缺陷,能教教我吗?”

“敢不从命。”审配笑道,“只是这事一旦说起来,牵扯的东西太多,要耽误大人休息。”

“今晚不睡了。”李弘笑道,“我专心聆听正南兄的教诲。”

第二天,审配和陈琳告辞离去,李弘一直送出十里之外。

也就在这一天,皇甫郦和梁衍冒着风雪日夜兼程赶到了行辕。

皇甫嵩的书信很长,但言辞之中,无不处处露出其对大汉的忠诚和一颗拳拳报国之心。皇甫嵩严厉谴责了州郡起兵一事,但他无奈地说道,我大汉百多年来皇统屡绝,外戚和奸阉轮流把持权柄,致使皇权日渐衰微,终于酿成了今日之祸。今日之祸是必然,迟早都要发生。大汉没有强势皇权,无法威临天下,必然会有人生出窃国之心,前有张角,后有张纯,居心叵测者越来越多。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大汉的士人竟然会在国家最为危难之际突然背叛社稷,这到底是士人的悲哀还是大汉的悲哀?

皇甫嵩说,我实力微弱,无论兵权是否在手,对解决今日的危局都没有任何助益。洪水发生了,解决的办法是疏通渠道,让肆虐的洪水分而流之,而不是加固堤坝,一堵再堵。给董卓一条退路,他就不会和大汉社稷玉石俱焚,同时也能迅速缓解局势,让大家有足够的时间冷静下来,共同寻找解决危局的最好途径。

皇甫嵩认为,解决危局的最佳途径就是扶持天子,最大限度的增加皇权。天子高高在上,君威凌驾于天下,即使如董卓、袁绍之流,亦不敢祸乱天下。

士人叛乱不同于蚁贼叛乱。今天的士人手握重兵,据有州郡,一旦皇权彻底衰落,势必要演变成争霸大战,那时天下就不是危局了,而是分崩离析了。所以皇甫嵩恳请李弘,立即放弃北疆,尽一切力量挥军南下,进驻洛阳,扶持天子,平息叛乱。北疆数郡和大汉社稷比起来,孰重孰轻?

皇甫嵩说,过去奸阉、外戚轮流把持权柄,但因为朝堂上有士人的力量,三方权势可以互相制衡,所以社稷无恙。今天董卓也是把持权柄,士人也在朝堂上,但就是因为缺少鼎足一角,无法形成制衡,结果迅速酿成了大祸。皇甫嵩说,只要骠骑大将军南下洛阳,朝堂上三足鼎立,则社稷可保无忧。

李弘看完这封信后,急忙召集朱穆、田畴、余鹏、尹思、玉石、杨凤、赵云、颜良等人商议。

“皇甫大人这是何意?士人举兵讨董虽然叛乱在先,但董卓随后倒行逆施,犯下种种罪行也是事实。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公开说士人是叛乱?难道皇甫大人的意恩是要我遵从圣旨,联合董卓出兵平叛?”余鹏诧异地问道,“北疆不要了?”

“你们注意到没有,皇甫大人这句话最关键。”田畴说道。“皇权衰落,士人叛乱,最后必将演变成争霸之战。现在起兵讨伐董卓的有十九个州郡大员,如果我们的制衡之策成功,这十九个州郡大员考虑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他们会怎么做?会持续抱成一团吗?这显然不可能。皇甫大人看得远,我们的制衡之策虽然可以暂保大汉稳定,但同时也埋下了摧毁大汉的祸根。各地州郡一旦陷入混战,大汉也就名存实亡了,而始作俑者就是大人。”

