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一节-第五节(1 / 2)

大汉帝国风云录 猛子 43116 字 2019-09-25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一节

大汉建兴六年(公元202年),五月。

五月上,天子返回关中。

长公主在长安城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凯旋典礼,小天子在左卫将军麴义、右卫将军张燕、右将军杨凤、龙骧大将军赵云、护军将军贾诩、镇军将军张白骑、虎威将军司马懿、虎牙将军魏延等文武大臣和五千虎贲、羽林军的簇拥下,在朝廷百官和关中百姓的欢呼声中,浩浩荡荡地回到了京都。

城内,五万南、北两军列阵而立,接受天子的检阅。

天子在阵前策马而行。龙骧大将军赵云、五官中郎将田畴、大将军府长史傅干、虎威将军司马懿分列左右陪侍。

一时间,战鼓如雷,旌旗如林,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像海啸一般响彻了长安城。

文武大臣们和百姓们非常兴奋,人人喜笑颜开,欢声笑语。

长公主站在礼台高处,望着欢乐的人群,眉宇间悒悒不乐。在如此隆重的日子里,没有看到大将军李弘,让她感到十分遗憾和失望,心里更有几分说不出的幽怨。

本月初,李弘接到了老拐的书信,说小雨夫人在雯儿离开晋阳不久就病倒了,因为担心影响大将军,小雨夫人一直隐瞒着,每次都报平安。但最近病情越来越严重,老拐害怕有个三长两短,急忙禀报大将军。

李弘已经三年多没有见到小雨了,心中极为思念。这次突闻小雨病重,他又急又怕,惶恐不安,当即奏请天子和长公主,要求急返晋阳。小天子当然是满口答应,长公主也匆忙下旨,允许大将军返回晋阳,并让太医令黄达亲自赶到晋阳为大将军夫人治病。

李弘接到长公主的诏书后,带着女儿李雯拜辞天子,日夜兼程北上。他白天乘马,晚上在驿馆换乘马车,途中根本不休息。三年多来对小雨的思念在这瞬间转化为深深的歉疚,他担心小雨从此离开自己,担心自己从此失去她。他祈祷上天怜悯自己,不要这样无情地夺去小雨的生命。这一刻,李弘忘记了社稷,忘记了战争,忘记了朝堂,他心里只有小雨,只有远在大漠的风雪和秀儿。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亲人,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可以舍弃。当初自己拜别大帅慕容风返回大汉,为的就是寻找亲人,为的就是心中那份无法舍弃的珍贵的亲情。但十几年来,自己却把亲情丢了,却把亲人舍弃了。

李弘悔恨不已,每当深夜坐在马车上抱着乖巧的女儿,听她在怀里轻声喊着娘,他就痛苦难当,心灵倍受煎熬。他想到了卢龙塞,姬明临死前的痛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初见小雨时那凄绝的泪水仿佛还在眼前滚落。李弘恐惧了,他无助地望着漆黑的深夜,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十天后的夜晚,晋阳城在李弘的期盼中终于出现。

一百黑豹义从护着李弘冲进了城池,急速赶到晋阳侯府。任意和数名黑豹义从先行回府报讯,老拐惊喜万分,出府相迎。

李弘抱着雯儿跳下马车,直奔府门,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老拐。

“夫人怎么样?”

“目前还算稳定……”老拐急忙说道,“医匠说,只要能把这一段危险期度过去,夫人就能渐渐恢复。”

李弘把怀中睡熟的孩子递给了任意,然后紧紧握着老拐的手,感激万分地说道:“谢谢你,兄弟,谢谢了……”

小雨静静地躺在榻上,秀发披散,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大概因为病痛的原因,她蛾眉紧皱,小嘴轻轻地颤抖着,好象在呼吸,又好象在呻吟。

李弘坐到榻上,凝神看了很长时间,越看心里越是歉疚不安。李弘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理顺散落在脸上的长发,然后爱怜地抚摸着小雨消瘦的脸颊。小雨似有所觉,慢慢睁开了眼睛,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泪水突然滚了下来,“哥,是你吗?”

李弘心里一痛,俯身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好象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一样,非常用力,“小雨,小雨……我真的回来了……”

小雨感觉到了痛疼,她一阵窒息,“哥……”她激动得泪如雨下,突然一把抱住了李弘的脖子,放声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这三年的相思和委屈在瞬间全部倾泻出来。

李弘把她搂在怀里,用力搂着,紧紧贴着她的脸颊,感受着她的心跳,生怕自己一放手,小雨就会象空气一样消失。

其后的十几天里,李弘一直待在府内,精心照顾小雨,几乎寸步不离小雨的病榻。

李雯也痴缠在父母身边,没事就坐在李弘的怀里,陪着母亲闲聊。小雨心情大好,病情也渐有起色。看到李雯经常赖在李弘的怀里撒娇,小雨打趣道,你到洛阳后,和你爹天天在一起,难道还没亲热够?李雯听到这话小嘴马上就撅了起来,十分委屈地说道,娘,我在洛阳,总共和爹只见了三次面。第一次是到洛阳,爹到天子营看了我一次,嘱咐我好好伺侯陛下,然后就消失了。第二次是新年的时候在栎阳,我想娘,一个人偷偷哭,被长公主殿下看见了,后来爹就来了,安慰了我几句,然后又消失了。第三次是今年开春,我陪陛下去洛阳,有次我无意中掀开车帘,正好看到爹。他离我很远,我喊他,他也听不见了,很快就消失了。

李雯说到这里的时候,泪水盈盈的,委屈得都要哭了。小雨怨怪地看着李弘。李弘很惭愧,抱着女儿无颜以对。

小雨赶忙安慰了几句,李雯很快又转啼为笑。这次娘生病了,爹带我回来,我最开心了。天天晚上,爹都抱着我,和我说很多很多话。我困了,他就抱着我睡觉。天天早上睁开眼,我都能看到爹。我长这么大,这是最高兴的十天了。

小雨嗔怨地瞪了李弘一眼,“我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结果她最开心的时候不是和我在一起,而是和你在一起,气死我了。”

“娘……”李雯马上扑到小雨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脸上亲了又亲,“我和爹在一起,只是最开心,但和娘在一起,却是最最最开心了。”

李弘大笑。小雨把女儿抱在怀里,脸贴着脸,幸福至极。

“娘,这次我留在晋阳,不去皇宫了,我再也不离开娘了。”李雯转头对李弘说道,“爹,你去求求长公主殿下,就让我留在晋阳陪娘吧。”

“我们都要去晋阳。”李弘笑道,“等你娘病好了,你小娘和秀儿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去长安。”

“长安不好,我想留在晋阳。娘也不想离开晋阳。”李雯小声说道。

李弘伸手拍拍她,“你们如果留在晋阳,爹就看不到你们了。”

“爹可以经常回来啊?”李雯疑惑地问道,“爹以后不回晋阳了?”

