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第十节(1 / 2)

大汉帝国风云录 猛子 36777 字 2019-09-25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六节

大将军李弘站在回廊边缘,望着灰濛濛的天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园内的花草树木都已枯萎凋零,满目萧瑟,阵阵寒风从树梢上掠过,发出令人心颤的凄凉呜咽。李弘稍感凉意,轻轻拉了拉身上的黑色大氅,缓步走进了花园。

这座府邸过去是长安一个富贾的宅院,规模不是很大,但位置很好,闹中取静,而且府内的建筑布局非常不错。长安动乱时,这位富贾携家逃到了益州,音讯全无,这座宅院随即成了无主之物。孝献皇帝在长安的时候,有不少朝中大员看中此宅的幽静,先后居于此处。这次外朝诸府迁进长安城,长公主本打算让大将军住到未央宫北侧的北阙甲第,但大将军拒绝了。他接受了贾诩的建议,搬到了这座宅院里,和贾诩做了邻居。

李弘走到院墙边,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听到仆役们来来往往欢快的脚步声,间或也还能听到几下清脆的琴声。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能坐在温暖的书房内弹琴的也只有雯儿。想到文静温婉、善解人意的雯儿,李弘心里立时涌起一股暖意,脸上也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刚才的忧郁和彷徨霎时不翼而飞。

他负手于后,闭起双眼,全神贯注地聆听着飘荡在风中的琴声,虽然听不真切,断断续续,但此刻在李弘的耳中,那就是天籁之音。它让自己忘记了一切,让快乐和幸福浸浴了全身。

天上飘下了雪花,漫天飞舞,美伦美奂。

琴声悄然而止。

李弘慢慢睁开眼晴,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从一场迷人的梦境中渐渐醒来。

李弘伸手掸了掸头发上的雪花,转身望着站在远处地傅干,漫不经心地说道:“下雪了。”

傅干抬头看看天上飞舞的雪花,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大将军最近沉默了很多,情绪也很低沉,常常夜不能寐,一个人徘徊在昏暗的烛火里。朝堂上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作为大司马大将军的李弘,不能视而不见,不能置之不理,但他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争斗双方都是朝中重臣,都是大汉中兴的柱石,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无论是蔡邕、荀攸、刘和、杨奇,还是郑玄、李玮、赵戬、朱穆、崔琰,他们都为北疆的崛起,都为拯救大汉,都为开创中兴大业建下了赫赫功勋。大汉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忠诚和才智,有了他们的血汗和进取,才有了今天中兴的希望。

现在,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任由双方杀得血流成河,损失最大的是朝廷,是大汉,中兴大业必遭重创。

如果利用北疆武人的力量,支持一方,打击另一方,结果更加难以预料。董卓在洛阳的失败就是个例子,其后果是社稷的败亡,李弘无论如何也不敢冒险。

退一步说,就算李弘动用了武力,把蔡邕等一帮老大臣全部赶出了朝堂,让北疆系控制了整个内外朝,控制了全部权柄,而后会发生什么?北疆系的矛盾即刻便会爆发。这在去年已经有了教训。当初为了攻打洛阳之策,北疆系的武人和士人几乎正面对决。从这件事就能看出,此刻李弘若动用武力干涉朝政,朝堂上正在争斗的双方为了防止“董卓之祸”重演,马上便会联手。

在中兴大汉这个前提下,北疆士人和大汉所有的士人一样,对所有可能危害社稷振兴的东西,都会坚决打击,绝不留情。

士人一旦联合起来了,一条心对付自己的敌人,这个敌人也就走到穷途末路了。

当年奸阉、何进、董卓、李傕、郭汜等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权臣们的最后下场,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士人们集体反抗,朝政必然荒废。朝政荒废了,社稷就会动荡不安。各地州郡的百姓因为没有活路了就会造反,继而社稷摇摇欲坠,倾覆在即。那时,即使你手握权柄,即使你主掌了“天下”,你又能支撑几天?

你可以控制大汉的权柄,控制大汉的京都,控制大汉的军队,但你能控制大汉十三个州的军政吗?你能控制大汉一百六十多个郡国的军政吗?你能让十三个州的士人都对你俯首帖耳吗?你能让大汉几千万百姓都对你顶礼膜拜吗?你以为自己窃取了国祚,挟持了天子,霸占了权柄就能为所欲为吗?

李弘自己就是个例子。当年少帝继承皇统的时候,李弘为什么要率十万大军威胁洛阳?当年董卓主政的时候,李弘为什么拒绝接受朝廷的调遣?当年袁绍等人起兵讨伐董卓的时候,李弘为什么拒绝参加?还不是为了北疆武人,为了整个北疆的利益?当朝廷不能满足北疆利益的时候,李弘的军队距离洛阳也就近在咫尺了。

前有李弘、袁绍等州郡大吏和朝廷对抗,今有刘表、曹操、孙权等州郡大吏和朝廷对抗。那李弘和北疆武人如果像当年的董卓和西凉人一样霸占了朝堂,会发生什么?李弘能满足所有人的要求?能保证所有的北疆武人、北疆士人,甚至包括天下士人,天下芸芸苍生的利益?

不可能,朝堂上不可能只有一种势力。社稷要想稳定,朝堂要想稳定,大汉要想富强,首先要让各阶层的人都能分享大汉利益。为了保证各阶层的人都能分享大汉利益,朝堂上就需要有代表各阶层的势力。北疆武人只是这些势力中的一个,它无法代表天下各阶层人的利益。

北疆武人掌握着军队,掌握着大汉最强悍的力量,但军队只是一把刀,是北疆武人用来实现和维持自己利益的武器。北疆武人不是大汉的军队,它只是大汉朝堂上的一股势力而已,它只代表着北疆的利益,军队的利益。当北疆武人的利益受到损害时,这把刀便会露出血腥的嘴脸,肆无忌惮地杀戮。

李弘是北疆武人的一个代表,是维持北疆武人利益的一个代表。当北疆武人的利益无法得到保障的时候,李弘如果没有及时站出来坚决予以维护,北疆其它武人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当年董卓死了,李傕、郭汜等西凉将领都干了什么?