“还有一句话。”尹思指着书简说道,“平息叛乱,皇甫大人的意思是平息叛乱,而不是出兵剿灭叛乱。也就是说,大人进驻洛阳后,先振皇权,然后安抚各州郡,将这场战祸消洱于无形。皇甫大人的这个办法目前看起来虽然比较稳妥,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放弃北疆。所谓放弃北疆其实也就是暂时放弃对大漠的控制,放弃北疆屯田和数百万灾民,这个代价对我们来说的确太大了一点,几年来的奋斗和征战几乎尽数化为乌有。不过北疆和大汉社稷比起来,的确不算什么。成大事者,必须要做到废私立公,舍小利顾大利,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北疆不能放弃。”杨凤一拳砸到案几上,大声吼道,“北疆绝不能放弃。”

“如果不放弃,将来天下大乱,北疆也未必能保住。”田畴小声说道。

“大人先是抗旨不遵拒绝南下,然后又无法掌控制衡,最后导致社稷崩裂。”尹思心有余悸地看着李弘,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这亡国之罪,最后可都是你一个人的。”

李弘背着双手,围着火盆慢慢踱步。

审配说的制衡是外制,皇甫嵩说的制衡是内制。从洛阳之外制衡天下,虽然控制权势平衡的难度非常大,但对北疆的危险性却最小,而在朝堂上制衡,虽然控制权势平衡的难度小,但对北疆的危害却无法估量。至于两种制衡的后果,显然皇甫嵩说的更加准确些,而审配就避重就轻了,他根本没有谈到董卓势弱和士人分裂的后果。审配说,制衡被打破的时候,北疆已经度过了危机,可以扶持天子重归洛阳,重振大汉社稷了。审配没有说实话。如果按照皇甫嵩的说法,士人讨董演变成士人争霸,那么最有可能夺取天下的就是袁绍。袁绍势大,董卓势弱,那时自己要么乖乖地待在北疆,要么和袁绍争霸。总之,天子是可有可无了,皇权是彻底没有了,生灵是涂炭了,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皇甫嵩也隐瞒了一件事。自己率军南下,洛阳是保住了,当前的危局也解决了,董卓的权柄被削弱了,各地起兵讨董的士人也解散了,但北疆却乱了。北疆大乱的后果是什么?首先自己要承担责任,其次自己要率军北上平叛。总之自己无论怎么做,最后倒霉的都是北疆,都是北疆的百姓和将士。

李弘冷笑,“他们先是算计董卓,现在竟然连我也算计上了……”李弘恨恨地骂了两句。

要想压制董卓,至少需要十五万到二十万兵力,也就说,只有放弃北疆边郡,把长城以北的大军全部征调回来。舍小利顾大利?我做不到,我绝对做不到。正如审配说的,我只是一个武人,我不懂治国,我无法舍弃北疆。

皇甫大人说了,大汉有今日之祸,不是因为董卓,也不是因为士人,而是因为皇权衰落。皇权衰落的原因不是董卓造成的,也不是士人造成的,更不是黄巾军造成的,而是大汉皇帝自己造成的。我有多大的本事能让天子威临天下?我连北疆百姓的吃喝都解决不了,还能拯救大汉社稷,扶持天子?我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我没能力做的事我坚决不做。

“力保北疆不失。”李弘断然说道。

力保北疆不失那就要维持三方权势的平衡。

司马朱穆随即提出了具体的制衡之策。对董卓一方先扶后抑,先帮助董卓以威胁士人,分化士人,然后以压制董卓为条件要挟冀州立即调拨钱粮。对士人一方先弃后保。先威胁打击士人,得了冀州的钱粮后,转而帮助士人逼迫董卓退出洛阳。待危机缓解后,三方再商议洛阳的出路。这时就是拖,无限制的拖,一直拖到制衡被打破为止。

“制衡一旦被打破,我们的首要目标就是夺取洛阳。”朱穆兴奋地说道,“洛阳居天下之中,合天下之全势。只要洛阳在手,则社稷恢复在望。”