李弘淡淡一笑,“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你们和爹一样,都是身不由己,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孩子小,不要对她说这些话。”小雨冲着李弘摇摇手,然后搂紧李雯,柔声问道,“长安为什么不好?你所有的好朋友都去了长安,这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会很孤单。”

“我……”李雯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颜霸、赵统、李信、庞会,还有小陛下,他们都欺负我,他们只顾自己玩,所有的功课都让我一个人做,我不去了。”

“什么?”李弘一听,眉头立即皱了起来,“除了小陛下,颜霸这几个小混蛋的功课也是你替他们做?”

“嗯。”李雯撇撇嘴,气得都要哭了,“他们骗我,说只要我替他们做功课,他们就带我上战场,结果战都打完了,他们也没有带我去过一次战场。”

“几个小混蛋……”李弘又好气又好笑,当着女儿的面,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要找个人教训他们一下,竟敢欺负我的女儿。”

“算了,战场上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的?”小雨抬头瞪了李弘一眼,“你把这些孩子从小带上战场,对他们不好。再过几年,你就能指挥大军统一天下了,你应该让这些孩子好好念书,将来这天下还要指望他们去治理。”

李弘笑笑,点了点头,然后安慰李雯道:“回长安后,我替你出气。”

“你一个大人,掺和小孩子的事干什么?”小雨笑道,“等秀儿回来了,让她替雯儿出气。”

“秀儿有这么大本事?”李弘诧异地问道。

“你啊,什么时候关心过家里的事?”小雨娇嗔地望了他一眼,“我们家这个秀儿,如果是个男孩,将来肯定和你一样,是位沙场悍将,可惜……”

小雨还没有说完,李雯忽然认真地说道:“娘,你再生一个弟弟吧。如果我有一位象秀儿一样的弟弟,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小雨脸一红,歉疚地望着李弘。李弘哈哈大笑,一把抱过李雯,在她的小嫩脸上亲了又亲。和家人在一起待长了,李弘的心完全平静下来,几乎不再去想朝堂上的事。他对小雨笑道,我们要努力了,女儿要弟弟了,我们尽快满足她这个小小心愿。小雨大窘,抓起榻上的靠枕就砸向李弘。

小雨和风雪一直没有替李弘生儿子,两人为此非常不安。李弘没有子嗣,李家的血脉也就断了,对李弘这种身居高位的人来说,简直不可想像。小雨让风雪到行辕伺侯李弘,其中就有这种意思。谁知风雪在中原没待多久,就被李弘遣往大漠,一去就是一年多。

前两年,阳安长公主在世的时候,曾提出让小雨给大将军再娶一房的暗示,有意让大将军和宗室联姻。但长公主对大将军的爱意,朝堂上下无人不知,即便是小雨,也不敢惹怒了这位殿下。随着小雨和风雪的年纪越来越大,两人也越来越担心李家的继嗣问题,于是小雨在长公主面前,有意无意地说到大将军尚无子嗣的事。长公主冰雪聪明,毫不客气地把小雨顶了回去。长公主虽然没有明说,但话中的意思很明白,大将军地位特殊,除了天子至亲,任何人不能与大将军联姻。当今天子除了这位姑姑,哪里还有至亲?小雨只好断了念头,靠自己和风雪两人继续努力了。

太医令黄达看到大将军夫人病情稳定并逐渐好转,于是提出回京覆旨。

大将军回到晋阳一事知道的人非常少,很多人都以为那天夜里铁骑纵马飞驰,是护送太医令黄达。所以这段时间虽然北疆很多人都带着礼物来看望大将军夫人,但大将军本人的踪迹并未暴露。现在黄达要走,而铁骑依旧在府,大将军回到晋阳的事也就无从隐瞒了。

送走了黄达,大将军即刻去拜望赵岐老大人。

上个月,赵岐闻洛阳收复,兴高采烈,今又闻大将军回晋阳,更是喜出望外,亲自到府门外相迎。李弘执弟子礼,恭恭敬敬,对赵岐详述了攻打洛阳的经过,然后转天子和长公主之意,请赵岐老大人举家迁往长安。

赵岐婉言谢绝,“我今年九十四了,我还能活几天?也许我今晚一睡不起,就此归天。”

李弘笑着安慰了几句。赵岐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道:“子民啊,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现在全心全意辅佐小天子,这个办法是不错,但将来小天子长大了,他如何拿回权柄?长公主的事,你如何解决?”

李弘笑道:“天子长大了,那就是天子的事了。”

“子民……”赵岐手捋白须,轻轻叹了一口气,“子民啊,长公主到北疆的时候,只有十岁,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她满怀希望来找你,寻求你的帮助。然后,我们看着她长大,直到如今……”赵岐眯起眼睛,一语双关地问道,“你狠得下这个心吗?”

李弘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眼神苦涩而悲哀,良久,他低声说道:“我愧对先帝的恩宠,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实在无颜相对。”

“你没有尽力啊,子民……”赵岐拍拍李弘的肩膀,小声说道,“姑侄相残,人伦悲剧,这可能会激起天怒,继而导致血雨腥风,社稷败亡啊。”

李弘长叹,低头不语。

“十三年前,长公主千里迢迢赶到北疆,在风雪之中赶到沙陵湖,为了什么?十三年来,她为大汉牺牲了多少?这些年,她对大将军情深义重,难道你不知道?”赵岐动情地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将军也是人,于情于理,大将军都应该像过去一样,帮着她,扶着她,为大汉,也为天下苍生报答她,让中兴大业的基石更加稳固。”

李弘苦笑,“你知道吗?我可能会死去,或者像董卓一样被刺杀,或者像何进一样身首异处,也或者战死沙场。”

赵岐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他又摇了摇头,突然他站起来,大声说道:“你死了,北疆必将大乱,中兴大业就此败亡,你如何实现对先帝的承诺?晚上回家,把先帝的遗诏拿出来好好看看,好好想想。人生在世,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你未必能像我一样活到九十岁。如果你六十岁死去,你还有二十多年的生命。二十多年的岁月,转眼就没了,这二十多年,你应该干些什么?想清楚了,一定要想清楚了。你死了不过一条性命,但随你一起死去的,也许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辜生灵。”