蔡邕、李玮、崔琰和众多大臣恳请李弘不要在此刻率军出征,正是担心北疆武人失去控制,担心军队这把刀失去控制。

李弘出征后,朝堂上的争斗未必会停止。一旦粮草辎重供应不上,大军征伐失败,李弘也罢,北疆武人也罢,北疆士人也罢,都有可能失去理智。朝廷上的武人和士人,士人和士人将血腥厮杀。继而董卓之祸将再次重演,社稷将再度面临崩溃的危险。

所以,在目前这种社稷不稳,中兴大业极为脆弱的时候,稳定高于一切。

现在需要武人去打天下,需要士人去治理国家,需要武人和士人齐心协力。同时,为了巩固武人在朝堂上的地位,武人也需要维持士人之间的争斗,维持各方权势之间的平衡,从而保证武人的利益。而士人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为了自己的利益能够最大化,一方面想方设法在士人之间的争斗中赢得胜利,一方面也积极支持武人入朝,竭力拉拢武人,利用武人的力量打击争斗的对象。

各方势力在朝堂上互相利用,互相打击,互相扶持,互相依存,紧密联系,密不可分,这就象一条首尾相连牢牢捆住猎物的链条,任何一环断裂了,整条链条的作用也就失去了。猎物会被释放出来,已经断裂的链条要么被猎物践踏为齑粉,要么眼睁睁地望着猎物逃之夭夭,一无所获。

北疆武人要想进入朝堂,要想控制权柄,需要时间,需要一代人、两代人的努力。当年高祖皇帝朝的很多将军们,光武皇帝朝的很多中兴名臣们就是这样由武人逐渐转化为士人,继而控制和影响朝政的。像关中的马家,晋阳的王家就是例子。马援的后人,王霸的后人,在两百多年后的今天,依旧是朝堂上一支不可忽视,不可或缺的力量。所以北疆武人当务之急是维系朝堂上诸势力之间的平衡,维持朝堂的稳定,保住根基不稳的刚刚起步的中兴大业。

如何才能保证稳定呢?

“仲渊说了什么?”李弘走到傅干身边,打断了傅干的思绪。

傅干向空中伸出手,几片洁白的雪花轻轻地落到他的手心上,冰凉而柔润。“仲渊兄说,丁立和朱魭两位大人是清白的。”傅干小声说道,“他愤怒了。”

两个人并肩走在花园小径上,任由雪花洒满全身。傅干把事情的经过说完了,他停下脚步,轻声问道:“大将军,你到了栎阳后,打算说什么?”

李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彦才,你知道大汉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

当然是军队了。傅干不假思索地就想说出来,但话到嘴边,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答案肯定不对,马上把话又吞了回去。

“无坚不摧的力量,倾覆社稷的力量,威临四海的力量。”李弘神情平静,嘴角带着一丝笑纹,又补充了一句。

傅干微皱眉头,凝神沉思。

李弘微微一笑,“当年,太傅袁隗手中没有一兵一卒,但他毫无畏惧,和董卓血腥厮杀,倚仗的是什么?张温、马日磾、崔烈等七位老大臣赤手空拳,北赴晋阳,辅佐长公主筹划中兴大业,倚仗的又是什么?”

傅干两眼望着李弘,急切等待着答案。

“你还没有想出来?”李弘脸露笑容,亲热地拍了拍傅干的后背,继续说道,“当年,秦王赢政凭什么征服六国,一统江山?十五年后,这位伟大的始皇帝为什么丢掉了社稷?其后,高祖皇帝又凭什么击败西楚霸王项羽,建立了大汉?”

“法?”傅干吃惊地说道,“大将军是说国策?或者,是律法?”

李弘不置可否,“十几年来,大汉的军队打了一仗又一仗,是什力量让我们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兵律》?”

“或许你觉得不可思议,但你换一个角度,仔细想一想。如果没有《兵律》,没有正确的治国策略,如果没有‘法’这个无形的强大的力量在背后支撑着军队,我们能打仗吗?”李弘负手前行,傅干跟在后面仔细聆听,“同样,大秦统一天下,失去天下,高祖皇帝开创大汉基业,都和当时所采取的国策,律法有重要关系。”

“皇权、相权、兵权都是由‘法’而生,皇权和相权的制衡也是从‘法’而来,中兴大业也是因‘法’而得以推动和发展。”李弘挥了挥手,“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就是‘法’,虽然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天下苍生,天下万物都离不开它。”

李弘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若有所悟的傅干,郑重说道:“在黄老之学中,它叫‘道’。在本朝儒家学说中,它叫‘礼’。”

“隆礼重法。”傅干明白了,“大将军想和谐和合?”

“希望我能做到。”李弘忧心忡忡地叹道,“虽然,难度很大,但我不能不做。”

十二月上,关中,栎阳。

丞相蔡邕和大司马大将军李弘先后到达栎阳宫,拜见了天子和长公主。

天子在宫内设宴招待两位重臣。屋外雪花纷飘,屋内温暖如春,关系密切的君臣四人坐在一起,闲话家常,其乐融融。

李弘今天情绪不错,频频向蔡邕劝酒,席间就礼制、律法等问题虚心求教。

“先生,兖州刺史丁立和济阴郡太守朱魭虽然违律,但其本意还是为了社稷,为了百姓。所以,我认为朝廷应该在《田律》的相关条款上立即作出解释,并适当减免两位大人的罪责。”接着李弘从《春秋》、《礼记》之义上做了一番说明。

蔡邕一直静静地听着,神情间并无不快。李弘说完之后,他只问了一句话,“子民在明堂制度上,有什么建议?”