为了先稳住董卓,李弘命令扬武将军杨凤急速赶到河东,起一万屯田兵南渡黄河进入洛阳。李弘的意思是要杨凤尽可能向董卓要求驻防于北邙山和黄河一带,以阻止袁绍和王匡的大军攻击洛阳。同时,李弘命令镇军将军麴义率两万大军离开晋阳开赴上党的壶关,威胁冀州。

折冲将军玉石、虎烈将军颜良也同期南下,各自领五千屯田兵占据蒲坂津、风陵渡和茅津三个渡口。李弘说,不要看人少,要看看带兵的是多大的官。两个将军在河东,我倒要看看董卓还想胡闹些什么。同时,李弘急书扬烈中郎将杨明,命令他率三千铁骑南下赶到长城要塞,游戈于冯翊郡境内,威胁长安。

李弘命令监御史陈好立即羁押西河太守崔均、河东太守王瀚、上党太守杨奇。陈好问,什么罪名?李弘说,什么罪名都没有,你把他们请到晋阳大学堂授学去,暂时让他们不要露头了。三个府衙的事务暂时由他们的长史负责。

李弘命令计曹掾郑演立即到冀州拜会袁绍和韩馥,向他们催要钱粮。既然打仗有钱,那为什么赈济北疆的钱就没有?李弘说,隐川,你到冀州后见机而行。你不但要把钱粮给我要回来,还要把回迁民夫和灾民的事解决了。这两件事如果迟迟不解决,我就主动打他们。郑演躬身领命。郑演是扬州会稽人,是李玮在洛阳征募的儒士,二十多岁,文质彬彬的很俊雅,一口洛阳话非常地道,几乎听不出扬州人的口音。

李弘急书董卓,劝告他不要再在京畿一带大肆搜刮了,适可而止吧。迁都的事,更要缓一缓,这事极其耗费钱财,对大人有百害而无一利。另外,大人把百姓变成流民,把流民赶到河东,这对北疆又什么好处?河东流民成灾,我需要抽调兵力驻防各地,这会影响到兵力的调派。春耕的时间也快到了,大人把百姓都赶走了,谁去种地?不种地,大人的钱粮从哪来?

李弘安排好了诸事之后,笑着问朱穆道:“公定,你看我应该什么时候南下?”

“大人不要急着南下。”朱穆笑道,“大人留在云中,说明大人对此事的态度还没有最后明确。这对他们而言,是一个相当大的震慑。我先到晋阳去,如果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大人再南下也不迟。”

大汉国初平元年(公元190年)二月。

二月上,洛阳。

太尉黄琬和司徒杨彪主持迁都,两人敷衍了事,半个多月了,连用于搬迁的马车和民夫都没有征集齐备。而太仆王允倒是雷厉风行,他拉着太常马日磾、光禄大夫蔡邕两人,指挥门生弟子把云台的各种典籍全部打包装箱,唯恐书籍遭灾。

乙亥日(二月初五),相国董卓以北疆有雪灾,天显灾异为借口,上奏天子免除太尉黄琬、司徒杨彪的职务。天子诏准,随即拜光禄勋赵谦为太尉、太仆王允为司徒。

汉安都护皇甫鸿听说父亲下狱,匆忙赶回京城。他和董卓在西疆戍边多年,交情非常好。董卓看他回来了,非常高兴,立即拜他为虎贲中郎将,统领南军卫戍皇宫。皇甫鸿拜谢了董卓,接着为自己的父亲求情。董卓说,坚寿啊,你我多年的朋友,于情于理,我都不会为难你父亲的。董卓立即上书天子,举荐皇甫嵩为御史中丞。天子诏准,命令皇甫嵩带着御史台所有官员文卷先行迁到长安去。

王允替黄琬和杨彪求情,说搬迁一事还需两位老臣出力。两位老臣在京师的影响力很大,如果他们主动搬迁,会极大地促进搬迁速度。董卓同意,奏请天子拜两人为光禄大夫。

这时,河东屯田兵开始集结,玉石、杨凤、颜良三位将军一同南下的消息也传到了京师。北疆大军终于要南下洛阳拱卫京畿了,这让洛阳城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搬迁的事随即流于形式。