李弘沉默不语。

赵岐也沉默了,他缓缓走到门口,望着湛蓝的天空,脸上慢慢露出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子民,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没有任何遗憾地死去,谢谢你……”

五月二十三,赵岐去逝。

大将军亲自主持丧礼,把赵岐葬于龙山忠烈台。

五月,长安。

大将军李弘的奏章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反对调整西疆策略。

太尉荀攸、右车骑将军徐荣、左卫将军麴义更是提出了即刻出兵西疆之策。西疆目前一片混乱,河西羌人又被雷子和柯比熊的铁骑拖住。目前正是平定西疆南部郡县的最好机会。徐荣、麴义上奏长公主和朝廷,两人愿领五万大军攻杀西疆,并保证在年底前平定西疆南部的金城、陇西和武都三郡,迅速完成对河西羌军的夹攻之势,以确保关中的安全。

代行大司马事的左车骑将军鲜于辅、右卫将军张燕则坚持要求调整西疆攻防策略。朝廷的当务之急是稳定北疆、河北、关中和中原等地,让百姓休养生息,恢复朝廷元气。

朝堂陷入僵局。

此刻主掌大汉兵事决策权的大司马大将军李弘在晋阳,即使朝廷要出兵西疆,也要李弘的同意。为此长公主、丞相蔡邕、鲜于辅三人连番催促李弘回京,但这时却传来赵岐逝世的消息。长公主和朝中大臣非常悲痛。天子下旨让李弘主持丧礼,暂缓归京。

李弘不回来,但西疆的事要解决,如果让刘备在陇西、武都两郡站住了脚,关中所面临的威胁越来越大,而且将来打西疆也极为麻烦。

大司农李玮支持西疆策略的调整,他在朝议上详细述说了朝廷财赋的危机,认为当务之急是解决朝廷财赋危机,而不是解决关中的安全问题。李玮说,现在关中十二万大军足够保护长安。而十二万大军屯驻关中对西疆已经构成了巨大威胁,在这种情况下,说西疆对关中有什么威胁,纯粹是危言耸听。

李玮这番话起了作用,朝廷的争论方向立即发生变化,大臣们不再在西疆策略上纠缠不休,转而在朝廷的赋税政策上连番争论。

有大臣再次提议把京都重新迁回洛阳,接着又有大臣对朝廷的赋税政策提出质疑,建议朝廷调整赋税政策。他们认为,如果对商贾征收重税,或者重新实施盐铁官卖,朝廷的赋税将大大增加。

这两个提议可以有效缓解朝廷的财赋危机,但同时也是对朝廷新政中的某些政策的否定。

此事激怒了长公主。财赋不够,就攻击新政,说轻点是政策之争,说重点就是权力之争。长公主随即倒向了大司马府,坚决支持大司马府的决策,下旨即刻调整西疆的攻防策略。

六月上,前将军吕布、后将军玉石、左将军颜良、武卫将军文丑奉旨返京。

厉锋将军姜舞和长水将军穆斯塔法率两营铁骑同期返回。

鲜于辅下令,以姜舞为统帅,穆斯塔法副之,率一万铁骑急赴安定、北地一带,会合先零羌狂风沙部,沿着天穹沙漠的南部杀进武威郡,从河西羌骑的背后展开攻击,帮助阎柔、雷子、柯比熊的军队迅速在武威郡北部的姑臧一带站住脚,以便让他们腾出手来,向西攻击张掖、酒泉和敦煌三郡。

六月下,风雪、王泽、田豫、祭锋和两千铁骑从大漠返回晋阳。

李弘赶到句注要塞迎接风雪一行。

风雪还是一匹白马,一袭白衣,绝尘而来,有若仙人。李弘当着众将士们的面,上前和风雪紧紧相拥,对其他人等一概无视。李弘正想对风雪说几句悄悄话,胸前突然挤出一个小脑袋,冲着李弘不满地叫嚷道:“爹,抱够了没有?该抱抱我了。”

李弘大笑,松开风雪,弯腰把李秀抱了起来,“秀儿,大漠好玩吗?”

“好玩。”李秀皱皱小鼻子,眨巴了两下大眼睛,手指远处一队马群说道:“最好每年去一次,这样我就能得到很多好东西。你看,那些马都是舅舅给我的,都是最好的天马。还有弓,最最犀利的貊弓,是胖子素利伯伯给的。不过给我的时候,他好象有些舍不得,太小气。对了,扶余国的祖师爷还给了我一把剑。”

“祖师爷?”李弘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那是长风大师。在祖师爷那里,你没有淘气,给你娘丢脸吧?”

李秀非常神气地挥了挥小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没有。祖师爷夸我,说我如果在大漠里待长了,肯定会象爹一样,有成千上万的人拿刀追杀我。”

李弘狂笑。风雪气恼地扭了一下李秀的小耳朵,“你还好意思吹,这一路上,我脸都给你丢尽了。”

“大将军,秀儿现在在大漠上算是出名了。”王泽走过来,捋须笑道,“大漠上的人看到她,无不四散而逃啊。”

“为什么?”李弘笑着问道,“难道我家的小豹子这么厉害?”

“秀儿不是小豹子,是头大老虎。”祭锋摇头笑道,“只要她看中的东西,她马上说,我全要了,全部都是我的。人家不给又不好,给吧,又舍不得。满足了秀儿,秀儿就笑,把人家奉承的都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不满足秀儿,秀儿就和人家胡搅蛮缠,实在胡搅蛮缠不行了,她还有最后一招,掉眼泪,百试百灵,大漠上的大小王全部中招……”祭锋说到后来,周围的人大概想到当时的场景,个个捧腹大笑。

风雪红着脸,神情颇为尴尬,而李秀一手抱着李弘的脖子,一手不屑地朝空中挥了挥,“头一次见面,不能要太多,那样显得我太穷了,丢面子。下次到大漠,我带点东西和他们换,这样我有面子,人家也不好不给。对了……”她突然转身对王泽说道,“爷爷,上次在扶余的时候,我看你好象很喜欢扶余王的那几只红嘴巴鸟,我给你弄来了。”

王泽愣住了,接着惊喜地问道,“真的?”随即想到这世上大概没有李秀弄不到的东西,神情马上变得极为兴奋,连连搓手,显得急不可耐,“在哪?鸟在哪?”