李弘张口结舌,愣了半天没说话,很是狼狈。

长公主同情地望着李弘,急忙岔开了话题。但蔡邕置之不理,再次追问了一遍。李弘话中的意思,蔡邕当然明白,但他现在必须逼着李弘表态。

朝堂争斗,要适可而止,不能引发血雨腥风,动摇中兴大业。目前朝堂上的势力虽然错综复杂,但要想达到目的,还是要首先得到长公主和李弘的绝对支持。蔡邕在上计中接二连三地查出问题,把矛头对准许劭、杨彪、李玮等朝中势力,就是想让郑玄、崔琰、郗虑等人失去支持和帮助,让朝堂争斗日趋激烈,从而逼迫长公主和李弘做出选择,说服杨彪、许劭、李玮等人改变初衷。

其实蔡邕这么做,也冒着很大的风险。朝廷中,上至京城诸府,下至各州郡县,如果仔细查,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利用律法漏洞或者直接违律的事。各级官吏为了给本官署、本治辖下的州郡县,或者给本人宗族捞取各种各样的利益好处,无不想方设法,各施妙招。像许混、杨懿这样明目张胆违律的官吏不在少数,而像丁立、朱魭这样围着律法边缘和朝廷明里暗里斗法的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事许劭、李玮、崔琰等人都知道,他们手上肯定都有很多大臣违法乱纪的证据,现在没有拿出来,没有上奏弹劾,估计也是考虑到朝堂各方的整体利益,所以暂时还在忍着。一旦事情不可收拾,他们势必会鱼死网破,大家拼个同归于尽,一起完蛋。

其实,很多官吏本人还是很廉洁的,就说许混和杨懿,家里有的是钱,没有必要贪赃枉法。但他们为了政绩,为了完成朝廷下派的任务,不得不弄虚作假,不得不利用各种机会和朝廷抢夺财赋。另外,他们有钱,不代表他们的下属也有钱。为了让下属们安心做事,为了奖赏下属们做出的贡献,他们必须尽可能给自己的下属谋取福利。试想,一个县衙只有十几个官吏,他们要想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需要付出很多血汗。你让这些人穷得叮当响,他们还有热情做事吗?就算有,那又能维持多久?既能守得住贫困,又愿意任劳任怨做事的官吏,世上毕竟很少很少。

至于丁立、朱魭在兖州郡县买卖土地的事,朝廷曾派行案使者多次下去协调,其中的经过朝廷一清二楚。黄河改道后,兖州很多地方成了黄泛区、河滩地,有些地方水退沙留,沙丘遍地,根本无法耕种。这些不可垦地卖出去后,最大的难题是重建沟渠以便有利灌溉,但朝廷调拨的钱太少。丁立和朱魭没办法,只好卖地筹钱。此事虽然违律,但当时朝廷是默许的,现在倒打一耙,的确说不过去。

蔡邕可以想象到李玮的愤怒,而他就是想激怒李玮,让朝廷局势愈发紧张,逼迫长公主和李弘让步。他必须这么做。因为双方争斗的时间越长,朝堂上的局势就越有可能失控。让蔡邕感到高兴的是,长公主的手诏来得非常快。

李弘在蔡邕的逼迫下,艰难地说道:“我的意思,明堂的事,推迟十年再议吧。”说完后他非常紧张地望着蔡邕,担心蔡邕一怒之下,臭骂自己一顿。

蔡邕显然没想到李弘会说出这句话,他瞪着李弘愣了半天。

长公主则喜上眉梢,冲着李弘嫣然一笑。她本来指望李弘先到栎阳宫,和他仔细商议一下。迫于朝堂现状,她打算让步了,同意采用五室明堂制。但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她必须得到李弘的支持,以便通过李弘来强行压制李玮。谁知李弘磨磨蹭蹭的,迟迟看不到人,反而是蔡邕先到了。当蔡邕逼问李弘的时候,她非常担心李弘和蔡邕吵起来。李弘和李玮的关系外人或许不清楚,但她知道,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就算李玮错了,李弘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李玮一边。两人十几年生死与共的交情,岂是朝政上的几点分歧就能击碎?

侥幸的是,李弘竟然想出了一个缓兵之计。

蔡邕怒哼一声,把手中的酒樽重重放到案几上,刚想指责李弘,长公主说话了。

“这件事就交给陛下吧。”长公主指着坐在一边百无聊赖,昏昏欲睡的小天子说道,“三雍建设关系到汉祚命运,容不得任何差池。今天我们既然解决不了,那就等到将来,陛下长大了,让他和大臣们一起解决吧。”

小天子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仰头打了个哈欠,然后接着长公主的话,顺嘴说道:“这种小事,交给朕好了,朕来解决。”

蔡邕瞪大眼睛,涨红着脸,张大着嘴巴,气得头晕脑胀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弘则喜形于色,笑眯眯地望着一无所知的小天子,高兴得连连拱手,“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小天子看到大将军奉承自己,以为大将军和自己开玩笑,赶忙一本正经地坐直身躯,学着大将军的样子,冲着他连连拱手,“爱卿神武,爱卿神武……”

长公主忍不住掩嘴而笑。

小天子看到姑姑被自己逗乐了,突然兴奋起来,冲着蔡邕又是连连拱手,“爱卿英明,爱卿英明……”

长公主伏案大笑。蔡邕非常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极其难受。

大将军李弘不失时机地举起酒樽,恭恭敬敬地说道:“先生,退一步吧。陛下有陛下该做的事,我们有我们该做的事,何必要越俎代庖?”

