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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帝国风云录 猛子 43453 字 2019-09-25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八章 箭在弦上 第六节

孙策受到周瑜一番话的激励,顿时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跃马扬鞭,驰骋疆场。

周瑜涨红着脸,沉浸在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梦境里。鲁肃也是激动不已,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孙贲、朱治、程普三人久经沙场,眼里的神情非常复杂,虽然周瑜的话能鼓舞人心,但十几年来的血腥事实告诉他们,梦想和现实往往有天壤之别。年轻人有梦想,有,无可厚非,将来,等到他们经历了很多无情而残酷的打击后,但愿他们还能依旧固守心中的这份梦想,保持心中的这份。无论为了生存还是为了实现雄心壮志,有梦想有都是最重要的。三个人互相看看,沉默不语。

张昭非常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望向孙策三个年经人的眼晴里有一种抑止不住的欣赏之色,或许还有几分自嘲。年纪大了,见识多了,对世事的理解和看法,和这三位年经人大相径庭了。他没有说话,也许他认为这个时候不应该出言阻止,而是应该更加激发这些年经人的斗志。

有了一往无前的斗志才有士气,有了一往无前的士气才能战无不胜。

周瑜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给孙策等人讲叙攻击扬州江北两郡之策。

孙策在江东一带的兵马有三万多人,广陵大败后,兵力折损大约一万。以目前现有的兵力,攻击江北不成问题,但由于豫章郡有刘繇、华歆、笮融的军队,丹阳郡西部的陵阳一带有太史慈的军队。所以丹阳郡的朱治、孙贲一万大军不能动。另外,考虑到大军攻击江北后短期内无法返回,吴郡和会稽郡必须要留驻军队。这样算下来,孙策最多只能率五千人马渡江北上,即使加上周瑜的三千兵,总兵力也不过只有八千人。用八千人在很短时间内拿下九江和庐江两郡,难度太大。

“为了能亲结更多兵力渡江北上,伯符兄能不能以讨伐袁术为由和刘繇、华歆握手言和?”周瑜看着孙策,笑着说道。“虽然我们和刘繇前后打了三年仗,但刘繇显然已经处于下风,这个时候如果我们主动和他议和,他应该非常高兴。”

孙策犹豫了片刻,转脸去看张昭。张昭一脸冷肃,看不出他心里有什么想法。和刘繇议和,也就等于和笮融议和,张昭显然不会同意。

周瑜当然明白孙策和张昭的想法,所以他微微一笑,做了一番解释。

我们自从把刘繇赶到豫章郡后,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打下豫章郡?为什么还一直被他的军队挡在丹阳郡西部的泾阳和陵阳一带?

原因很简单,刘繇、笮融退守豫章时,都还有相当的实力。只要他们联手,以我们目前的实力,难做寸进。我们打得越猛烈,两人联手的决心越大,两人之间的矛盾也就越小。最后我们一无所获。所以,我们退一步,给刘繇和笮融一段安稳的时间,让他们为了争夺豫章郡而大打出手。待两人两败俱伤时,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豫章。拿下了豫章后,我们就可以直杀荆州了。

主动议和刘繇,表面上的目的是为了攻占江北两郡,但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拿下豫章郡,打通通往荆州之路。

刘繇和笮融一直有仇,诸位都知道。

三年前,我们渡江攻击成功后,笮融、薛礼兵退豫章,刘繇、太史慈依旧在吴郡一带和我们激战。

笮融、薛礼兵退豫章的时候,当时的豫章太守朱皓正在和袁术所派的豫章太守诸葛玄互相攻伐,争夺豫章,并迫使诸葛玄退守西城。

刘繇被孙策击败后,溯江西上,屯军于彭泽。听到朱皓和诸葛玄激战的消息后,便书告笮融,命令他率军帮助朱皓共同对付诸葛玄,保住自已最后一块落脚地。可惜刘繇所托非人,笮融也本性难改,认为有机可乘,可以夺下豫章,不再受制于人。

华歆向刘繇指出,笮融本性不良,是个无信小人,而朱皓素来以诚信待人,本性善良,容易遭笮融毒手,可能会象广陵太守赵昱一样被杀了,应该及早通知朱皓防备笮融,但为时已晚。笮融背主弃友,果断举刀杀了朱皓,夺取了豫章。

刘繇懊悔不已,拜华歆为豫章太守,两人一起进兵讨伐笮融,但因刘策的军队在他的后方连续攻击,导致刘繇数次被笮融所败。朱皓的哥哥,交州刺史朱符差点发兵北上为弟报仇,但被牟子所劝,暂时隐忍不发。

笮融用不耻的手段夺取豫章后,难以获得民心支持,日子越来越难过,逐渐退到了豫章郡的东南部,而刘繇、华歆却因为屡屡遭到孙策的攻击,也无力再去顾及笮融。两方为了生存,于是议和,转而合力对付孙策。

为了重新挑起刘繇和笮融之间的战火,让他们在豫章互相征伐,我们不但要主动和刘繇议和,还要假意答应刘繇的所有条件。这样,我们既能征调更多兵力北上攻打袁术,又能坐山观虎斗,借刘繇之刀杀死笮融,另外我们还能伺机拿下豫章。

周瑜这个计策得到了众人一致赞赏。张昭那张矜持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解决了后顾之忧,然后就是派人北上议和曹操和刘备,向天子和朝廷献请罪表。孙策趁着徐州兵力空虚之际攻打广陵,和曹操、刘备结下了仇恨。这个北上议和之人如果选择的不好,极有可能前功尽弃。

张昭椎荐了前会稽郡太守王朗。王朗是徐州名士,和徐州大吏陈登、縻竺、孙乾等人都是至交好友。由他北上议和,定能成功。另外,孙策刚刚打下会稽郡,而王朗在会稽郡有很大势力。当孙策北上攻打袁术的时候,把这个人留在江东很不安全。

到豫章郡和刘繇议和之事,张昭推荐了好友广陵人张纮。

九月底,当孙策、周瑜等人正在部署兵力,淮备渡河开始攻击时,袁术的书信送到了秣陵。

冀州大战,北征军迫于袁术背叛不得不撤退的结局都在众人预料之中,但撤退途中北征军遭受的重大损失却大大出乎众人的预料。河北实力太强大了。

震撼之余,面对已经开始的中原大战,众人却有种扑朔迷离难以揣测的感觉。袁绍会不会出面支持袁术?北疆军会不会乘势渡河南下?如果袁术得到了袁绍的支持,击败了曹操攻占了中原,天下形势随即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孙策背叛的下场是什么?孙策还能守得住江东吗?