李秀一用力,从李弘的怀里跳了下来。王泽弯腰拉住她的小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秀儿,爷爷太喜欢你了。鸟呢?那小家伙娇嫩,可不能憋死了。”

李秀脸色一变,“哎呀,也许真的憋死了。”

王泽急了,拉着李秀就跑,“快,快,好孩子,快带我去看看,可干万不能憋死了啊。”

李弘、田豫、祭锋等人望着一老一小飞奔而去的背影,无不捧腹。风雪气得浑身发抖,“这小丫头,竟敢私偷扶余王的东西,我……我要她立即还回去。”

“算了吧。”李弘拉住她,连连摇手,“她现在才拿出来给王大人,显然是怕你发现了要逼她还回去。回头让小懒捎句话给尉仇台,就说我很喜欢他的鸟,谢谢他的礼物了。”

“你们都这样惯她,将来怎么办?”风雪真是欲哭无泪。

“长大了,就好了。”李弘毫不在意地笑道,“我的女儿,当然像我了。现在被人追着杀,将来就要追着杀人。”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二节

六月下,晋阳。

当天晚上,李弘在关隘内设宴,给王泽、田豫、祭锋等人接风。

风雪太过疲劳,早早带着李秀回房休息。待风雪离开后,李弘笑着问道:“按照行程,你们开春就能返回,为什么迟延了四个多月?大漠、辽东、扶余等地有什么事吗?”

王泽、田豫、祭锋三人互相看看,脸上笑容渐敛,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年多来,我们走遍了大漠、辽东、扶余等地,感觉塞外暗流涌动,风雨欲来啊。”王泽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在大草原上,我们这颗心一直悬着,担心大军迟迟不能攻克洛阳,直到我们看到大将军出现在句注要塞,知道洛阳已经攻克,我们这颗心才放了下来。”

李弘似乎早有所料,对王泽的话并没有感到十分吃惊,他摸了摸颌下短须,淡淡地说道:“这几年,柯比熊锋芒毕露,不但吸引了我们所有的注意力,也把大漠上暗藏的危机遮盖得严严实实。这次我让柯比熊带着军队去河西,目的就是想把塞外的危机暴露出来。我倒要看看,除了柯比熊,还有谁想称霸大漠。”

王泽看了李弘一眼,缓缓说道:“过去,檀石槐称霸大漠,鲜卑人纵横塞外,所向无敌,这是所有鲜卑人的荣耀。虽然十三年前鲜卑人大败于落日原,臣属我大汉,但在他们的心里,大漠上的英雄只有柯比熊。大漠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时时刻刻图谋夺回大漠,重建檀石槐的盖世功业。”

“这几年,大汉屡屡从塞外调兵,从塞外征缴牛羊,大汉连绵不断的战火让他们看到了大汉的衰落。大草原上每一个角落都在盛传大汉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鲜卑人看到了夺回大漠的希望,他们蠢蠢欲动,要不了多久,塞外必将狼烟四起,烽火连天。”

这次李弘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望着王泽、田豫和祭锋三人,冷声问道:“有这么严重?”

“比大将军预料的要严重得多。”田豫苦笑,详细述说了此行所见。

柯比熊连遭打击后,实力受损,其地位受到了挑战。

首先就是中、东两部鲜卑部落开始分裂。虽然东部鲜卑的弥加、素利都还在支持柯比熊,但阙机、槐头和素利的弟弟成律归却另有心思。柯比熊率军赶到河西后,阙机之子沙末汗在辽东一带频繁活动,和扶余王尉仇台联姻,和辽西乌丸白琅王楼班也结为兄弟。阙机一旦得到了扶余人和辽东乌丸人的支持,他极有可能乘着柯比熊远在河西的机会,逼迫弥加和素利离开柯比熊,另建王廷。

其次就是扶罗韩。扶罗韩是植石槐的庶孙,算起来应该是步度更的哥哥。当初李弘极力扶持他,一则是因为他的身份高贵,在弹汗山有一定的号召力,二则是他对大汉表现的极为忠诚,值得信任,三则他在大漠中北部一带崛起后,向东可以威胁柯比熊,向南可以牵制射墨赐。这样可以有效制衡大漠中部的几个鲜卑大部落。扶罗韩的实力发展很快,已经拥有上万铁骑。实力大了,野心也就大了。柯比熊去了河西,东部鲜卑又有意分庭抗礼,中部鲜卑随即成了待宰羔羊,当然也成了扶罗韩垂涎三尺的猎物。

不过,南部鲜卑王射墨赐的实力更大,扶罗韩非常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射墨赐对大汉的忠诚毋庸置疑,他的侄子射缨彤和儿子射虎追随大将军征战多年,自然不会背叛大将军。但问题是,射墨赐老了,他的嫡长子射隆很快便会继承射墨赐的王位,而射隆和扶罗韩却情同兄弟。当年射墨赐逃奔大汉的时候,射隆在弹汗山为质,他能活下来全靠扶罗韩的保护。射墨赐为此很感激扶罗韩,而扶罗韩也正是因为射墨赐的极力举荐,才被大将军选中做了扶持对象。

“如果射墨赐死了,扶罗韩得到射隆的帮助,实力骤增,必然会攻打柯比熊。”

田豫正想继续往下说,李弘挥手打断了他,“几年前,我曾听射墨墨赐说,他有意让射虎继承南部鲜卑,怎么现在又变了?”

“射虎虽然有射缨彤的支持,但射隆却有扶罗韩的鼎力相助,而且射隆毕竟是射墨赐的长子,南部鲜卑很多部落首领都支持他。射墨赐担心自己死后,手足相残,所以一直犹豫不决,至今没有决定继嗣一事。”田豫摇摇头,“我和王大人劝他尽快做出决定,免得惹出祸端,但他顾虑太多,估计一年半载之内不会有什么结果。”

“射墨赐老了。”李弘无奈苦笑,“这种事怎能犹豫?我是不是派个人再去一趟?”