蔡邕想了一会儿,突然捋须而笑,“儿孙自有儿孙福。好,好啊……”

第二天,长公主在凤凰池(中书监)约见丞相蔡邕和大司马大将军李弘,商谈有关正月里的祭祀、典礼以及改元的事。

长公主认为建兴这个年号已经用了六年,考虑到朝廷已经收复洛阳,平定天下的日子也快了,中兴大业也走上了正轨,应该改元一次,表示中兴基石已经奠定,中兴大业正走向成功。

因为接近年关,朝堂上的危机也有了解决之道,凤凰池的气氛很轻松,很喜庆,笑声不断。

这时御史大夫刘和从长安城送来急奏。徐州特使荀彧违反禁令,私下会晤荀谌、辛评、审荣,密谋刺杀天子,叛逃襄阳。现已被京兆尹余鹏捕获,正在审讯。

凤凰池霎时变了天。

谋刺天子?惊天之闻。那可是谋大逆之罪,九族尽诛,罪无可赦。

长公主大怒。下旨严查,凡涉案者,杀。

丞相蔡邕和大司马大将军李弘急返长安城。

李弘和亲卫骑飞马回到长安城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鲜于辅、徐荣、张辽、司马懿、傅干、王凌、阎志、蒋济等人都在府内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李弘。

“给兖州、青州各部的命令是否已经下达?”李弘不待坐下,急切问道。

“命令已经下达了。”鲜于辅说道,“我们已急告兖州高览、徐晃、彭烈、魏续,青州臧霸、管亥六位将军,请他们做好迎战准备。”

“给颖川各部的命令也已经下达了。”徐荣说道,“我们要求王当、张绣、纪灵、宋宪四位将军密切注意豫州、荆州方向的动向,以防叛军攻击。”

李弘点点头,对傅干说道:“即刻奏请天子下旨,让青州、兖州和颖川各部集结军队,如果叛军来侵,则立即予以还击。”

“奏章已经拟好,请大将军过目。”傅干从案几上拿起了一卷文书。李弘没有接,挥手说道:“立即送到栎阳,快。”

李弘坐到案几后面,轻轻喘了几口气,然后抬头看看众人,无奈而痛苦地摇了摇头,“前天晚上,我和殿下说服了丞相大人,三雍的事无限期推迟,这个难题将来由天子去解决,谁知仅仅隔了一天,长安却出了这么大的事……”

众人神情沉重,一言不发。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同意他们单独见面的?”李弘的目光投向了鲜于辅和司马懿。

和徐州、江东的谈判一直在进行,李弘因为政务繁忙,很少参加,日常会谈都交给了鲜于辅和司马懿。

司马懿低头不语。鲜于辅苦笑,“快到年底了,我看也谈不出什么名堂,就让仲达陪着他们在长安到处走走,和一些老朋友见见面,这样或许有助于招抚。这件事我曾对你说过,你让我奏请天子,天子也同意了……”

“天子是同意他们离开馆驿,但并没有同意他们可以私下拜会老朋友。”李弘敲了敲案几,冷声说道,“仲达,你给我一个解释,他们怎么会单独见面?这次见面是谁安排的?是你吗?”

司马懿点了点头,十分愧疚地说道:“我被他们灌醉了,当时……”

“伯翰(余鹏)怎么会出现?”李弘一掌拍到案几上,怒声吼道,“你还要骗我吗?谁让你这么做的?是不是李仲渊?”

司马懿头一低,不说话了。

“我告诉过你,不要参予朝堂之争,你为什么不听?”李弘气得连拍案几,“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啊?”

“子民,冷静一点……”鲜于辅急忙劝道,“事已至此,还是快想办法阻止事态扩大,免得不可收拾。”

“太尉大人现在怎么样?”李弘颓然叹气,无力地问道。

“暂时他肯定要回避。”徐荣说道,“他和荀彧是叔侄,和荀谌也是同宗,日子难过啊。”

“辛毗大人呢?”

“辛毗大人已经被羁押。”张辽说道,“其他原袁绍的旧部,包括太仆丞韩浩大人,屯兵武关的子率大人,屯兵陕城的苏由大人,都要被羁押。”

“那袁耀大人呢?荀正大人呢?他们不会有事吧?”

屋内鸦雀无声,寒气层生。

“这事只要适当控制,应该不会牵扯到袁耀大人,但荀正大人……”鲜于辅低声长叹,“想当年晋阳的谋逆大案,冤死了很多人,这次恐怕……”

“这个李仲渊……”李弘连连摇头,无奈至极,“他太狠了,竟然想出这种主意反击……”

“大将军,不要再抱怨仲渊了,要怪就怪丞相、太尉他们出手太毒了。”王凌冷笑道,“丁立大人他们可以动,但动朱魭大人,那就是找死。北疆的人,岂能让他们这么欺负?”

李弘狠狠瞪了他一眼,想骂却没有半分力气。

过了一会儿,他指着司马懿说道:“你马上给我离开长安,快点离开,不要再惹事了。”

司马懿惶恐不安,连连点头,“我去哪?回河内吗?”