袁绍的态度决定了袁术的命运,决定了中原大战的结局,同时也决定了江东众豪的生死。

孙策感觉一把血淋淋的战刀此时就举在江东众豪的头上,稍有不慎,战刀就会以雷霆之势一击而下,玉石俱焚。

孙策犹豫了。

张昭、周瑜、鲁肃等人拿着袁术的书信,围在地图前商讨局势。

冀州大战后,河北损失惨重,加上辽东有叛乱,短期内无力渡河南下。袁绍的实力依旧强大。曹操的三家联盟遭受重创濒临破裂。袁术公开背叛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此时,中原大战正好成为袁绍击败曹操和袁术,独占中原的最好契机,袁绍帮助袁术击败曹操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袁绍如果占据中原,实力将强大到足够对抗河北。那么,无论孙策是否背叛袁术,最后都将成为袁绍打击的对象。

既然袁绍不会帮助袁术,有心置袁术于死地,既然袁绍迟早都要把手伸向江东,那么孙策攻击袁术,占据扬州江北两郡,等于帮助曹操保住了中原。曹操保住了中原,和袁绍形成鼎立之势,孙策也就等于保住了江东,给江东的发展争取了时间。另外,现在天子在曹操手上,帮曹操等于帮助大汉天子,从这一点看,攻击袁术是正确的,孙策和江东将从这次攻击中得到最大利益。

孙策攻击袁术后,袁术将遭受重创,他要么被曹操杀了,要么投奔袁绍,但不管袁术做出何种选择,孙策和袁阀之间的仇算是结下了。这样一来,孙策只能和曹操、刘备紧紧捆在一起,曹操将再次重建三家联盟以对抗袁绍。

有了中原的曹操、刘备做为后盾,孙策可以趁机大力发展江东,并迅速杀向荆州。

荆州刘表和袁绍一直都是坚实的同盟,打荆州,一则可以为孙坚报仇,二则可以拓展实力成就江东霸业,三则可以和曹操从东、南两个方向威胁袁绍,四则可以以荆州为立足点,图谋北上占据中原,以实现将来平定天下重振大汉的宏图壮志。

张昭、周瑜等人的精辟分析给了孙策很大的信心,他考虑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

大汉国建兴元年(公元197年)十月。

十月上,晋阳。

大将军李弘到达龙山,都来迎接的是太常卿荀攸。

李弘亲热地和荀攸谈笑着,心里却有点奇怪。按惯例,远赴城外迎接自己回朝的应该是鲜于辅和李玮,怎么今天荀攸来了?自己离开晋阳半年多了,朝中很多事需要鲜于辅和李玮先向自己通个气,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荀攸似乎知道李弘心中的疑惑。他和李弘寒暄两句后,马上解释道:“大将军在冀州大获全胜,战功彪炳,陛下、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为了感谢大将军为大汉所做的一切,特意给大将军准备了一个隆重的入城大礼。到时,陛下、长公主和朝中文武大臣,还有数十万百姓将云集晋阳城下,欢迎大将军凯旋归来。”

“此刻,长公主和朝中的大臣们,包括鲜于大人、李大人正在城中为明天的典礼一事忙碌。”荀攸微微躬身,笑着说道。“两位大人明天早上将赶到龙山,迎接大将军回朝。”

李弘一怔,顿时感觉不对。自己十分反对搞这种奢侈豪华的礼仪,北疆这么多年来也从未举行过任何庆贺大礼。此事上至长公主、下至朝中普通官吏,人人皆知。此次怎么突然一反常态,要举行这种大礼?

李弘仔细看了荀攸一眼。荀攸的笑容很和善,但眉宇间隐约可见淡淡的忧愁。

“大将军,龙山大营到了。请入营休息吧。”陪同荀攸前来迎接李弘的虎贲中郎将段炫恭敬地说道。

李弘抬头看看远处山峦下的军营,又抬头看看天色,摇了摇头,“立即回晋阳。”

荀攸和段炫吃了一惊。段炫挥动独臂,轻声劝道:“大将军,陛下有旨,请您……”

“我回去向陛下请罪。”李弘的口气不容置疑。“立即回晋阳。”

“大将军,此刻已近黄昏。如果要回晋阳,就是半夜了。”荀攸急忙劝阻道,“长公主和大臣们为了明天的典礼已经忙碌了半个多月,如果你连夜回晋阳,那明天的典礼怎么办?”

李弘摇摇头,欲言又止,然后叹了口气。他本想说因为大军缺少钱粮,攻打河内的大军人数已经减到了最低。但你们却在这里极尽奢华搞什么庆贺典礼,胡乱花钱,简直太不像话了。话到嘴边他想起这事可能另有隐情,又吞了回去。

“回晋阳。”李弘大声说道。

李弘没有骑马,而是和荀攸坐到了一辆马车上。

天色越来越暗,车厢内渐渐陷入了黑暗。

李弘坐在荀攸对面,一直闭着眼睛。荀攸抱着双臂,低着头,好像睡着了一般。

李弘实在忍不住了,他猛地坐直身躯,伸手推了一下荀攸,“荀大人,你总要对我说句话吧?”

荀攸抬头望着李弘,迟疑了很长时间,然后小声问道:“大将军,你认为目前朝廷的这种三公制是否合适?”

李弘霍然大悟,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外廷大臣们为了和中朝争夺相权,再次斗起来了。

从张温等七位老大臣到北疆开始,相权和皇权之争就激烈化了。张温等人力主修改官制,重设以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为首的三公九卿制,大力割弱尚书台的权力。孝献皇帝到了晋阳后,张温等大臣执意修改官制。但由于孝献皇帝的抗拒,自己不得不从中斡旋,迫使外朝大臣让了一步,把长公主推到了前面代领尚书事,并立下了一个六年之约。六年后,孝献皇帝主政,长公主在这六年内,通过改制把这部分相权归还外朝。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位皇帝驾崩了。皇帝驾崩的后果很严重。首先河北迎来了冀州大战,其次,长公主主政代领了国事。前者迫使河北陷入困境,后者迫使朝廷陷入了皇权和相权之争。

李弘现在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当初犯下的错误是致命的,这个错误导致了河北一系列的危机。

如果当初自己坚决站在张温等外廷大臣一边拒不交还相权,把天子强行移驾到晋阳,也就不会出现后来的晋阳谋逆大案,皇帝也就不会驾崩,今年的冀州大战和现在的朝廷危机也就不会出现。

李弘懊悔不已。

“这事有多长时间了?”李弘无力地问道。

“从大将军决定改外线作战为内线作战,把百万人口迁离交战区的时候,就开始了。”荀攸低声说道,“当时很多朝中大臣反对在内线作战,但由于长公主和诸多大臣的坚决支持,大将军的决策顺利通过。从这件事开始,长公主和尚书台就大权独揽,一切和冀州大战无关的政事都被搁置,外廷和中朝之间的矛盾终于被激发。”

荀攸后面半句话说得很含糊,但关键却正在这后面半句话上。

李弘眉头微皱,追问道:“一切和冀州大战无关的政事是什么政事?”