“该说的话我们都说了,但射墨赐有射墨赐的顾虑,还是让他自己处理吧。欲速则不达,逼急了,反而会出事。”王泽摇摇手,“以我看,还是让柯比熊尽快返回火云原,适当的时候再让鲜于银将军亲自到火云原跑两趟,以示朝廷对他的重视,乘机警告一下扶罗韩、阙机等人,不要自找麻烦。”

“短期内,柯比熊回不去。”李弘说道,“朝廷决定先行收复河西,那里的仗还要打一阵子。另外,我觉得柯比熊没有必要急着回去,相反,我们应该把他尽可能留在河西,给扶罗韩足够的时间攻打中部鲜卑,然后我们再让柯比熊和步度更攻杀扶罗韩,让鲜卑人打鲜卑人。鲜卑人如果实力大损,大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保持稳定,这对我们的中兴大业非常有利。”

“大将军……”田豫急忙摇手,“你最好慎重一点,现在北疆不仅仅是鲜卑人的事,还有乌丸人的事。如果大漠先乱了,白山和辽东都有可能乱起来,到时北疆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李弘浓眉深皱,“乌丸人也敢叛乱?丘力居才死几年?蹋顿、乌延、苏仆延是不是都老糊涂了?”

田豫苦叹:“大将军还记得当初朝廷为什么要册封蹋顿为辽东乌丸大单于吗?”

李弘蓦然明白了原因,“丘力居的儿子长大了?”

“长大了。”田豫说道,“楼班不但长大了,而且还得到了辽东很多乌丸部落的支持。当初朝廷为了给公孙瓒将军报仇,特意册封蹋顿为大单于,意图在楼班长大后,挑起辽东乌丸内乱,继而杀了蹋顿,重创辽东乌丸。现在辽东的局势正在朝这个方向发展,而始作俑者就是我们自己。”

李弘想起往事,苦笑无语。这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乌丸人内乱,在辽东大打出手,形势对北疆极为不利。

“沙末汗和楼班结拜为兄弟,显然就是冲着蹋顿去的。沙末汗的背后是阙机,阙机的背后肯定有扶罗韩的影子。因为现在白山、代郡一带的乌丸人也出现了危机,而造成这种危机的就是扶罗韩和射隆。扶罗韩有意挑起幽州乌丸人内乱,其目的不言而喻。”田豫继续说道,“去年,代郡的乌丸首领冉冉死了,继任者是冉冉的儿子修武卢。修武卢和白山的乌丸渠帅能臣氐是甥舅关系,而能臣氐就是前白山大帅提脱的儿子。”

“当年,提脱和鲜卑人拓跋锋一起入侵幽州,大将军在恒岭一战中杀了提脱,其后提脱的部落被黑翎王难楼所收。十几年过去了,提脱的儿子长大了,他的部落也重新崛起了。能臣氐想报仇,但他的仇人实力都很强大,无论是白山乌丸大单于楼麓,还是上谷的白鹿王鹿破风,他都惹不起。他只能等待机会,只能想办法寻找援手。”

“扶罗韩想称霸大摸,射隆想赶走上谷乌丸人独霸赤水,能臣氐想报仇想独霸白山,而修武卢因为上谷乌丸人逐渐向代郡迁移并不断侵占自己的草场,对鹿破风也是心怀仇怨想乘机报复,于是几个人一拍即合,联手搅乱北疆局势……”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确有凭据……”李弘突然挥手打断了田豫,“这些话是不是楼麓、鹿破风和蹋顿对你说的?”

“不错,这是楼麓、鹿破风和蹋顿的猜测,但也是我们的猜测……”田豫指指王泽和祭锋,神情稍稍有些激动,“大将军,北疆局势的确山雨欲来,我们不能视而不见,任之发展。目前大将军把柯比熊调到河西的目的已经达到,大军也已收复洛阳,再把柯比熊留在河西战场上已没太大意义,应该即刻让柯比熊返回火云原,以缓解塞外危机。”

“缓解……”李弘举手轻轻抓了几下额头,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你们把大漠、辽东和白山等地的情况写一封详细的奏章,急报朝廷,请朝廷尽快拿出对策。我还要在晋阳停留一段时间,暂时不能回去。”

“大将军,你不和我们一起回长安?”王泽惊讶地问道。

“你们先回去吧,我难得有时间陪陪家人。”李弘笑道,“就算以权谋私吧。”

王泽、田豫相视而笑,不便再劝。

大汉建兴六年(公元202年),八月。

八月,关中,栎阳。

朝廷因为长安重建问题再起纷争。

重建长安,不但耗时长,所需财赋也极为惊人。

按照原定奏议,朝廷要在三到五年内建成未央宫、上林苑,建成东闹、北闹、西市、前殿、武库、太仓、三雍宫、太学等各类建筑,还要把长达一百多里的城墙全部修缮。至于长乐宫、建章宫,也将在其后陆续建成。

丞相蔡邕、太尉荀攸等大臣认为,不管重建长安需要多长时间,在天下尚未平定,大军随时都要出征的情况下,朝廷的财赋根本不够用,所以朝廷的赋税政策必须修改。在维持当前田赋徭役的基础上,对商贾征收重税,盐铁实施官卖,以便迅速增加朝廷的财赋总量。

这是朝中部分大臣们第二次要求修改赋税政策,而且还是以丞相大人为首,影响非常大。

大司农李玮、少府张范、大鸿胪袁耀、中书监陈群、太仓令徐陵等大臣随即予以反驳,提出拆除洛阳的南、北两宫和三雍宫、太学等建筑,把它们整体搬迁到长安,以此来节约重建长安的费用。朝廷赋税政策的确需要修改,但修改的方向是鼓励商贾营商,鼓励盐铁放开,甚至要适当减少田赋和徭役,以便让百姓在最短时间内吃饱穿暖。

两方激烈争论,各不相让。

长公主无奈,数次在栎阳宫召集朝中重臣议事,试图协调各方,让意见趋向统一,但结果越来越糟糕。

太傅杨彪、太常许劭、将作大匠董昭等大臣在长公主的授意下,联名上奏,提出了一个新奏议。洛阳的皇宫只拆一半,把北宫拆掉用来重修未央宫,而太学则留在洛阳,把洛阳建成为大汉的学术圣地。这样一来,朝廷财赋开支较大,所以有必要修改赋税政策。从长远考虑,杨彪建议限制商贾,对商贾征缴重税。

这个新奏议随即遭到了蔡邕和李玮等人的怒斥,双方把矛头一致对准了杨彪。杨彪左右不是人,又不敢得罪长公主,干脆故伎重施,腿疾犯了,告假,不上朝了。

长公主一筹莫展,只好手诏大将军李弘,请他即刻返回京都。

九月,大将军李弘携家眷赶到栎阳。

李弘在晋阳的时候就已经接到了丞相蔡邕等人的书信,对朝中的争议一清二楚,他已经拟好了奏章。

在朝议上,大将军李弘拿出了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洛阳的皇宫不拆,三雍宫不拆,太学也不拆,洛阳是大汉的东都,所有建筑全部保留并妥为修缮。