董卓看了骠骑大将军李弘的急书后,大为高兴,立即回书一封,催促他尽快到河东主持平叛。

二月上,河内郡郡治怀城。

袁绍闻北疆大军纷纷出动,匆忙召集掾属商议对策。

弘农王的“承制诏书”虽然给了袁绍指挥联军的借口,但这是袁隗牺牲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袁隗的目的是要逼迫联军高举正义大旗尽早结盟,以便向洛阳快速推进,从而让骠骑大将军尽早南下,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士人们的预料。骠骑大将军的大军是南下了,但矛头对准的却是他们自己。

袁绍还没有开口,许攸先说了。许攸说,荆州刺史王睿和南阳太守张咨变心了,这两人不但不出兵,连粮草都不给袁术了。袁术非常生气,已经派人向长沙太守孙坚求援,估计南面要出事。

这时有人来报,卢植来了。

“快,快,我们去迎接卢先生。”袁绍喜出望外,匆忙向府外跑去。

第一卷 立马横枪篇 第十二章 日蚀苍黄 第二十节

卢植眼窝深陷,人显得非常憔悴,冻得发红的脸上忧色重重。

袁绍迎于怀城十里之外,大家互相寒暄一番,随即回到城里。袁绍要请卢植上座,卢植躬身说道,大人现在是车骑将军,主掌国事,位尊权重,理应上座,尊卑之序不能乱。袁绍谦虚一番,勉强坐下。袁绍落座后,卢植这才恭敬地坐到袁绍左侧。

许攸把目前的形势说了一遍,尤其对玉石、杨凤和颜良三位将军的动向非常关注。许攸说,按照我们的估计,这三人至少有一个人要率军渡河南下,以便和驻守荥阳的徐荣形成犄角之势。这样一来,在西北方向和正西方向阻击我们的就是董卓和李弘的联军。西北方向是李肃、张扬和北疆的一个将军,正西方向是徐荣、胡轸,而西南和南面两个方向是董卓的手下李蒙和吕布。

“各州郡大军是否已经集结完毕?”卢植问道。

“还没有。”许攸摇头道,“西面是我们的主攻方向,已经集结了三万多人,目前只剩下青州刺史焦和和济北相鲍信还没到。曹操已经答应出兵了,他很快就要赶到酸枣。陈国相许玚、荆州刺史王睿和南阳太守张咨至今没有出兵的意思。其他州郡虽然接到了檄文,有的甚至口头答应了,但都在迟疑观望中,暂时还指望不上。”

卢植神情焦虑地对袁绍说道:“大人,要早一点会盟,以便聚集力量。现在各州郡兵力这样分散,无法对董卓形成巨大威胁。”

“会盟的事我已经拜托孟卓(张邈)在办了。”袁绍说道,“只待大军集结完毕,立即歃血为盟。”

袁绍随即说到了自己担心的几件事。

袁绍承制天下,以车骑将军领兵马讨董,袁阀随即成了大汉叛逆。袁隗袁基和洛阳的袁阀亲族自然要被抓起来处斩,这也是大家预料中的事。袁隗为讨董所做出的牺牲天下士人有目共睹。没有人因为这件事唾骂袁绍,在大义面前,个人家族的牺牲是避免不了的,袁阀将会因为自己的牺牲而搏得万世美名,受到世人的敬仰和崇拜。袁绍强忍泪水,把撕心裂肺的痛苦埋在心里,自己拿刀杀死了自己的亲人,这的确是件非常残忍非常痛苦的事。