荀攸没有回答。

“长公主和尚书台大权独揽,是从搁置一切和冀州大战无关的政事开始?还是从决定支持我的冀州大战决策开始?”

荀攸还是没有回答。

“荀大人,这件事你必须对我解释清楚,否则我回到晋阳后,该听谁的?是听长公主的,还是听外朝大臣的?”

荀攸依旧不回答。

“荀大人,这事到底是谁挑起的?是不是外朝大臣?”李弘声音突然严厉起来,“是不是包括你在内的三公九卿?是不是包括鲜于辅、李玮这些大臣?”

荀攸在黑暗中望着李弘,点了点头。

“荀大人,我希望听到你的解释。”

李弘猛地拉开车门,冲着护在马车旁边的门下督贼曹任意挥了挥手,“传令,停止行军,就地休息。”

李弘关好车门,两眼望着荀攸,耐心地等待着。

荀攸想了很久,开始慢慢讲叙这几个月来晋阳发生的事。

冀州大战改为内线作战后,随即牵扯到一系列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百万人口的北移和长达一年时间给这百万人口的赈济,以及因为冀州南部数十个县休耕所导致的粮食短缺。钱、粮的紧缺问题随即成了朝廷需要解决的最大难题。

这个难题不解决,明年朝廷的日子就难过了。西疆、边郡都需要赈济,需要钱粮。如果这些钱粮不能及时送到西疆和边郡,西凉的韩遂很可能背叛朝廷,边郡的胡人很可能借着柯比熊在大漠称王和辽东叛乱的机会祸乱大漠和边塞。西疆一旦失去控制,边郡一旦再燃战火,朝廷再想把韩遂拉回来,再想稳定边塞,就比登天还难了。

为了解决钱粮,外朝大臣议定了一系列应急方案,其中涉及到了赋税、盐铁、田制、货殖、农耕畜牧、水利等等方面。但河北只有三州,而且只有冀州能给朝廷提供所需要的财赋,所以这些应急方案实施的结果,无非就是加重河北百姓的负担,迟滞河北加快发展的步伐。

这是目前度过难关的唯一办法,但长公主和尚书台的一帮大臣在仔细商议后,竟然置之不理,把它束之高阁了。

当然,长公主对河北现状不会坐视不理,她也提出了一个议案,正是这个议案挑起了外朝和中朝对相权的激烈争夺。

长公主打算以推行土断和课租荫户来增加朝廷的财赋收入。所谓土断,就是重新划定郡县疆界,然后依照郡县的新疆界来编定统一户籍,郡县疆界内的所有居民,一律在所居郡县编入正式户籍,以便朝廷统一对编户齐民收取赋税征调徭役。

朝廷在实施“计口授田”的时候,已经编定了统一户籍,为什么长公主还要再次推行土断之策?

因为依附于门阀豪族的荫户。

所谓荫户就是门阀豪族依仗其特权和势力控制的一部分户口,包括奴客、僮客、奴婢,还有租种门阀豪族土地的佃客,还有贫困的宗族和宾客。他们都依附于门阀豪族。除了为其种田纳租及服劳役外,还充当私兵,看家护院,巡警守卫。这些在豪强地主控制下的荫户,隐匿于门阀豪族的门下,和朝廷不再发生任何关系。

朝廷的“计口授田”制规定的很明确,门阀豪族家的荫户必须编入户籍,同等授田,同等上缴赋税和服徭役。但朝廷有朝廷的政策,门阀富豪有门阀富豪的对策。“计口授田”制实施两年以来,由于制度上不是很完善,再加上处在动乱时期,结果让门阀富豪们抓住了田制上所有的漏洞,导致朝廷把田授给了这些荫户,却未能全部征收到这些荫户的赋税。

实行土断之策,就是为了课租荫户的田赋,征调荫户的徭役。

其次,实行土断之策后,皇室宗亲和边郡胡族也成了朝廷征缴赋税的对象。

本朝宗室有专门的“宗室名籍”,郡国上计时,另报“宗正”,不与编民为伍。这些宗室包括他们家的荫户,都不用向朝廷上缴赋税。另外,本朝边郡地区内的胡族,因为各种各样的关系,很多胡族都未列入朝廷编户,这也让朝廷丧失了一部分赋税。

长公主此次极力推行的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矛头直指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由此引起的波澜之大,可想而知。

长公主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李弘听完荀攸的叙述,极为震惊。

“这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大将军离开晋阳前,曾对大臣们说过。和冀州大战无关的事,不要告诉你,而长公主拿出这个议案后,也一再告诫众臣,不要告诉大将军。冀州大战关系到社稷存亡,朝中大臣谁敢在这个紧要时刻影响你打仗?”荀攸轻叹道,“这个议案牵扯广泛,需要时间商议,所以在没有结果之前,朝中上上下下都很默契,没有谁去打扰你,但是……”

荀攸紧张地看了李弘一眼,连连摇头,“上个月,在冀州大战最为危急关头,长公主不顾大臣们的劝阻,突然下旨,命令太原郡和河东郡立即开始试行新策。”

太原太守田豫,河东太守左彦都是新策的坚决支持者。这两个郡皇室宗亲多,门阀富豪多,一个在天子脚下有长公主坐镇,一个在河东有后将军徐荣支持,于是田豫和左彦不顾阻力,率先推行新政。

朝中大臣和长公主之间的矛盾立即白热化,双方各施高招,从朝堂一直斗到两郡,彼此各不相让。

长公主势单力薄,渐处下风,偏偏这个时候,辽东叛乱的消息传到了晋阳。

朝中大臣的矛头几乎同时指向了徐荣。长公主无奈之下,只好召回了徐荣。左彦在河东孤掌难鸣,河东新政的推行随即陷于停顿。

李弘经过最初的震惊后,慢慢冷静下来。

他知道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举办隆重典礼欢迎自己回朝的意思了。

公主需要自己的帮助和支持,维持皇权的威仪。朝中大臣也需要自己的帮助和支持,以压制极度膨胀的皇权,夺回失去的相权,维持两者之间的制衡。

李弘在黑暗里闭上眼睛,默默地想了很久。

“河北三州的荫户,边郡胡族各部,总共大概有多少人口?”