长安是大汉的都城,也可以称之为西都。都城要宏伟,该怎么建就怎么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总有一天会建成,没必要着急,更没必要规定完成的时间,也许后人修建的长安城更加雄伟,更加有气势。

在天下没有平定之前,百姓要节俭,官吏要节俭,朝廷也要节俭,所以先在长安重建未央宫、三雍宫等必需建筑,其它建筑待天下平定后再说。

朝廷的赋税政策要改,但要按照大司农李玮的奏议进行修改,百姓的赋税要适当减免,对商贾要更加优惠,盐铁要更加放开,要推动农、工、商全面高速发展,以此来增加朝廷赋税的总量。

十月初,在大将军的说服下,丞相蔡邕、太尉荀攸等大臣最终接受了这份奏议,长安重建的难题顺利解决。

然而,到了十月中,朝堂上却异变突起,矛盾骤然爆发。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三节

长安是大汉的都城,重建长安,除了要恢复皇宫外,最重要的就是重建三雍宫。

三雍就是明堂辟雍和灵台,在建筑上它叫三雍宫,但其实只有两座建筑。明堂辟雍是一座建筑,但它包含两种建筑名称的含义,而灵台是另外一座建筑。

明堂是皇帝颁布政令,接受朝觐和祭祀天地诸神以及祖先的场所,是大汉最高等级的礼制建筑。辟雍就是明堂外面环统的圆形水沟,环水为雍(意为圆满无缺),圆形像辟(辟即璧,皇帝专用的玉制礼器),象征王道教化圆满不绝的意思。至于灵台,则是观测天象的地方。

三雍代表着礼制,是大汉的象征性建筑,意义极其重大。

去年,太尉荀攸、太仆孔融、右车骑将军徐荣、将作大匠董昭、京兆尹赵戬五位大臣奉旨筹划重建长安一事,当时他们在奏章中虽然详细说明了重建方案,但因为时间问题,并没有呈递具体的图议。

今年洛阳大战结束后,朝廷各方对五位大臣的重建方案产生了严重分歧,直到九月大将军李弘回朝后,这份奏议才最终得到认定并形成决策。

十月中,在长公主的催促下,将作大匠董昭向朝廷呈递了刚刚绘制完毕的三雍宫重建图样。新建三雍宫全部仿制洛阳三雍宫,并没有什么变化。长公主、丞相蔡邕等文武大臣互相传阅图样,感觉都很满意。

尚书令崔琰拿到图样后,脸色马上就变了。他冲着已经迁升为治书御史的郗虑招了招手。郗虑走到崔琰身边低头细看,然后和崔琰小声商讨了几句。

长公主以为三雍图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急忙问道:“两位大人有何意见?”

崔琰躬身奏道:“殿下,臣认为,董大人所奏的这份三雍宫图样根本不符合本朝礼制。”崔琰大概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很大,声震殿堂。

霎时,朝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崔琰。

长公主非常吃惊,半天都没说话。

丞相蔡邕冷哼一声,怒声问道:“崔大人,理由呢?你的理由呢?”

崔琰泰然自若,躬身再奏,“本朝承继土德,重新定都长安,那么,这三雍是不是应该符合‘古礼’才对?”

丞相蔡邕似乎早就料到他有这句话,当即予以反驳,“本朝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一直延用‘今礼’。难道崔大人认为‘今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当然。”崔琰说道,“《周礼》、《孝经》中说,明堂,文王之庙。夏后氏曰世室,殷人曰重屋,周人曰明堂。东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五室,凡室二筵,盖之以茅。周公所以祀文王于明堂,以昭事上帝。由此可见,建明堂应符合‘古礼’,其应为五室,而不是九室。”

崔琰这句话刚刚说完,朝堂上顿时骂声四起,一片混乱。

太尉荀攸大声驳斥道,“《戴礼说 盛德记》中有言,明堂者,自古有之。凡九室,室四户八牖,共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茅盖屋,上圆下方,所以朝诸侯。其外有水,名曰辟雍。《明堂月令说》中也有言,明堂高三丈,东西九仞,南北七筵,上圆下方,四堂十二室,室四户八牖,其宫方三百步,在近郊三十里。先辈种种遗说足可证明,本朝三雍应符合‘今礼’,辟九室,毋庸置疑。”

郗虑当即嗤之以鼻,“戴德大师是孝宣皇帝朝的博士,《大戴礼记》是他选编先儒有关礼仪论述八十五篇而成,距今不过两百多年,但《周礼》、《孝经》呢?距今多少年?明堂到底是五室还是九室,难道还要争论吗?”

李玮极力支持崔琰、郗虑,他也说道:“郑玄大师曾说过,《戴礼》中关于明堂的记载,虽出于《威德》篇,言明堂应为九室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但其实都是取自秦相吕不韦所作的《春秋》,并不是什么古制。另外,讲学大夫淳于登曾说过,明堂在国之阳,三里之外,七里之内,丙巳之地,就阳位,上圆下方,八窗四闼,布政之宫,故称明堂。明堂,盛貌,周公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五精之神,太微之庭中有五帝坐位。郑玄大师同意淳于登之言,认为本朝立明堂于丙巳,就是由此而来。周人明堂五室,是帝各有一室,合五行之数,《周礼》依数以为之室,德行于今。因此,建三雍应依古礼,明堂应为五室。”

大臣们很快分成两派,在朝堂上吵成一团。

大将军李弘昏头昏脑地回到了府邸,还没坐下喝口水,谏议大夫赵松就来了。

赵松自从随同小天子亲征以来,和李弘的接触越来越多。李弘很喜欢他飘逸洒脱的性格,喜欢和他聊聊天,向他请教一些经文上的事,彼此很投缘。看到赵松来访,李弘急忙把他迎到书房,急切问道:“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朝堂上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啊?这个‘今礼’和‘古礼’是怎么回事?和今文经学、古文经学有什么关系?”

