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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帝国风云录 猛子 42669 字 2019-09-25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六节

十二月十九日,颜良和于毒分别从新野和穰城赶到位于夕阳聚的天子行台,拜见天子。

军议上,行台尚书令傅干分析了南北双方形势,详细阐述了襄阳在平定天下策略中所处的重要位置。

荆襄位于长江中游,是长江上、下游之间的中枢,其外围有桐柏山、武当山、荆山等绵延的山脉为险阻,内有汉水、长江等江河通往四方,自古便有“用武之国”之称。从东西方向来说,它是江淮、吴越和巴蜀之间的联系枢纽。从南北方向来说,它是关中、中原和江东、巴蜀各地之间的接合部。所以荆襄的归属,直接决定了统一大战的成败。

如今南北对峙,双方的战线东西绵延四千里,襄阳就处在这条战线的中间,攻克襄阳,汉军随即截断了叛军的防线,控制了长江中游,这样汉军上可以威胁巴蜀,下可以威胁江淮和江东,渡江之期指日可待。相反,如果汉军不能攻克襄阳,那么叛军随即可以以襄阳为中心,和东西方向的两个战场遥相呼应,协同作战,这将给北方造成严重威胁。今年叛军乘着我主力大军征伐大漠之际,三路同时北上攻击,就是一个明证。

南阳距离襄阳三百里,是荆襄的防御前沿,守住了南阳,荆襄也就安全了。而荆襄是东南的屏障,荆襄的安全直接关系到江淮和江东的安全,因此,江淮的曹操和江东的孙权、周瑜将很快做出反应。他们可能在年后再次出兵北上攻打中原。同时,巴蜀的刘备为了帮助刘表摆脱困境,也有可能出兵陇南,威胁长安。

“早在迁都长安之时,朝廷就拟定了平定天下的策略。”傅干说道,“稳定西北两疆和大漠是平定天下的基础,然后占据陇南,实现以拢制蜀之策。一旦以拢制蜀得以实现,攻占荆襄就成了当务之急。只要拿下了荆襄,切断了叛军整体防线,我们就可以南北夹击巴蜀。巴蜀收复,荆襄在手,江淮和江东彻底失去了屏障和支援,败亡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

“现在西北两疆和大漠在陛下、大将军以及数万将士历时三年的征伐中,已经稳定,以拢制蜀之策也在赵云、颜良和司马懿等诸位将军的努力下顺利实现,攻占荆襄随即成为平定天下最关键一战。荆襄平,则天下可定。”

接着傅干把南阳战局做了综述,仔细说明了当前大军攻打南阳的诸多困难。

“目前我们在南阳战场上占据了主动,形势十分有利,但如果大军不能在三月之前攻克宛城,把战线推进到襄阳城下,我们势必会失去主动。”

“开春后,不出意外的话,巴蜀的刘备会出兵陇南,徐州的曹操会威胁中原,江东的孙权和周瑜会再次兵临淮河攻打豫州,襄阳的刘表也会调集长江水师和荆州南部郡县的军队展开反攻,我们将在四个战场上同时作战。朝廷财赋将面临巨大危机,南阳战场可能因为粮草不足而陷入僵局,最后不得不撤兵而回。”

傅干手指地图上的宛城,略略提高了声调:“叛军坚守南阳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把我们的主力拖在南阳战场上,拖得越久,形势对他们越有利。叛军有坚守的条件,首先他们在宛城、涅阳和育阳三城屯有六万多大军;其次他们有充足的粮食军械;第三襄阳距离南阳战场很近,荆州主力随时可以北上支援;第四他们刚刚击败了杨凤将军的军队,士气非常旺盛;第五我们再次攻打南阳,虽然利用速度完成了包围,但准备不足,将士疲惫,时值冬天气候寒冷,短期内根本无力攻陷三座坚城,他们有足够的时间重新调整部署,想方设法击败我们,从而利用此次决战,最终确立南北对峙的局面。”

“所以,在未来三个月内,我们必须攻陷三城,夺取南阳。”傅干面对诸将,继续说道,“严冬对攻守双方来说,其实都是平等的,严冬既是困难,也是机会。只要谁能把困难转化为机会,谁就能取得更多的优势。西海大战的条件比现在恶劣无数倍,但我们依旧取得了胜利,这说明恶劣的气候并不是我们夺取南阳的最大困难,我们最大的困难是粮草军械严重不足。”