荀攸也在沉思,他被李弘这句话惊醒了,“河北三州的荫户大约有三百万口左右,边郡胡族诸部,包括河西的匈奴,西疆的羌人,大约一百万口左右。”

李弘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躯,“三百万口荫户?河北三州有这么多荫户?”

“自从大人到了北疆后,每年有多少流民、灾民渡河北上,你知道吗?”荀攸苦笑道,“战乱时期,各地门阀富豪私吞了多少无主田地,你知道吗?门阀富豪自己的那些田地都是谁在耕种,你知道吗?”

李弘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怪不得长公主决心如此之大,竟然敢和整个晋阳朝廷为敌。这个小公主真的长大了。

“荀大人,你认为长公主推行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对中兴大汉是否有利?”

荀攸躲在黑暗里,没有任何声息。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八章 箭在弦上 第七节

大将军李弘于深夜时分悄悄回到了晋阳城。

李弘走下马车,望着沐浴在夜色里的晋阳城,想到即将和自己的夫人孩子团聚,心里不禁一阵兴奋,但这种兴奋随着荀攸和段炫走到他的身边,转眼就消失了。晋阳朝廷的风风雨雨如同这黑色的夜幕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们连夜进宫覆命吧。”李弘笑着对两人说道,“明天早朝,我会向长公主请罪。”

荀攸忧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段炫十分诧异地躬身问道:“大将军不进宫?”

李弘摇摇头,“夜深了,不打扰长公主休息了。”

接着他与两人躬身告别,匆匆上马而去。快到大将军府的时候,李弘突然停了下来。“你们先回去。”李弘挥手对贾诩和傅干等人说道,“我到后将军徐荣大人府上去一趟。”

门下督贼曹任意向身后的亲卫骑招招手,三十名亲卫骑拨转马头,率先向黑暗里驰去。

李弘刚想动身,贾诩一把拽住了他的马缰,“大将军,请三思啊。大将军回到晋阳后,连府门都没进就去拜访徐荣大人,这意味着什么……”贾诩和傅干等人在路上已经听段炫大致讲了一下晋阳的事,知道此刻大将军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到晋阳形势的发展。大将军现在去拜访徐荣,等于给晋阳朝廷大臣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大将军支持长公主,这会引起大臣们的误会,会大大增加解决晋阳危机的难度。

“大将军,晋阳的事非常复杂,你还是暂时置身事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为好。”傅干也追上来小声说道,“大将军,你这么做,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

李弘坐在马上,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夜空。天上繁星点点,一轮弦月时隐时现,美丽而深邃。

李弘突然想到了卢龙塞,想到了死去的很多兄弟,想到了埋骨在龙山忠烈台的数万英魂。如果人死了,魂魄会飞到天上化作星星。那么他们现在能看到我吗?人都要死的,从自己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死亡和血腥中挣扎。自己能活到现在,能活着站在这里抬头看星星,都是因为天上那些勇敢而忠诚的兄弟们。

总有一天,我也会死去,我的魂魄会飞到天上化作繁星。李弘烦躁不安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就象那浩渺虚无的星海。

李弘立时做出了一个决定。

“晋阳的事,我会妥善处理。”李弘伸手拍拍贾诩,“这世上,有些人不仅希望活着,还希望得到这世上的一切,但我不是……”李弘指指天上的星星,“十四年前,当我从大漠杀回大汉时,我就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已经是天上的那颗星星了。”

贾诩、傅干等人目瞪口呆。

泪水在徐荣的眼眶中打转。

当他看到站在门外的李弘,当他和李弘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泪水悄然而下。

两个人心意相通,只要一个拥抱,就能深深的了解对方。

“陪我走走吧。”李弘指着淹没在黑暗里的长街,笑着说道,“我想和你说说辽东的事。”

两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走在黑暗里,淡淡的笑声让初秋的夜色变得非常的温馨。

“粮草大营设在涿郡,距离辽东就有一千八百里。”徐荣低声叹道,“以河北目前的财赋状况,这一仗不能打。如果强行用兵,即使不败,也将陷入泥潭,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而朝廷将为此付出惨重代价,南下平叛之期将遥遥无期。”

李弘看看他,忽然明白了徐荣现在的处境。为了支持长公主推行新政,他得罪了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为了阻止朝廷平叛辽东,他得罪了鲜于辅等旧日北疆同僚。如果不是长公主护着他,徐荣恐怕已被送到尉府大牢了。

李弘摇头笑了起来,“子烈,你为人谨慎,话也不多,为什么这次一反常态……”

“事关社稷存亡,我岂能不言不语?”徐荣苦笑道,“只是我没想到公孙大人的死,让鲜于大人失去了理智,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

“是吗?”李弘注意到徐荣称呼鲜于辅为鲜于大人,而不是称其为“羽行兄”。

李弘迟疑了一下,问道:“羽行兄和你产生矛盾,当真是为了辽东平叛的事?”

徐荣的脚步停滞了片刻,黑暗里传来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李弘询问了公孙度的情况,然后又仔细听了徐荣对辽东叛乱的分析。

“我个人认为,公孙度的叛乱是可信的,但公孙度的为人我很了解,他和公孙瓒大人,和所有的北疆人一样,非常痛恨胡人,他的背叛可能是一种应急之策,是被迫的,是无奈之举。他可能迫于辽东当时的困境,只能兵行险着,以求暂时稳住攻击辽东的胡族各部,最大程度地保存实力,护卫辽东边郡。”

柯比熊的目标是大漠,不是辽东。辽东叛乱只是他精心设计的一个诱饵。他的目的是想把北疆大军诱进辽东,从而给他称雄大漠创造机会。从这个目的出发,柯比熊显然不愿意在辽东消耗过多兵力,所以柯比熊威逼利诱,把扶余、高句骊、乌丸、挹娄等胡族诸部一起拖进了辽东战场。

辽东边郡突然面对数万胡人的进攻,当然无法抵御,不过,柯比熊也罢,乌丸人、扶余人也罢,都对大汉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畏惧。即使大汉现在战火连绵,实力大减,但大汉过去曾击败过所有入侵和叛乱的胡族,包括扶余人,高句骊人,他们都曾败在大汉军队的铁蹄下,这种本能的畏惧让他们在进攻的时候缩手缩脚。另外,胡族诸部之间矛盾重重,各方都想保存实力。在这种情况下,当公孙度提出议和时,柯比熊和其它胡族各部首领当然愿意接受。柯比熊的目的已经达到,而其它胡族诸部也因为各有所获,更不愿意冒着损兵折将的危险去强行攻打汉军。

“辽东叛乱已有数月,但无论是公孙度,还是胡族各部,都没有越过辽西攻打右北平等幽州中部郡县。”徐荣看看李弘,缓缓说道,“这足够证明我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

徐荣的话给了李弘一个灵感,一个解决辽东叛乱的全新办法。

他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想了很长时间。徐荣没有打扰他,静静地陪着他漫步在长街上。

“关于辽东的事,你能给我一些建议吗?”