赵松笑着说道:“所谓‘今礼’,最早见于《大戴礼记 盛德》,也就是光武皇帝中兴后所采用的明堂制度。《礼图》中说,建武三十年作明堂,明堂上圆下方,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十二堂法日辰,九室法九州,即为现在洛阳明堂的九室建筑格式。‘古礼’则是指《周礼 考工记》所载的五室明堂之制。至于和今、古文经学有什么关系……”赵松迟疑了片刻后,继续说道,“戴德大师是今文《礼》学大家,因此一般来说,持‘今礼’观念的儒士几乎都是今文经学一派,但也有例外,比如蔡邕、卢植两位大人。他们是古文经学大家,但坚持明堂制度为‘今礼’,并把它写进了《汉书》。”

“也就是说,朝中很多古文经学派的大吏也是支持‘今礼’,就是九室明堂制度了?”李弘问道。

赵松点了点头,“大将军,我急急忙忙来见你,就是想向你解释三雍一事。今天朝堂上,李大人、崔大人、郗大人等大臣明显占据下风,这对朝廷的新政非常不利啊。”

李弘暗暗吃了一惊。建一个三雍宫,采用何种明堂制度,会对新政不利?他望着神情严肃的赵松,轻轻挥了挥手,“你慢慢说,我仔细听着。”

明堂是周制最重要的礼制建筑。明堂之制自西周开始广为流传。

昔年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周公于是辅佐武王讨伐殷纣。后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继而天下服。七年,致政于成王。在先秦典籍中,明堂多为布政之所。《孟子 梁惠王下》中说,“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如行王政,则勿毁之矣。”其实,明堂之制除了祭祀、布政外,还包括诸如内治、建官、颁朔、望气、大教、学校、养老、尊贤、飨射等多项礼制活动。

在儒家经典中,三雍是礼乐教化的象征。

先秦时期,礼乐教化一直是儒家孜孜以求的治国理想,然而在春秋战国,兵戎纷争,烽火连锦,以礼乐行教化所必需的稳定局面并未出现,儒家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迂阔之学”。

本朝立国之初,儒生们期望能“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材,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而陆贾、贾谊等学士亦提出了“礼乐教化”安天下的主张。但当时天下刚刚平定,财赋匮乏,将相只能以牛车代步,广设礼乐、详尽制度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在这种内无余财,外有强敌,诸乱未平,匈奴又至的混乱局势下,本朝初期只能行“黄老”之学,行无为之政,以便让百姓休养生息。

到了孝武皇帝时期,国事渐趋安定,财赋稍有盈余,这时才有论礼乐、建明堂之议。赵绾、王臧等公卿大臣打算仿照古制,在长安城以南建明堂,但由于“三雍”是儒家礼乐政治的象征,信奉“黄老之学”的窦太后极力反对。结果赵绾、王臧被迫自杀,丞相窦婴、太尉田蚡被免职。

窦太后死后,孝武皇帝大权独揽,他有能力建明堂了,却没有实施。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孝武皇帝虽然独尊儒术,但本质上还是推行王霸之道,他并不愿意实行礼乐教化的德政。他嘴里所宣扬的德政和他所做的事互相抵触,儒家理想与朝廷行事大相径庭,儒家之说多数是用来装饰政事。

到了孝成、孝元皇帝朝,儒学对国政的影响越来越严重,士人们也逐渐意识到,儒家的理想很难适应现实的需要,不能影响和控制朝政运作,继而导致士人们在礼制改革上的反复摇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士人们想了很多办法。

孝平皇帝朝,儒家思想开在朝政中取得了主导地位,儒学的声势日渐提高,朝廷开始调整早年在宗庙祭祀、礼仪制度、都城建筑等方面与儒家经典所记载的“古制”之间的差异,并进行局部修改。元始二年(公元2年),王莽奏请天子,建明堂、辟雍、灵台。元始四年,由古文经学大家刘歆依据《考工记》设计的三雍宫建成,本朝以三雍为代表的礼制建筑从此出现。

这座位于长安南门外大道东侧的三雍宫,完全符合《周礼》中规定的明堂必须位于“国之阳”的规定。它外围方院,四面正中有两层的门楼,院外环绕圆形水沟,院内四角建曲尺形配房。中央建筑下层四面走廊内各有一厅,每厅各有左右夹室,共为“十二堂”,象征一年的十二个月;中层每面也各有一堂;上层台项中央和四角各有一亭,为金、木、水、火、土五室,祭祀五位天帝。五室间的四面露台用来观察天象。这是一座五室明堂。

光武皇帝中兴之初,迅速修复了明堂、辟雍、灵台等礼制建筑,以表示其对儒家理念的认同,帮助其推行“修文偃武”之策。

光武皇帝充分利用这些礼制建筑进行礼仪活动,在明堂举行祭祀,在辟雍举行乡射、饮酒礼,在灵台辨云物、观休征,大大促进了儒家礼制建筑和儒家礼仪活动的融合,实现了自本朝立国以来儒士们几百年的梦想。

光武皇帝本是儒生,素习经典,他先有王莽托古改制的前车之鉴,后又借助符命而称帝,故而他对儒学的理解既不同于孝武、孝宣皇帝朝的“装点门面”,也不同于王莽的泥古,他把礼教和国政有效地结合了起来。同时,光武皇帝的中兴大臣中很多人研习经文,他们把儒家德政、礼乐、教化等学说和治国之道结合起来,以儒家学术思想作为国政的指导基础。三雍在儒家学说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在国政中同样占据了重要地位。

光武皇帝重视三雍,说明他愿意采用儒家礼乐教化来治理国家,这与孝武、孝宣皇帝朝重视武功霸业形成了鲜明对比。光武皇帝认为三雍不仅仅代表了本朝建筑合乎礼制的特点,也代表朝廷要强调“德治王政”,要重视礼乐教化,反对侧重于武功霸业,所以他所采取的明堂制度也完全和过去不同,他采用的是九室明堂制。

今天,朝中的大臣们要求仿照洛阳明堂重建三雍,要求继续实施九室明堂制,其用意是什么,不言而喻。

“三雍不是一座建筑,它是礼制,礼制是儒学的基础,儒学是国政的灵魂,它对朝政所产生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赵松郑重说道,“大将军,如果朝廷采纳了九室明堂制,很显然,朝廷的中兴策畴会渐渐向‘修文偃武’的方向发展,将来,也许就是几十年后,现在的中兴策略极有可能被彻底推翻,大汉可能会重蹈覆辙,再次走向败亡。”

李弘霍然醒悟,说了半天,还是中兴策略之争。

“看样子,这个朝廷要换换了。”李弘冷笑道,“有些人太老了,想法和我们的差距越来越大,该回家享享清福了。”