“你立即赶到河东挡住郑玄大师,把他接到洛阳去。”李弘说道,“我立即奏请天子和长公主殿下,拜郑玄大师为太学祭酒,即刻赴洛阳重整太学。”

“那辩议的事呢?”王凌奇怪地问道。

“三雍的事无限期推迟,还辩什么辩?”李弘骂道,“你也去,不要在长安给我惹事了。”

“文远,你马上回家收拾东西去。”李弘指着张辽说道,“我马上上奏天子,请他下旨,拜你为兖州任刺史,先把兖州稳住。”接着他看看鲜于辅和徐荣,“我打算让张郃暂领弘农郡太守,让高览暂领甘陵国相,让徐晃暂领济阴郡太守,你们看怎么样?”

“可以,应该让他们到州郡任职了,否则将来怎么办?”鲜于辅笑道,“我觉得颖川太守韩铭也可以回朝了,让王当兼领颖川太守吧。”

“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徐荣说道,“只要把州郡稳住,朝堂上怎么乱都没没关系,影响不了大局。”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七节

长安城的气氛非常紧张。

丞相蔡邕亲自赶到京兆尹府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书告太傅杨彪、大司马大将军李弘、太尉荀攸、御史大夫刘和四位上公大臣,请他们速到丞相府议事,商议对策。

太尉荀攸最先赶到丞相府。他一夜未睡,脸色非常差。看到蔡邕后,他愤怒地说道:“大将军亲口承诺过,他不干涉三雍之争,为什么出尔反尔?”

“你以为这是大将军干的?”蔡邕摇摇头,低声叹道,“你错了。”他把大将军建议无限期推迟三雍建设一事简单说了一下,“大将军提出这个建议,显然是想缓解朝堂上的矛盾,以便迅速稳定朝堂,他不会做出这种事。”

荀攸又惊又喜,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真的?”

“是真的。”蔡邕说道,“虽然我们没有证据,但可以肯定,这是李玮设下的圈套,大将军并不知情。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荀攸长吁一口气,摇摇晃晃地坐到席上,心有余悸,惊魂未定。自古以来,只要沾上谋大逆的边,那就是族灭之祸。不要说荀家、辛案两个家族了,就是整个颖川、汝南的士族都有可能遭到牵连。颖、汝两地门望族非常多,姻亲关系极为紧密,一旦杀开了头,那就不是几家的事,而是十几家甚至几十家的事。

“李玮太狠了,看样子,他是想把我们颖、汝士人一锅端了。”荀攸气得咬牙切齿,浑身颤抖。

“我说过,不要把朱魭扯进来,但你们就是不听。”蔡邕懊悔不已,连连叹气,“李玮的势力太强了,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贸然出手,必会遭到强劲反击。这事我有责任,我不该听你们的,不该听你们的话啊。”

荀攸稳定了一下情绪,重新估测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心里大概有了底。当务之急是保住颖、汝士人的势力,不能让颖、汝势力因为这件事遭受致命打击。

“你见到文若了?”

蔡邕摇摇头,“现在长安形势很混乱,我们非常被动,在事情没有转机之前,我不便见他们。不过,我已警告余鹏,这是谋大逆之案,京兆尹无权审问。我立即上奏天子,请天子下旨把此案即刻转到廷尉府。”

荀攸若有所思地望了蔡邕一眼。如果三雍一事无限期推迟,朝堂上也就不存在礼制争论问题,但因此事所引发的谋大逆之案还将继续,而朝堂上的争斗方向也将随之改变。

从袁耀入朝为卿开始,汝阳的袁阀势力再起,加上汝南平舆的许家,颖川的钟家、荀家、陈家和韩家,颖、汝士人在朝堂上的势力越来越大。目前,朝堂上的关、洛士人和颖、汝士人已经拥有了相当的实力。与此同时,随着蔡邕成为丞相,青兖两地的士人纷纷得到重用,他们也迅速成为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力量。

关、洛士人,颖、汝士人,青、兖士人先后雄起于朝堂,也就意味着北疆士人的实力在急骤减弱。北疆士人主要包括并州、幽州和冀州三地的士人,其中实力最强的就是原来追随大将军李弘的一帮士人。

今天朝堂上的形势显然对北疆士人非常不利,这从最近两年来朝堂上发生的一系列争论就能看出来。这些事如果放在三年前,北疆士人在朝堂上拥有绝对实力的时候,根本不存在争论。洛阳收复后,中兴大业的基石得以奠定,朝堂上的权势之争随即愈发激烈,而三雍一事则把各方权势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发。

三雍一事的争斗,表面上看是学术之争,但其实就是关、洛,颖、汝和青、兖三地士人联手打击北疆士人。

在北疆士人中,权势最大的是李玮一系,其次是冀州崔家,再次是晋阳王家。而以田畴、田豫、刘放为代表的幽州士人因为大多数属于北疆武人一系,在北疆士人中反而实力最弱。所以丞相蔡邕等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李玮作为打击对象,反而没有考虑引发这场争论的冀州崔家。

然而,在打击李玮之前,蔡邕等青、兖士人先打击了颖、汝士人中实力最强的许家,然后又打击了关、洛士人中实力最强的杨家,其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大家心里都有数。

其实,在三雍一事的争论上,直接打击李玮就行了,完全可以达到目的,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但蔡邕等人认为,北疆士人的背后是北疆武人,是大将军李弘,直接打击李玮可能会激怒整个北疆系,还是先打击汝南许家和关西杨家,把这场争斗的性质确定为学术之争为好。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结果和蔡邕等人的预料大相径庭。

北疆系的文武两道,各自给了他们重重一击。北疆士人来“武”的,玩了个绝户计,把颖、汝士人推上了绝境。北疆武人来“文”的,玩了个缓兵之计,把朝廷中的士人全部推上了“战场”。朝堂上的血雨腥风扑面而至,想躲都躲不掉了。