牺牲必须要有价值。

袁隗的目的是要以这份“承制诏书”来确定袁阀在讨董中的中坚地位和将来在朝廷上的主宰地位,同样也是这份承制诏书,把追随袁阀的士人统统逼到了当今天子的对立面,让他们彻底失去了退路,唯有一条道走到头。讨董联盟的强大凝覆力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对急需帮助和赈济的北疆来说,是个致命的威胁。董卓已经山穷水尽自身难保了,北疆的存在不是决定于董卓和当今天子的支持,而是决定于讨董联盟,决定于有雄厚实力的各地州郡的支持。袁隗认为李弘最后肯定要倒向讨董联盟一方,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现在就算李弘要南下平叛,他的军队要吃要喝要军饷,他怎么解决?李弘联合袁绍打董卓之后,当今天子对他来说就是个潜在的隐忧。此时袁绍如果提出重立新帝,李弘恐怕不答应也得答应了。袁绍有了李弘的支持,不但可以重立新帝,更有了伺机主政的机会。

董卓没有立即杀袁隗,说明他很清醒,他也看到了其中的厉害,他也许还不想立即和讨董联盟走到彻底决裂的地步。留下袁隗,大家还有坐下来谈谈的机会。

袁绍想救袁隗和自己的亲人,所以他不愿意率先攻击,也不愿意其他军队立即对洛阳展开攻击。酸枣会盟的事他其实并不着急,他最着急是如何掌控局势,用什么办法可以联合李弘。

李弘现在不但派兵南下,而且还把崔均、王瀚和杨奇三位大人抓了起来,他这种做法明显就是和董卓联手。北疆有九个将军,他先后派了六位将军南下,等于把北疆一半多的兵力送到了长城以南。徐荣、玉石、杨凤和颜良现在在京畿,从正面威胁讨董大军,张燕和麴义一个在常山,一个在壶关,从侧翼威胁讨董大军。北疆大军的这种攻击态势已经严重动摇了讨董大军的信心。陈国相许玚、荆州刺史王睿和南阳太张咨本来对出兵一事就比较犹豫,现在看到北疆大军铺天盖地的一泻而下,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如何尽快知道李弘对起兵讨董的态度?如何尽快把李弘拉到自己一边,联手对付董卓?

弘农王被董卓杀了,这个事情在袁绍公开弘农王的“承制诏书”后,大家都已经预料到了。从当今天子和朝廷这个角度来说,弘农王这份“诏书”已经坐实了篡叛之名,不死就是奇迹了。袁隗和袁绍一帮人的想法是想重新拥立一个藩王为新帝,这样士人大权独揽,可以毫无阻碍地修订和执行国策,迅速稳定社稷。但袁绍现在不敢公开自己的想法。一来将来的朝廷名义上是士人独掌权柄,其实就是袁阀主政,这会引起士人之间的内讧,有可能失去洛阳士人和各地州郡士人的支持。自己如今实力不济,根基未稳,因为州郡起兵讨董而造成的危局尚未解决,此时宣布这个想法,无疑是自取灭亡。袁绍既然不敢说,随即引发了第二个问题,讨董的终极目标没有了。大家讨董之后,如果还继续效忠于当今天子,那今天这讨董有什么意义?自己不就是祸国奸佞了吗?当今天子怎么会放过这帮举兵讨董,扬言要废黜自己的州郡官吏?

弘农王的死让大家失去了起兵讨董的终极目标,也让大家无所适从,不知道是继续讨董还是另谋他策?起兵已经是既成事实,大家骑到了虎背上,谁也下不来。现在撤兵是死路一条,但继读讨董又没有胜算,大家更不知道讨董以后将怎么办?州郡兵马迟迟不能集结完毕,这是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如何解决此事?现在我们已经否定了当今天子,甚至污蔑他不是先帝的儿子,大家都没了退路,此时用什么办法重新鼓起大家讨董的士气和信心?