徐荣停下脚步,郑重地望着李弘,言辞恳切地说道:“如果大将军信任我,我愿亲自赶到辽东战场,解决辽东危机。”

“本来,我是打算让你去的。”李弘笑道,“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你去不合适。”

“为什么?”徐荣皱眉问道,“大将军认为……”

“我马上要去大漠。”李弘低声说道,“你还是坐镇晋阳为好。这不仅仅是因为长公主信任你,更是因为我不在的时候,只有你才能做到一心一意地支持长公主,帮助长公主推行和实施新政。朝廷若想以最快的速度南下征战中原,这两年时间非常非常关键,我不希望晋阳再出问题。”

徐荣愣了一下,在这种时刻还能得到大将军的绝对信任,他很激动,他很想说一句士为知己者死的话,但他张了张嘴,把感激的话又收了回去。自己能报答大将军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帮助大将军迅速平定天下。说再多感激的话,都不如帮助大将军稳定河北和朝廷来得实在。

“大将军,辽东的事如果处理恰当,朝廷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徐荣极力平静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轻声说道,“大将军亲自赶到大漠,必能威慑和弹压胡族诸部,柯比熊祸乱大漠之策很难奏效。”

柯比熊的势力既然难以延伸到大漠西北部,他的危机也就来了。他为了避免和大汉、和大漠其它胡族诸部发生激战,只能暂时放弃称雄大漠的妄想,重新臣服于大汉。

柯比熊臣服了,辽东的乌丸人、扶余人,高句骊人失去了最大的盟友,他们将独自应对强大的汉军,这个时候我们可以采取各种办法,招抚、分裂、离间、收买,只要能让辽东的胡人放弃叛乱,任何办法都可以使用。

至于公孙度,不管他最初叛乱的原因是什么,他参予辽东叛乱是事实,所以如何处理公孙度,将成为这场辽东平叛的关键。处理的好,辽东将在未来一度时间内非常稳定,有助于朝廷平定天下。处理的不好,朝廷有可能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受到辽东的牵累,严重影响朝廷平定天下的大计。

徐荣微微躬身,恭敬地说道:“辽东的事要想解决得很完美,只有大将军亲自去。”

李弘笑笑,伸手拍拍徐荣的肩膀,“我要想圆满解决辽东的事,需要长公主和朝廷的鼎力支持,但朝廷中能够透彻理解辽东之事的人只有你,所以这一次你必须留在晋阳。”

两人随即商谈了一下有关平定辽东叛乱的细节,这时李弘发现距离徐荣的府邸已经很远了,他拉住徐荣,指指身后,“子烈,我们往回走吧。再走下去,我们要出城了。”

“说完了辽东的事,我们来说说晋阳的事。”

徐荣脸上的神情渐渐黯淡下来,他默默地走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长公主推行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虽然有助于迅速提高朝廷赋税,但此策公开抢夺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的钱财,朝廷上有反对之声也很正常。”李弘看到徐荣一脸愁苦,于是先开口说道,“朝中大臣们对新政一贯很支持,为什么这次强烈反对?是不是还有其它原因?”

徐荣点了点头,“此事很复杂。长公主推行的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算是对”计口授田“制的一种补充,但此策的目的不是从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手上抢夺财赋,而是从他们手上抢夺人口。”

“抢夺人口?”李弘猛地停下脚步,吃惊地望着徐荣,“抢夺人口?长公主实施此策是为了抢夺人口?”

“对,此策的目地,就是让朝廷和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抢夺被他们霸占的人口。”徐荣肯定地说道。

土断之策可以把河北三州的荫户全部清查出来,然后朝廷再征缴荫户的赋税和徭役,但这打击不了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更抢夺不了他们的财富。因为实施此策后,这些荫户们不但要给自己的主人上缴田租,还额外要给朝廷征缴赋税。

然而,此策严重增加了荫户们的负担,把荫户们逼上了绝路,此时他们只有一个选择,迅速离开自己的主人,向朝廷上缴赋税服徭役,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荫户们一般租种两种地。一个是“计口授田”的时候朝廷分给他们的,一个是自己主人的和田。荫户们之所以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主人,就是因为他们在主人的照拂下,可以得到更多的利益。此策实施后,荫户们迫于生计,不得不选择归返朝廷。

荫户的流失,使得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人口,但他们失去的却不仅仅是人口和财赋,还包括他们的势力。他们田地再多,因为没人耕种,也无法变成粮食和钱财,虽然可以出租或出让,但钱财却大幅减少了。钱财少了,他们就无法扩展势力,而奴客、门客、私兵、门生弟子的减少,更直接导致他们失去了骄横的资本。

相反,朝廷却因为此策,重重打击了门阀富豪的势力,迅速增加了人口、赋税和徭役,还增加了可实际控制的土地。

李弘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荀攸给他解释的时候,仅仅说了此策实施后所导致的表象,而徐荣却一针见血指出了此策的本质。长公主不是长大了,而是已经逐渐成熟了。她为了早日中兴大汉,竟然做出了她这个年纪根本做不到的事。她不是和整个晋阳朝廷为敌,而是和整个大汉的门阀豪族为敌,长公主当真是一往无前,气势如虹。

李弘想起了先帝。过去先帝为了积累财富、收受贿赂、卖官鬻爵,手段极为卑劣,但他小打小闹,没有损害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们的根本。今日的长公主为了积累财富,却利用国策,光明正大地肆意掳掠,甚至不惜代价重创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们,其手段之酷烈令人瞠目结舌。先帝和他这个宝贝女儿相比,差得太远了。

李弘暗暗地吁了一口气。先前自己在星空下所作的决定,看来是正确的。先帝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欣慰,应该能看到大汉中兴的希望了。

“此策都是哪些人帮助长公主制定的?尚书台的那些中朝官?”