荀攸匆匆走出丞相府,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进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中散大夫荀正。昨天荀彧、荀谌等人被京兆府抓走后,他就预感到形势不妙,悄悄赶到荀攸府上商议对策。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两人大眼望小眼,一筹莫展。上午接到丞相的书信,荀攸迫不及待地驱车而来,并让荀正相随,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也好即刻商量,免得耽误时间。

看到荀攸气喘吁吁,惊恐不安的样子,荀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一句话都没敢问。

“前天,大将军在栎阳禀奏天子和长公主殿下,三雍之事无限期推迟。

荀正心神震骇,两眼蓦然睁大,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三雍之事无限期推迟,也就意味着朝堂之争全面改向,杨家兄弟会握手言和,崔家兄弟也会握手言和,朝堂各方会趁着这个机会把已经爆发的矛盾迅速转嫁到颖川士人头上,荀家死定了。

荀攸不待他说话,接着说道:“你现在去办三件事。第一,立即去拜会光禄大夫钟繇,告诉他,大将军已禀奏天子三雍之事无限期推迟,剩下的事他知道该怎么做。第二,找个亲信门客,让他即刻南下徐州。曹操要想保住江淮,就要想办法救文若(荀彧)。即使他不想救文若,他也要想办法替自己解脱,这对我们摆脱目前的绝境非常有帮助。第三,回家写封密信给中书监陈群大人。陈家和我们家是世交,颖川士人遭此噩运,他不可能视而不见。你拜请陈大人务必说服长公主,此案无论如何不能移交给廷尉府审理,这可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啊。”

荀正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即刻去办。”

“记住,这封信,黄昏前一定要送到栎阳。”荀攸用力拍拍荀正,“荀家能不能起死回生,就看这封信能不能及时送到陈群大人手上了。”

大司马大将军李弘和御史大夫刘和先后赶到丞相府,而太傅杨彪却迟迟不见人影。

“派人去催催吧。”李弘笑道,“风雪太大,老大人行走不便,估计要迟一会儿。”

“不要等他了。”蔡邕挥手说道,“这头老狐狸,成精了,就算催他十遍,他也不会来。长公主还在栎阳等着我们的奏报,不能再耽搁了,还是先议吧。”

四位大臣把京兆尹余鹏的奏章传阅了一下,都没有说话。

“这事牵连到颖州荀家,所以……”蔡邕望着荀攸说道,“荀大人是不是应该主动回避?”

“没有必要吧。”李弘马上说道,“目前证据不足,凭现有的几个疑点无法证明他们意图谋刺天子,余鹏大人也只是怀疑,而刘大人……”“李弘转头望着坐在身边的刘和,不满地说道,”你匆忙上奏天子,未免有些处置不当吧?“

刘和淡淡一笑,凑近李弘的耳边,低声说道:“陈好和郗虑两位大人拍着胸脯保证,你让我怎么办?强行压着不奏?我这颗脑袋还要不要?”

李弘冷哼了一声,刚想嘲讽他几句,荀攸说话了,“我应该回避,我马上禀奏天子。至于太尉府的事,我举荐左车骑将军鲜于辅大人代领。”

蔡邕脸色一寒,神情颇有几分不悦。

“此事牵扯到徐州曹操,兖州方向也许马上就有战事发生,所以我觉得让鲜于辅大人代领太尉事最为合适。”荀攸接着解释了一句。

蔡邕不好说什么,目光转向李弘。

“鲜于辅大人要主掌大司马府的日常事务,太忙了,不行。徐荣大人要负责重建未央宫,政务繁忙,也不行。”李弘稍稍想了一下说道,“我看让右卫将军、光禄勋张燕大人代领太尉事吧。你们看怎么样?”

大将军和荀攸两人非常默契,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搞定了。蔡邕不好说什么,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那我们就一起上奏吧。”

“还有一件事。”李弘说道,“丁立、许混、杨懿、朱魭四位大人被羁押后,兖州刺史部刺史和弘农、济阴、甘陵三个郡国的太守、国相不能长时间空缺,以免引起州郡混乱。考虑到目前的特殊情况,我建议让张辽将军暂时兼领兖州刺史,让张郃、高览、徐晃三位将军暂时兼领三郡国的太守、国村,你们觉得是否合适?”

蔡邕、荀攸、刘和暗自吃惊,不约而同地望着李弘,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非常愤懑的情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恐怕发动凌厉一击的李玮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局吧?暂领?什么叫暂领?北疆武人一旦进入州郡督领政事,也就意味着他们将开始逐步控制朝政。随着收复的州郡越来越多,随着天下逐渐平定,这些武人入朝为卿的步伐将不可遏止。

“这……不太合适吧?”蔡邕眉头深皱,缓缓摇了摇头,“他们常年征战,并不熟悉政务,如果……”

“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李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蔡邕,“朝堂上可以乱一乱,但州郡绝对不能乱。让几位将军临时督领州郡,正是为了确保地方上的稳定,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李弘的话让三人震骇不已。“朝堂上可以乱一乱”,这意思明白不过了。

荀攸没有丝毫的犹豫,马上赞同。刘和没有说话,他现在怀疑这件事的幕后操纵者可能是李弘,而李玮有可能上了李弘的当。

蔡邕凝神沉思,迟迟没有发表意见。

州郡大吏的任命是丞相的职权所在,没有丞相的举荐,李弘这话等于没说。而李弘现在提出来,却没有运用自己的特权,直接上奏长公主,显然是不想和中书监发生冲突。也就是说,自从去年北疆武人和士人分裂后,李弘对李玮已不再信任,而李玮也有意阻止北疆武人干涉朝政。昨天发生的事可能已经激怒了李弘。把荀彧、辛评这些人一锅端了,对稳定朝堂,对招抚叛逆,对朝廷的平叛策略都是一个严重打击,北疆武人将要花更长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在战场上,而李玮则能有效重创朝堂上的对手,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权势。