董卓没有钱粮了,李弘在为钱粮绞尽脑汁,而袁绍也在担心自己的钱粮。

黄河下游州郡连续两年受灾,今年冬天又遭受酷寒,再加上朝廷和州郡赈济无力,灾民越来越多。虽然这两年已经北迁两百多万灾民入晋,但大部分都是黄河以北郡县的人口,黄河以南的形势依旧非常严峻。泰山附近郡县的小规模暴乱此起彼伏,这两年一直就没有停歇过。所有人都感觉到一场可怕的暴乱风潮正在酝酿当中,这股风潮一旦爆发,将如狂飙一般席卷中原大地。

先帝曾经为此下旨,命令各地州郡征募郡国兵,门阀富豪自建义兵,以便迅速剿杀流民的叛乱。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平叛效果并不好。相反,流民叛乱的规模越来越大,抵抗也越来越顽强。尤其是去年十月谷物成熟后,各州郡为了准备这次讨伐,几乎没有赈济,结果惹得天怒民怨。先是老天连下暴雪,流民饥寒交迫,尸盈遍野。然后就是暴乱,频繁的暴乱,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虽然这些小叛乱大部分都被官军迅速扑杀了,但流民的怨怒已经达到了极致。这时,蚁贼余孽司马俱、徐和、管承等人趁机在泰山举起了黄巾大旗,各地叛乱首领以及流民纷纷聚集而去,大暴乱一触即发。

这次为了讨伐董卓,冀、兖两州和河内郡的兵力几乎是倾巢而出,而青州和徐州也有部分州郡举兵响应,徐州广陵郡的张超已经急行千里赶到酸枣了。这么多郡国兵和各地门阀富豪的义兵聚集到陈留郡的酸枣,后方兵力的空虚那是显而易见的。

黄巾军会不会趁机发动大暴乱?

这个问题袁绍和众人心里都有数,在暴乱已经成为流民的习惯,成为他们继续生存的手段的时候,暴乱的发生是不可避免的。青州刺史和济北相鲍信迟迟不能赶来,徐州刺史陶谦虽然口头答应了,却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原因就在于此。此时上百万流民聚集在泰山一带,暴乱的危机已经弥漫了青、兖、徐三州,他们处在暴乱的中心,谁也不敢轻易带兵离开州郡。

从中平元年张角率领百万大军暴乱以来,黄巾之祸就成了大汉国的一个顽疾,经久不衰,历平不止,到现在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了。无论是天子还是大臣,都已经麻木了,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对于州郡而言,流民太多,暴乱也太多,即使有心去剿,也没有那个精力和钱财。有平叛的钱,还不如拿去赈灾来得实惠。当然了,暴乱越多的地方,官员们也越富裕。既然不平叛,那么黄巾军一来,大家只好把城门一关,给他们闹去。没有武器没有食物的暴民久攻不下,自然也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了,这就是大部分郡县的平叛之策,也是流民叛乱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的主要原因。

如果没有今年冬天的这场大雪,黄巾之祸也许象过去一样,波澜不惊,对讨董大军形成不了威胁。但老天偏偏在正月下了大雪,结果风起云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个浪何时打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应该就在今年四月春耕的时候,也就是说,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月时间。

两个月后,如果冀、青、兖、徐四州爆发黄巾大叛乱,聚集在酸枣的大军至少有一半要急速撤离。如果城池给黄巾军占了,这些州郡官吏们就不是有没有饭吃的问题了,而是在哪里落脚的问题了。根基都没有了,还打什么仗?

讨董大军兵力庞大,缺少几万军队不是什么大问题,即使影响了军心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能保证粮草的持续供应,能持续维持这种威慑的局面就行。但问题是,黄巾军暴乱如果控制不住,愈演愈烈,甚至威胁到四州的安全,这个麻烦就大了。讨董大军不但有粮草尽绝的危险,而且更有全军覆没的可能。其次,就算控制了暴乱局势,但春耕时间肯定错过了,到时大片田地荒芜,那明年的日子又怎么过?

如何应对这场惊天动地的黄巾风暴?如何安全避过这场危机?