“明天,请崔大人、郗大人来一趟,我们好好谈谈,想个对策。”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四节

明堂之争爆发后,三雍宫的建设随即搁置,但为了不影响重建长安城的进度,长公主以天子名义下旨,拜左车骑将军徐荣为营都大监,将作大匠董昭为营都副监,于秋收后开始征调民夫建设未央宫和修缮长安城墙。

三雍重建关系到礼制问题,礼制问题又和汉祚的命运息息相关,持“今礼”和“古礼”两种观念的大臣们各不相让,朝堂上的争论日复一日。

从争论双方的官吏来看,坚持“今礼”,坚持九室明堂制的大臣们多在外朝,如丞相蔡邕、太尉荀攸、御史大夫刘和、宗正杨奇、廷尉张邈、太仆孔融、将作大匠董昭、光禄大夫钟繇、司隶校尉陈宫等公卿大臣。他们态度明确,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坚持“古礼”,坚持五室明堂制的大臣们多在中朝、内朝,尚书令崔琰、中书监陈群、侍中孙资等人也是据理力争,至死不让。

外朝和内朝再次针锋相对,朝政受到了严重干扰。

长公主在此事上的态度非常慎重。三雍毕竟不是一座建筑,它代表着礼制,是大汉社稷的象征。采用何种明堂制度关系着社稷的长治久安,不能随随便便做出决定,朝堂上的争论是必需的,必要的。

三雍的建设,从孝武皇帝开始,到孝平皇帝元始四年建成,其中历时一百多年,中间经历了无数次的争论。很多大臣、儒士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光武皇帝中兴后,三雍建设也数次反复,直到中元元年(公元五十六年)才正式建成,可见确定礼制的难度之大。

如果采用“古礼”,在三雍建设中采取五室明堂制,那么朝廷的典章制度就要以《周礼》为基础。

(《周礼》原名《周官》,相传为周公旦所作,本朝古文经学大师刘歆始称其为《周礼》。《周礼》分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篇,六官象征天地四方,体现了“以人法天”的思想。汉时冬官篇已亡,汉儒取《考工记》补之。)

如果采用“今礼”,在三雍建设中采取九室明堂制,那么朝廷的典章制度就要以《礼经》为基础。

(传说《礼经》为周公制作或孔子订定。近人认为这是春秋战国时一部分礼制的汇编,成书应在战国初期至中叶,即是汉时“五经”中的《礼经》。《礼经》分《士冠礼》、《士昏礼》等十七篇,详尽叙述了上古贵族生活各种主要礼节仪式。)

《周礼》为古文经学家所推崇,《礼经》为今文经学家所重视。“古礼”和“今礼”之争,五室明堂制和九室明堂制之争,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今、古文经学之争的延续。

今日朝廷的官学是“新经”,是马融、郑玄等一批经学大家历经数十年,数代人的研究后,融合了今、古文经学两家之长的新经学。在“新经”中,郑玄大师第一次提出了“三礼”之名,认为“三礼”应该并重,要互相取长补短。

(所谓“三礼”,就是《周礼》、《礼经》和本朝经学大师戴圣所编的《小戴礼记》。《礼记》是秦汉以前儒家各种礼仪著作选集,大都为孔子七十子后学所记,有《曲礼》、《檀弓》、《王制》、《礼运》、《中庸》、《大学》等四十九篇。《礼记》反映的基本内容多系先秦古制,亦录有一些孔子言论或其弟子对孔子思想的发挥,但也有个别篇章为秦汉儒生所撰。)

“新经”虽然提倡“三礼”并重,但在明堂制度上,郑玄大师曾在《驳许慎五经异义》中有过精彩驳论,他认为五室是周人的明堂制度,九室是秦人的明堂制度,五室明堂制度要远远早于九室明堂制度。也就是说,郑玄大师有明显的五室明堂制度的倾向。

其实,“新经”对古文经学本身就有明显的倾向,这是因为今文经学自光武皇帝后,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已经和谶纬之学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光武皇帝以符瑞图谶起兵,称帝后崇信谶纬,宣布图谶于天下,谶纬之学遂成为本朝重要的学术思想组成部分,具有很高的权威。流传在世的《易纬》、《书纬》、《诗纬》、《礼纬》、《乐纬》、《孝经纬》和《春秋纬》等“七纬”也成为儒士必修的典籍。谶纬的流行,导致朝廷在用人施政,各种重大问题的决策上,都要依谶纬来决定,而对儒家经典的解释,也要向谶纬看齐,这大大推动了本朝经学的神学化。与此同时,谶纬也导致了天人感应,阴阳灾异等思想在本朝的严重泛滥。

谶纬说白了,就是人为制作,是凭空臆想出来的,它可以被一些居心叵测者利用,拿来散布改朝换代的预言,这在最近十几年表现的尤为明显。“代汉者当为涂高”等谶纬一度传遍了州郡各地。所以张温、马日磾等大臣到了北疆后,曾一度奏请朝廷禁绝谶纬,收缴谶纬书籍,但因为今文经学势力庞大,根基牢固,成效甚微。

今日朝廷如果在三雍建设中采取五室明堂制,以《周礼》做为朝廷典章制度的基础,在“新经”中更倾向于采纳古文经学的治国理念,那么,今文经学将遭受持续的长久的打击,而谶纬之学自然就会成为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这等于公开砸碎了研习今文经学的门阀、世家和士人们的“饭碗”,断绝了他们的仕途,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们当然要誓死捍卫。

谶纬之学流传了两百多年,对古文经学家的侵蚀也非常厉害。这从古文经学的鼻祖刘向、刘歆父子的著述中就能看出来。而刘歆为了帮助王莽篡国,更是公开宣扬符瑞谶纬,所以很大一部分古文经学家也研习谶纬。马融、郑玄、蔡邕、卢植等古文经学大家都是谶纬学的高手。但是,在对待谶纬学的态度上,以马融、郑玄为代表的和以蔡邕、卢植为代表的古文经学家们却完全不一样。马融、郑玄精通谶纬,认为谶纬有害于经学和社稷,应该予以禁止。而蔡邕和卢植却予以认同。

在明堂制度土,蔡邕还著有《明堂论》,他在书中说得非常详细,认为明堂是德治王政的象征。明堂祭祀和布政作用相统一是建立在天人感应的学说上,对九室明堂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肯定。

这就是丞相蔡邕大人和朝中诸多大臣旗帜鲜明地反对五室明堂制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