“朝廷在讨论此策的时候,长公主曾写了一封书信给我,征询我的意见,其中提到了此策的产生过程。”徐荣说道,“此策最早来源于各地郡县大吏对‘计口授田’制实施中所遇到的种种问题和试图解决这些问题所提出的一些建议。长公主拿着这些问题和建议到晋阳大学堂召集博士、诸生日夜商讨,历经数月后才有了这么一个定策。”

“这么说,尚书台也有一部分官吏对此策持反对态度?”

“对。”徐带点头道,“大将军不要把此次晋阳危机简单地看作外朝和中朝对相权的争夺。”

皇权和相权之争仅仅是这次晋阳危机的表象,实质上,这次晋阳危机,纯粹是两种不同治国策略在制定和实施国策上发生了巨大分歧,继而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现在无论是外朝还是中朝,对此策持反对意见的官吏非常多。之所以看上去是皇权和相权之争,其实都是为了掩盖一个事实,谁能主掌权柄,谁的治国策略就能占据主导地位,依靠这种占据主导地位的治国策略所制定的各项国策就能得到顺利地推广和实施。

自此朝廷统一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之争,以鸿儒郑玄的融和了今、古文经学精髓的“新经”为官学之后,“儒法兼融、隆礼重法”成为治国策略的主旨,但“隆礼重法”在实际国策的制定中分裂为三派。

一派以长公主为首,重“法”轻“礼”,推崇“以法治国”,主经“不法古、不循今”锐意改革,推行“法”、“术”、“势”相结合的治国方略。(法是指健全法制,势指的是君主的权势,要独掌军政大权,术是指的驾御群臣、掌握政权、推行法令的策略和手段。)

一派以崔烈、刘和、杨彪为首,重“礼”轻“法”,推崇“德主刑辅”,主张德刑兼施,任德而不任刑,推行德刑相辅、大德小刑的治国方略。

一派以蔡邕、襄楷为首。在“隆礼重法”的同时,也推崇黄老之术。主张“文武并用、德刑相济”,即要求“德治”,也要求实行“仁政”,推行清静守法、无为而治的治国方略。

三种不同的治国策略在同一项国策制定中肯定会发生冲突,产生分歧。比如选拔人才,长公主等人不注重出身,注重才能,而崔烈等人不但注重出身,更注重德才兼备。比如在刑罚上,长公主主张严刑峻罚,以刑去刑,而崔烈等人主张约法省刑,春秋决狱。其它诸如赋税、田制等等新政上,都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治国策略互相争斗、互相妥协的痕迹,而从中进行调解劝和的就是以蔡邕为首的中间派。

本来这种治国策略上的矛盾属于各人在治国理念上的不同,只要双方能找到平衡点,求同存异,这种矛盾还是可以避免和隐藏的。但随着冀州大战的开始,朝廷财赋的紧缺,双方的矛盾随即被彻底激发了。

“如果双方的矛盾在平定天下之后爆发,对中兴大业的影响将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徐荣摇摇头,无奈地叹道,“现在提前爆发,不但牵扯到皇权的威仪,更影响到中兴大业。如果处理不当,后果……”

徐荣没有继续说下去。李弘这时总算知道荀攸的难处了。荀攸不是不能说,而是他无法说,这毕竟牵扯到皇权的威仪,牵扯到汉祚的命运。如果他的话激起了李弘的愤怒,必将导致晋阳危机一发不可收拾,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和羽行兄(鲜于辅)之间的矛盾,是不是因此而生?”

徐荣苦笑,“公孙瓒大人阵亡,辽东胡人叛乱,朝廷在对外策略上随即发生争论。长公主极力主张杀伐,刘和、鲜于辅等大人主张剿抚并用,蔡邕大人认为目前状况下还是劝抚为好,而崔烈大人干脆主张放弃,等天下平定了,国力增强了,再把辽东收回来。”

“朝政真的太复杂了。不同的治国策略会导致不同的处理方法,不同的处理方法在同一件事上又会产生不同的计策,结果在这件事上的同盟者马上又会因为另外一件事变成了政见不同者。每个人都有理由,每个人都试图说服对方,每个人都想控制大局,每个人都想通过自己的计策更好地完成目标。处理国事相比在战场上击败敌人,要难得太多太多……”徐荣看看李弘,“你总是不愿待在晋阳,但你逃避得掉吗?你现在还不是回来了?长公主和朝中大臣还不是在等待你的决定?”

“不同的治国策略会产生不同的国策,不同的国策会把大汉引向不同的方向。”李弘叹了一口气,“谁主掌权柄,的确关系到大汉的存亡。子烈兄,你可有什么建议?”

徐荣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指尖戳了戳李弘的胸口,“答案就在你心里。”

李弘告辞了徐荣,匆匆返回大将军府。

鲜于辅站在大将军府的门口,由贾诩和傅干等人陪同着,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李弘。

李弘远远看见,飞身下马,和鲜于辅执手相握。两人亲热地寒暄几句后,鲜于辅马上问道:“徐大人都和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认为辽东不要平叛了?是不是劝你不要出兵?”

“羽行兄,你我多年的生死兄弟,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你回来,我就放心了。”鲜于辅淡淡地一笑,“明天我就上奏陛下和长公主,我要到幽州去。伯珪兄的仇。一定要报。”

李弘点点头,“好吧,你尽快到幽州去,准备远征辽东。我尽快到大漠去,稳定了大漠胡族诸部后,我就到幽州和你会合。

“你要亲自远征?”鲜于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晋阳怎么办?谁在这里坐镇?”

“我想让子烈兄坐镇晋阳。”李弘用询问的口气问道,“你看行不行?”

鲜于辅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想了片刻,摇了摇头,“你既然决定了,我就不说什么了。”

李弘和鲜于辅走进书房后,鲜于辅马上把书房的门关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连夜返回晋阳?”鲜于辅十分生气地问道,“晋阳的事,荀大人没告诉你?”