袁术的事现在成了袁绍的一个心病。

袁隗当初并没有安排袁术出京,袁术出京纯粹是个意外。

袁隗非常欣赏袁绍,多次在公开场合宣扬袁阀的下一代家主非袁绍莫属。但袁阀这一代还有袁基、袁术,他们的身份、官职都比袁绍要强。为了袁阀辉煌的将来,袁隗把这次讨董重任交给了袁绍,让袁基和袁术留在京城和自己同为内应。此事若成,袁绍功高盖世,不但执掌大汉权柄,还理所当然成了袁阀家主。

人算不如天算,袁术意外出京了。此事连累袁隗失去了参隶尚书事,拱手把权柄交给了董卓一个人,破坏了袁隗的整盘计策。

讨董之事,事关社稷,袁隗再怎么糊涂,也不会让两个袁阀的人同时指挥。两个人做事不但无法协调,参予此事的袁阀各路势力也会无所适从,到底听谁的?

袁绍和袁术一向不和。袁绍瞧不起袁术,认为他不学无术,是个纨绔子弟,败家子。“路中悍鬼袁长水”就是袁术的生动写照。这个长水是指长水校尉,袁术这个外号就是他做长水校尉的时候留下的,名动京师。

袁术更瞧不起袁绍,骂他整个就一骗子。袁绍才智出众,未成年便做了郎官。二十岁时,做了兖州东郡的濮阳县长。这一年他母亲死了,按礼制,袁绍弃官回家服丧三年。丧期满了,袁绍孝心大发,又追行父亲的丧期三年。这六年袁绍虽然服丧,但他没闲着,四处结交朋友,士无贵贱,莫不倾心折节相交,袁绍因此声名大振。朋友太多,未免有些闲言碎语,中常侍赵忠就曾警告袁隗,叫他回去告诉袁绍,稍加收敛,不要太露锋芒,免招无妄之灾。袁术骂他骗子不为别的,就为“士无贵贱”。士贵者只要有学识,袁绍都大力结交,但士贱者有学识就不行了,还要有名气。没有名气,袁绍连大门都不给进。“爱士”是不假,但袁绍是为了“养名”。

袁绍和袁术之间的事袁隗一清二楚,袁术不会听命于袁绍的。当他听说袁术到了南阳后,立即知道事情不妙了。袁术知道自己没有袁绍的朋友多,所以他直接到了袁阀的根基所在。汝南、颖川、南阳三地遍布袁阀亲族门生故吏,袁术到了这里如鱼得水,要什么有什么。果然,袁术得到三公檄书后,立即急书豫州的孔伷、李旻、许玚,荆州的王睿和张咨,对他们说,你们都要听我指挥,把军队和粮饷都给我运到鲁阳来。他甚至还给袁绍写了一封信,叫他不要瞎指挥,说攻击洛阳的事由我来作主,我是家主。

袁隗为了弥补这个意外,压制袁术,于是想出了“承制诏书”之策。在他看来,袁绍“名正言顺”做了车骑将军,你袁术总要听话了吧。其实这份“诏书”对讨董大军没有太大的意义,它反而激怒了董卓,在很短时间内便害死了弘农王和袁阀在洛阳的几十条性命,弊远远大于利。弘农王死得太早,对讨董大军的士气是个很大的打击。袁隗过早离开朝堂,既影响了董卓和士人之间的沟通,也极大地挫伤了洛阳士人的信心。何颙、伍琼、周毖等人的先后死去,也使讨董大军过早失去了内应。

袁术是不是因此就听话了?没有。王睿和张咨之所以迟迟没有动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袁术的贪婪。袁术出生官宦世家,久历官场,对官场的污浊和黑暗非常清楚,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好手。相对而言,他对形势的判断也比较准确,他知道如何及时摆脱险境,如何最大程度地为自己攫取利益。袁术对攻占洛阳没有任何信心。这些州郡兵马没有经过训练,没有精良武器,和北军、西园军没得比,和西凉兵那就更不能比了。兵不精可以用数量弥补,但领兵的人如果不擅长打仗,甚至还有保存实力的想法,那这个仗根本就不要打了,但现在的情况恰恰就是如此。