李玮锋芒毕露。李弘也罢,朝堂上的其他势力也罢,都被他逼得手忙脚乱,穷于招架。现在京兆尹已经抓到了人,御史台也把此案定性为谋大逆,而天子和长公主也知道了,这个案子铁板钉钉,无论如何都要死人了。为了控制局势,为了把危害降到最低,为了挡住李玮的“进攻”,只有借助李弘这张盾牌了。否则到了明年,朝堂上至少有一半都是陌生面孔。那些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到天上去了。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蔡邕挥手说道,“我们联名上奏,让他们即刻上任,务必稳住州郡。”

光禄大夫钟繇听完荀正的话,二话不说,急速驱车赶到大鸿胪府拜会袁耀。

袁耀思索良久,驱车赶往太傅府。杨彪是他的姑父,要想帮助颖、汝士人摆脱目前的困境,必须求助杨彪,和关、洛士人联手。

钟繇接着驱车赶往太常府拜会许劭。颖、汝士人本来就是利益相连的一体,此事若想取得转机,首先就要把和李弘关系密切的许阀、袁阀牢牢拉住。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八节

杨彪坐在火盆边,双手环抱,弓着背,静静听着袁耀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不喜欢袁术,甚至憎恶袁术,但他喜欢袁术的几个孩子,尤其这个袁耀,他怎么看怎么顺眼。自洛阳大乱后,袁耀跟在父亲后面征战天下,饱受苦难,父亲死后又返回江淮重整旧部,其坚毅的品性和卓越的才华无可挑剔。尤其最近两年,分裂多年的袁阀在他的努力整顿下,也大有起色。杨彪为此非常欣赏他,有心栽培他,在他回朝后,曾联合朝中很多重臣联名举荐他为上卿。以袁耀的资历和功绩,回朝之初就出任九卿,根本不可能,但杨彪做到了。他首先取得了李弘的支持,然后又说服了荀攸、许劭、钟繇、陈群、袁涣等颖、汝系大臣,结果把原本不可能的事变成了事实。

杨彪就有这样的能力,朝中上下对他很敬畏也在如此。当今朝堂上,若论权术高低,此老稳居第一。即使同辈的蔡邕、杨奇也甘拜下风。李弘在选择天子师的时候,没有选择蔡邕,而是选择了他,那可是经过了一番慎重而全面的考虑,权衡了所有的利弊。

袁耀把事情的始末,自己对朝堂局势的看法以及挽救危局的对策说完之后,躬身恳求道:“请姑父大人务必鼎力相助。”

杨彪呆坐在席上,望着火盆里跳跃的火苗,很长时间没说话。

“姑父大人……”袁耀担心他睡着了,小声催促道,“我们没有时间了,请您……”

杨彪缓缓坐直身躯,连连摇头,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袁耀大惊,“姑父大人,这可是谋大逆之罪啊。荀彧是曹操的人,辛评、荀谌、审荣是袁绍的人,他们和我们有很深的仇怨,如果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肆意诬陷,胡说一气,那要死多少人?姑父大人,请看在中兴大业的份上,务必伸以援手……”

杨彪看到袁耀惊慌失措的样子,捋须而笑。“孩子,你让我很失望啊。”

袁耀愣住了。

“虽然你到河北的时间很短,但作为上卿大臣,你对朝政的认识未免太过浅薄,令人失望。”杨彪苦笑,“看样子,当初丞相大人极力反对你出任大鸿胪一职,的确没错。”

袁耀心慌意乱,不知道杨彪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虽然不喜欢你父亲,但你和他比起来,差远了。”杨彪叹了一口气,冲着袁耀招招手,“你坐过来,我教教你。”

袁耀脸显愧色,像个孩子一样坐到了杨彪的身边。

“你能告诉我,现在朝堂上最大的危机是什么?”

“当然是谋逆大案了,这牵扯到朝堂各方权势。一旦身陷其中,必定万劫不复。”袁耀不假思索地说道。

杨彪的笑容显得很慈祥,他微微摇头,温和地说道:“显光,动动脑子,再好好想想。”

袁耀想了一会儿,大概猜测到杨彪的意思,脸上的神情有几分疑惑,又有几分茫然。

“收复了洛阳,等于奠定了中兴大业的基石,天下平定的日子屈指可数,几乎与此同时,朝堂上隐藏了多年的矛盾也迅速暴露,并且迅速激发了。”杨彪不待袁耀回答,自己先说了,“什么矛盾?想想何进你就知道了,外戚之祸已初现端倪。再想想董卓?武人干政,祸乱社稷的危险也越来越近了。”

“谁是外戚?”杨彪眯起眼睛,望着袁耀问道,“不要我说了吧?长公主权力再大,朝中大臣的权势再重,也比不上大将军李弘手里的军队。而大将军为了自己的权势,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军队。李弘现在为什么要带着小天子出征?为什么要给小天子准备实力?为了锤炼天子,为了辅佐小天子,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给自己将来以外戚的身份继续控制朝政铺路。”

“事实已经摆在这里。大将军有两个女儿,大将军和长公主的关系朝堂上下都清楚,再过几年,小天子长大了,长公主自然会向大将军提亲。”杨彪笑道,“试问,现在朝中哪位大臣敢向大将军提亲?你敢吗?”