“你为什么同意搞这种隆重的典礼?你想干什么?”李弘也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这么做,明显就是和长公主作对,要削弱皇权,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后果是什么?”鲜于辅愤怒地挥动着手臂,“长公主为了重建皇权的威仪,肆无忌惮地夺取公卿大臣的权柄。今天她可以瞒着你说服徐荣、左彦和田豫强行推行土断之策,明天她就可以说服其它人杀了你。在这个朝堂上,没有感情可言,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爱哭的小公主了。如果你威胁到了她的皇权,威胁到了社稷的安危,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羽行兄,这种话你也能说?”李弘瞪着鲜于辅,吃惊地说道,“晋阳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在晋阳举办隆重的典礼欢迎你,是蔡邕、崔烈和我,还有十几位朝中大臣联名上奏的。这是个机会,你可以利用这次晋阳危机,顺利得到朝中公卿大臣的拥戴,坐上丞相的位置,重新拿回所有的相权,否则,河北会在长公主越来越膨胀的权势下,走向一个我们谁都无法预料到的结局。”

李弘极度震骇。鲜于辅的为人他很清楚,如果晋阳的情况不是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举动,但先前从徐荣的口气中可以听出,晋阳的情况远没有到要用这种极端手段解决问题的地步。

“羽行兄,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徐荣、左彦、田豫此次支持长公主推行土断之策,说明什么?”鲜于辅恨恨地说道,“如果你能理解,你认为他们遵从了你的命令无条件支持长公主,但我不能理解。这算不算背叛?”

“背叛?”李弘心里一沉。

“我和朝中的几位公卿大臣都反对长公主的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此策受打击的不仅仅是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还包括那些可怜的荫户。我不认为这个新策不好,但这个新策实行的时间实在不对。”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个时候激怒各地的门阀富豪,加重赋于各地的荫户,可能会引发暴乱,会祸乱河北。”鲜于辅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如果将来天下平定了,或者我们尽可能完善了这个新策,妥善解决了皇室宗亲、门阀富豪的怨怒和几百万荫户的后顾之忧,那么我们也可以支持这个新策。但现在呢?现在长公主不顾一切,甚至干脆抛开我们,抛开朝廷,直接下旨给郡县试行新策,这是一个长公主应该做的事吗?如果这种跋扈长公主执掌权柄,河北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你我的命运又是什么?”

“徐荣、左彦、田豫明明知道他们支持长公主试行新策的后果是什么,但他们还依旧瞒着你继续支持长公主,这不是背叛是什么?”

李弘感激地拍拍鲜于辅的手臂,不知说什么好。

“羽行兄,维护皇权的威仪是必要的,虽然长公主的做法有点失控,但在局面还是可控的情况下,你应该理解他们三个人……”

“子民,如果不是辽东叛乱,我们借口公孙度参予了叛乱,强行逼着长公主把徐荣召回了晋阳,河东现在可能已经闹翻天了。”鲜于辅气恼地说道,“我知道你信任自己的兄弟,但此次晋阳危机太可怕了,让人心寒啦。长公主这样不顾大局,自以为是的为所欲为,太危险了。朝廷必需立即控制她,立即削弱和制约她手中的皇权,而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徐荣、左彦、田豫必须要为这件事受到惩罚,这也是对北疆大吏的一种警告,一种严厉的警告。”

李弘缓缓坐到案几上,心情无比沉重。

鲜于辅一连串激动的话语,是不是代表了众多北疆大吏对目前朝廷现状的强烈不满?

徐荣的话是在暗示自己,这个时候必须做出选择。是选择继续拥戴皇权,还是放弃已经正在急剧沦落的皇权?今天鲜于辅的话,正好说明了大汉皇权在人们的心目中地位的急剧沦丧。

用打击和削弱皇权来取信、讨好门阀富豪,我丧失的不仅仅是忠义,还有可能丧失河北,丧失中兴大汉的机会。

大汉不是先帝一个人的大汉,不是长公主的大汉,而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汉。当年我千里迢迢地杀回卢龙塞,就是为了大汉,为了我心中的大汉。

我的选择不会错。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八章 箭在弦上 第八节

“大将军……”门外传来门下督贼曹任意的声音,“大司农李玮大人来了……”

李弘心中一喜,刚想开口请他进来,鲜于辅摇了摇手,“既然仲渊来了,我就先走了。现在非常时期,我们三人聚在一起,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李弘疑感地看了他一眼。按照惯例,秩俸两千石以上的大臣,朝廷一般不允许他们私下聚在一起,而大臣们为了避嫌,一般除了特殊情况,也不愿主动聚在一起招惹非议。但今夜李弘刚刚回来,几个老朋友率先过来看看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好象没有必要这么拘泥。

“羽行兄,你是不是对仲渊……”

“我现在不想看到他。”鲜于辅用力挥了挥手,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晋阳危机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如果不是他借助财赋问题挑起事端,不是他从中推波助澜,事情怎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李弘的头有点晕了。三个最好的最信任的朋友因为政见不同,竟然矛盾重重,而且彼此之间好像还结下了怨恨。

“羽行兄,你是不是太累了……”李弘关心地问道,“你我在一起十几年,你一直象山一样稳,只要你在的地方,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朝廷就是朝廷,不同于州郡。我能力有限,不但没能帮上你的忙,反而……”鲜于辅黯然长叹,“我在晋阳两年。两年都没能帮助你稳住局势,心中有愧啊。”

“羽行兄……”李弘感激地拉住了他的手。

鲜于辅笑得很苦涩,他伸手拍拍李弘的肩膀,嘶哑着声音说道:“我是什么人,你也清楚。我竭力想稳住目前的局势,但我越想保持现状,越感到有心无力。我就象被卷入旋涡中的生灵,只能勉强挣扎着嘶叫几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被吞噬,我没有任何办法摆脱灾难。”

“朝中的大臣们就象一帮饿极了的狼。有的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蓄意挑起事端;有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在一旁煽风点火;有的为局势所左右,不得不捋起袖子挥拳出击;有的人碍于情面或者装糊涂,或者居心叵测从旁助阵;有的人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不得不迎战;有的人明知迎上去可能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但迫于形势又不得不奋起还击。”

“朝廷就象一个深陷搏斗的战场,天子、长公主和大臣们就象战场上的悍卒,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战,不知道自己能否生存。他们被冲天的血腥激起了满胜的仇恨。他们呐喊着,只想把对手斩杀在自己脚下。此刻,除了站在远处指挥的将军们,没人知道搏杀的起因,也没人知道战斗的胜负。”

李弘深切感受到了鲜于辅的沮丧和痛苦,他无助地望着鲜于辅,不知如何安慰他。

“子民,我们永远都是兄弟。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坚定地站在你一边,和你一起浴血奋战。”

鲜于辅转身走出了书房。他有很多话想告诉李弘,但他不能说,也不愿意说。在晋阳的两年,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个武人。虽然自己也研习经文,也出身于富豪大族,也混迹于官场多年,但当自己面对晋阳一步步恶化的局势,使出浑身解数却不能力挽狂澜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个武人。

他不怨自己昔日的兄弟在关键时刻背叛自己,不怨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他只怪自己没本事。自己没有寒冷的心肠,没有坚韧的意志,没有敏锐的嗅觉,没有果敢的手段,更没有锐意进取的锋锐和气势。自己真的不合适待在这个血腥而残酷的朝堂上。