袁术是后将军,官不小,兵也通过各种关系勉强凑了一万人,但他没钱没粮,靠人家施舍不是长久之计。他想自己挣自己花,这样花起来舒坦,也不用看人家的脸色。于是他的眼晴就盯上了南阳和荆州。南阳仅人口就有两百多万,是大汉国最富裕的一个郡。不过南阳紧邻京畿,没有缓冲地带,所以袁术还想要荆州。此时,袁术的心思已经不在攻打洛阳上面了,他一心想着如何图谋地盘,连晚上做梦都想着这事。

一只贪婪狠毒的老虎在一旁虎视眈眈,王睿和张咨怎敢离开自己的老窝?只怕人还没到鲁阳,州郡就已经丢了。这事王睿和张咨还不敢对袁绍说。袁术和袁绍是兄弟,袁绍现在又是车骑将军,又是承制权柄,假如袁绍护短,那事情可就闹大了。这时董卓派出来的招抚使者秘密赶到了南阳和荆州,张咨和王睿几乎没有犹豫,立即向天子呈递了请罪表,宣布效忠当今天子,而且还和董卓约定,南北夹击,杀死袁术。

袁术既然想夺取南阳和荆州,当然要对王睿和张咨严加监控了。朝廷的这个招抚秘使还没走出南阳地界就被袁术抓到了。袁术看到两人的献罪表,欣喜若狂,下面怎么办?是不是出兵攻打两人?当然不会了,他才不会这么傻。

他立即给长沙太守孙坚写了一封密信,把王睿和张咨背叛讨董联盟的事随便说了一下,叫他立即带兵到南阳来,顺路把两人都杀了。孙坚以讨董为名北上,这两人必然没有防备,一杀一个准,不费吹灰之力。自己要是带兵南下去杀,那可就是连番血战,白白便宜董卓了。

袁术早在起兵的时候就写信给孙坚,邀请他参加讨董。袁术说,你窝在江东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到南阳来,到中原来,这里才是你的天下。现在洛阳大乱,各方权势云集京畿,血战在即,正是你我大展身手之际。想做扬名青史的英雄吗?想建盖世功勋吗?到南阳来,到中原来,你我兄弟联手,赌场无敌,天下无敌。

孙坚一点没犹豫,满口答应。他回信袁术说,待我把家小送到扬州庐江郡,立即整兵北上讨董。时逢过年,这事随即耽搁了一阵子。年后,孙坚回书袁术说,我正在整顿军马,筹备粮饷,大约二月中即可出发。袁术算算时间,估计他还没有启程,这下正好,一举两得。

毫无理由的杀了两个朝廷大员,于情于法都说不过去。袁术想了一下,又给车骑将军府写了一封信,说王睿和张咨至今不给粮饷,如果袁绍不能解决,他就自己想办法了,言下之意他要杀人了。这当然是满嘴胡话。王睿和张咨不但给他粮饷,还给财宝美女,唯恐招待不周,把他得罪了。袁绍的车骑将军府现在主掌讨董一事,各地的奏章都送到怀县大营。

袁术又给袁绍写了一封密信。兄弟还是兄弟,虽然不和,但关系到讨董的大事,该说的还是要说,不能隐瞒不报。讨董如果失败了,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袁术于是把这事仔细解释了一下,说这杀人的事就让孙坚背个黑锅吧。王睿和张咨投降董卓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知道,如果消息泄漏,对讨董联军的士气可是个巨大的打击。

袁绍忧心忡忡,但又不能明说。孙坚一路杀来,南边将会是个什么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