袁耀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向大将军提亲,等于和皇帝抢媳妇,纯粹找死。

“如果没有大将军,也就没有今天大汉中兴的希望。大将军忠诚于大汉,忠诚于天子,这是朝堂上下的共识。我们都愿意大将军至死都能象过去一样,象现在一样,始终不渝地拱卫大汉。但大汉四百年来的事实告诉我们,外戚始终是危害社稷的最大祸患。当今朝堂上,包括长公主,包括大将军自己,谁敢保证大将军将来不会成为第二个王莽、梁翼。”

“王莽、梁翼等外戚干政祸国的教训我们不能视而不见,董卓和一帮野蛮的武人倾覆社稷的教训我们也不能视而不见,而我们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流血流汗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中兴大业毁于一旦。所以,新政中首先规定了外戚、宦官、后宫不能干政,即使皇统出现了问题,国政也由顾命大臣主掌,而绝不能交给后宫。违律者,以谋大逆罪论处。然而,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律法能不能得到遵从,关键要看人是否愿意遵从律法。”

“难道……”袁耀迟疑良久,小声问道,“这就是朝堂最大的危机?这似乎……有点想得太远了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况国事?未雨绸缪,是朝廷必须要做的事,难道我们眼看着危险一步步逼近,还无动于衷吗?”杨彪笑道,“当然了,外戚干政不是现在朝堂最大的危机,朝堂上目前也没有外戚。但为了防止外戚干政,为了中兴大业的成功,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朝廷要早作准备,不能等到外戚干政了,再去亡羊补牢,以致双方杀得血流成河,汉祚倾覆。”

“那么,朝廷用什么办法才能确保大汉律的权威,防止外戚干政?很简单,官制,卓有成效的官制。官制的核心是什么?是皇权和相权的制衡。皇帝做皇帝的事,丞相做基相的事,大臣们做大臣们的事,保持权力的制衡。如此一来,我们才能最大程度地确保社稷的稳定,确保社稷地长治久安。”

“但现在呢?现在的官制是什么?是朝堂各方为了开创中兴大业,不得不互相妥协的一种极度畸形的官制。这种官制随着洛阳的收复,中兴大业基石的奠定,它对社稷的危害,对中兴大业的危害越来越严重。中兴大业能否成功关系到所有人的利益,所以官制的修改也就成了当务之急,但官制的修改要触及到天子、长公主和北疆武人的利益,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中兴大业的快速推进,酝酿了朝堂上一场最大的危机,那就是官制的危机。”杨彪拍拍霍然大悟的袁耀,笑着说道,“它的爆发是必然的,当它爆发的时候,它会把所有人都牵扯进去,谁都躲不掉。”

杨彪咳嗽了几声,伸手拿起一块炭木丢进了火盆,然后掸了掸手上的灰,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来看一看,解决这场危机的突破口是什么。”

“官制要想达到最理想的状况,首先要维持皇权和相权的平衡,也就是说,外朝要拿回全部的相权,而中内朝的权柄会有很大损失。至于兵权,则回归于皇权和相权之内。”

“朝堂上如果实现了这种格局,长公主和大司马大将军李弘的权柄将遭到严重削弱,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如何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呢?”杨彪笑道,“突破口就在大将军身上。”

“去年,北疆士人和北疆武人的分裂,其始作俑者就是长公主。洛阳收复后,北疆系的权势太大,长公主担心董卓之祸重演,利用当时朝堂上的形势,说服了李玮夫妇,并联手骗得了李弘的支持,结果官制修改成功,而北疆士人和北疆武人也走上了分裂。”

“长公主担心李弘祸乱社稷,李弘何尝不担心长公主把持朝政危害朝纲,所以他反手一击,不但在出征期间带上小天子,还迅速给小天子培植势力。”

“然而,目前的官制严重束缚了两人进一步增长权柄。长公主很难夺回兵权,李弘也很难控制朝政,而实际上掌控了中书监的李玮则成了限制两人权柄增长的最关键人物。”

“李玮……”杨彪的语气突然凝重起来,“李玮是个奇才,当今世上,能把权术玩弄的如此出神入化的,只有他一个,我自愧不如。朱俊大人眼光独到,竟然相中了这么一个弟子。过去朱俊大人器重他,后来张温、马日磾、赵岐等人也极为看重他,认为他是大汉中兴的柱石,现在看来此言不虚啊。”

杨彪颇为感叹的连连点头,“你看,如今长公主要倚仗他的权势才能进一步维持和巩固自己的权柄,而李弘则要依靠李玮的帮助才能影响和控制朝政,两人都不能离开李玮,而李玮则能利用他们两人的支持进一步扩大自己的权势。”

“但是,目前的官制同样阻碍了李玮增长权势。”

“官制的修改非常迫切,但为什么长公主、李弘和李玮三人都没有修改官制的意思?因为修改官制要涉及到兵权,长公主和李玮不敢动,李弘则不愿动。为了打破僵局三方都把目光投向了外朝。”

“长公主如果控制外朝,她的权柄自然更加稳固,她可以联合内外朝一起威胁李弘,迫使李弘交出部分兵权。但长公主一旦势力强劲,极有可能形成后宫之祸,将来天子无法主政。”

“李弘如果控制外朝,兵权和相权联手,完全可以有效制约长公主,防止将来长公主把持朝政,拒绝还政于天子。但这样一来,天子主政后,极有可能形成外戚之祸。”

“李玮如果控制外朝,可谓权势倾天了,将来,他既能联合李弘逼迫长公主还政于天子,也能联合长公主逼迫李弘交出兵权。但李玮这个人野心极大,手段狠毒,将来极有可能形成权臣之祸。”

“丞相和外朝大臣们当然不愿意受到控制,而且他们非常担心将来后宫、外戚、权臣之祸危害社稷,所以他们奋起反击,这也就是三雍之争的由来。三雍之争虽是权力之争,但直接关系到中兴大业的成败,为此我们不得不联手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