李玮出现了。

他高大的身躯消瘦了很多,白净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满是血丝,神情看上去疲惫不堪。

李弘看到鲜于辅离开时的蹒跚背影,心里有一股冲动,他想狠狠责骂李玮。在鲜于辅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李玮不应该再踹上一脚。鲜于辅心中充满了怨愤,充满了失望和悲伤。他曾出言责备徐荣的背叛,却不曾指责李玮半句。李弘知道李玮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但鲜于辅肯定无法接受李玮的所作所为,所以他痛苦,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李弘看到李玮时,却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李玮为了大汉,正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他除了感激,还能说什么。

“我正在尚书台和赵戬、司马朗、刘放、孙资几位大人商议明天典礼的事,听说你回来了,我马上就赶了过来。”李玮松开李弘的大手,萎顿地坐到席上,“刚才鲜于大人来过了?”

“他刚刚走。”李弘吩咐任意给李玮弄点吃的后,转身坐到了李玮的对面。“回来后,我先见了子烈兄。”

李讳愣了一下,“徐荣大人?他说了什么?”

“怎么?子烈兄回到晋阳后,你没有和他见过面?”李弘诧异地问道。

“没有。”李玮摇头道,“我不合适见他。”

“不合适?”李弘笑道,“这有什么不合适?你担心什么?”

“你不要明知故问了。”李玮坐直身躯,望着李弘说道,“大将军为什么要连夜赶回晋阳?荀攸大人没有对你说清楚吗?”

“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举办这么隆重的典礼?”李弘微微笑道,“如果你能说服我,我现在就出城,明天早上等你来接我。”

“我就是来说服你的。”李玮毫不避讳地说道,“大将军这么做,不但让外朝大臣很难堪,而且破坏了外朝大臣打算夺回相权的计策。”

“皇统已经重建,朝廷构架已经确立,新政实施正在稳步推进。我们又取得了冀州大战的胜利,一切都已逐渐走上正轨,这个时候为什么又要再起波澜,搞什么皇权相权之争?外朝大臣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将军,正是因为朝廷所有事情都已走上正轨,所以才有了今天皇权和相权的再度争夺。”李玮郑重地说道。

今日的朝廷是个什么构架?

天子年幼,尚在成长。长公主代理国事,主掌权柄。朝廷诸府正常运转。然后下面就是河北三州。目前朝廷实际控制的疆域只有河北三州。

大司马大将军李弘督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河北三州的军政大权由大司马大将军李弘控制,河北三州的所有事情都要先报大司马大将军府,然后再由大司马大将军府上奏朝廷。

朝廷所有的国策先要下传到大司马大将军府,然后再由大司马大将军府传达到河北三州的郡县。

如果把话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现在天子和朝廷是个空架子,实际权柄都被李弘和大司马大将军府控制着。只有等到朝廷大军收复了六州四郡以外的郡县,天子和朝廷才拥有实际控制的疆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李弘和大司马大将军府等同于天子和朝廷,两者之间的职权是重叠的。

这种根本不合常理的情况,在重建皇统和重建朝廷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是正常的。因为没有李弘,没有李弘控制下的河北,皇统和朝廷不可能得到重建。但随着皇统的确立,朝廷的完善,新政的实施,而平定天下之期又遥不可及的时候,这种权力分配不合理的矛盾立即会凸现出来。

比如这次长公主要推行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代理大司马大将军事的鲜于辅就以此策未能得到外朝大臣的认可,朝议没有通过为由,拒绝执行。长公主无奈之下,只好利用自己的力量,说服了徐荣、左彦、田豫,抛开了大司马大将军府,强行实施新策。

长公主越权行事,下面郡县大吏又坚决支持,做为鲜于辅来说,他没有任何办法。他既不能和长公主、和皇权公开对抗,又没有权力撤消或者惩处像左彦、田豫这样秩俸两千石以上的大吏。

而徐荣、左彦、田豫也没有办法。他们在长公主和李弘、在皇权和相权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但他们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没有权力做出选择。因为选择李弘等于背叛天子,这不仅仅危害到他们个人,更危害到李弘,所以他们其实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因此,鲜于辅在晋阳的日子非常难过,不过相比徐荣、左彦、田豫,他的日子还算好过一点。因为他和长公主之间的矛盾主要局限在政见和职权之争上,而徐荣、左彦、田豫却要承担背叛李弘的罪名。这场权力争斗一旦分出结果,他们可能会遭受无妄之灾,非常冤屈地丢掉性命。

今日晋阳危机看上去是皇权和相权之争,但皇权和相权之争的背后,是天子和朝廷想夺回被李弘所控制的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

“过去,大将军担心河北被天子和朝廷错误的国策所祸乱,导致中兴大业失败,所以大将军保留了督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当时无论长公主,还是朝中的大臣,都很理解大将军的担心,也支持大将军继续督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但现在不一样了……”李玮苦笑道,“现在长公主主政,朝廷诸府运转正常,各项新政也得以顺利实施,大将军如果继续督领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权力分配上将出现剧烈冲突,这必将严重影响朝廷和河北的稳定,影响中兴大业的发展。”

李弘明白了。

鲜于辅很激动,一直很激动。他既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忠诚对抗长公主和朝廷,又不愿意看到李弘失去越来越多的权力,更担心河北会因此逐渐走向败亡的深渊。鲜于辅不能未卜先知,也无法预测未来,所以他不愿改变现状,不愿交出权力,不愿失去对河北的控制,但面对正在飞速发展的河北,面对正在极度膨胀的皇权,他又不得不低头。他因此非常彷徨,非常不安,非常痛苦。

徐荣很消沉,一直很黯然,他无法告诉李弘事情的本质,所以他避重就轻,把这场朝廷和河北之间的权力争夺悄悄转化为治国策略之争。但最后他还是说了,谁能主掌权柄,谁就能利用自己的治国策略把大汉引向一个未知的方向。他其实没有答案,他也不知道李弘是否愿意交出权力,不知道李弘交出权力后大汉会走向何方。

未来的不确定让所有辛辛苦苦打下河北的北疆大吏们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大将军迟早都要交出六州四郡的军政大权,这是一种必然,是河北稳定发展的必然,是大汉走向中兴的必然。”李玮很坦然地说道,“今日大汉的祸乱和当初州郡大吏权重割据一方有直接关系,所以大将军和朝中大臣们意见一致,废除了州牧,重设州刺史,限制州刺史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