“杨凤将军在南阳战败的时间是九月,叛军取得胜利后,主力北上攻打鲁阳威胁洛阳,这时南阳各地马上开始了秋收。叛军在我们再次攻打南阳后,退回宛城坚守,他们从容不迫的原因就是因为城内府库装满了粮食,他们不怕被包围。但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进攻神速,他们没有时间撤走南阳百姓,坚壁清野,这给我们就地筹措粮草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傅干环视帐内诸将,用力挥了一下手臂,“我们打坞堡,摧毁所有的坞堡,这样粮食、衣物、军械、民夫统统都有了。我们力争在正月十五之后,展开决战,三月之前,务必夺取南阳。”

大帐内顿时欢腾起来,颜良、王当、于毒、于氐根、梁百武等人连声叫好,而钟繇、王凌、杨修、蒋济等人极力劝阻。

钟繇很激动,连声劝谏天子。攻打坞堡,势必会激起南阳乃至荆襄人的愤怒和反抗,将来双方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只能死战到底,这将严重阻碍天下一统的进程。其次,坞堡的防御能力很强,坞主、宗主为了宗族性命和财富,肯定负隅顽抗,这将危害到将士们的生命,影响大军的战斗力。其三,由于战乱不止,有些坞堡是由逃难的士族、流民、匪寇、散兵等人为保全性命而修建的,这些坞堡没什么财富,和门阀富豪们的坞堡不是一回事,要区别对待,不能一概而论。

钟繇为此提出建议,先派人手持天子诏书,招抚各地坞堡,取得南阳门阀富豪的信任和支持,然后再视坞堡的规模和财富,适当征缴和赊借钱粮,尽可能缓和双方矛盾,为攻占南阳后的重建和稳定,以及为后期在攻打襄阳的过程中实施招抚、离间、分裂等各种破敌之策打下基础。

“说得好,说得好,爱卿说得好……”小天子指着摩拳擦掌的王当责备道,“你就知道杀,杀,你看钟爱卿考虑得多周到。杀人嘛,也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能像土匪一样穷凶极恶。你以为你还是太行山的贼老大?你现在是大汉的右将军,你的军队也是大汉的仁义之师,怎么能烧杀掳掠呢?”

“是,是……臣知错,知错……”王当老脸一黑,狠狠瞪了钟繇一眼,躬身领罪。

“你带上朕的圣旨,带上五千精锐,还有祭锋将军的胡骑营,速去速还。”小天子背着钟繇暗暗给王当使了个眼色,“过年前,把这事解决了,否则你给朕滚回长安去。”

王当心领神会。“陛下,南阳坞堡太多,要想全部解决,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能不能再给臣一万人马或者再派一军?”

“哦……”小天子抓了抓脑袋,目光转向了颜良。钟繇不待他说话,抢先跪了下去,“陛下,臣愿意领一军……”

“哎呀……”小天子惊叫一声,从席上一跃而起,三两步冲上去扶起了钟繇,“不行,不行,爱卿年纪大了,不能去。现在正是严冬季节,日夜率军驰骋太辛苦了,还是让颜爱卿去吧。颜爱卿是大汉第一悍将,冲锋陷阵乃是份内之事。如果让你去,朕就要背上不敬的罪名了。”

钟繇气苦,沮丧叹气。王当本是黄巾小帅,其手下也是黄巾悍将,对坞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当年黄巾军攻打坞堡,烧杀掳掠,最后只留下一片焦土,手段非常残忍。让王当去打坞堡,结果不言而喻。颜良嗜杀成性,天下闻名,他去招抚坞堡,哪个坞堡敢投降?不投降就打,打完了就杀,南阳坞堡的命运可想而知。

事情的发展和钟繇的预料一模一样。

王当带着一万步骑向宛城的东南方向攻击,逢堡就攻,逢人就杀,一时间烟尘滚滚,尸横遍野。

颜良带着长水营和虎贲营向宛城西南方向攻击,他更血腥,不但攻杀坞堡,就连普通村庄也不放过。自新野、穰城一线到襄阳、邓县一线方圆数百里的范围内,房屋全部被焚,钱粮财物全部被抢,十几万南阳百姓肝胆俱裂,一路悲号,迅速越过了汉水,逃向了襄阳。

这突如其来的杀戮让南阳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开始南下逃亡。刘表没来得及坚壁清野,汉军帮他做了,只不过短短时间内数十万百姓逃入襄阳,让襄阳的形势骤然紧张。

汉军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新野到襄阳一百五十多里的地方变成无人区,这样汉军的铁骑就能发挥威力,就能在新野和襄阳之间纵横驰骋。汉军只要一万铁骑,就能把荆州的援军死死压制在汉水一线动弹不得,然后汉军就可以集结所有的步卒大军向宛城、涅阳和育阳三城发动猛烈攻击。

然而,这种血腥的屠杀和掳掠对汉军攻打荆襄非常不利,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此刻钟繇、王凌、杨修等人已经无心劝阻天子了,因为从晋阳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将军书奏天子,恳求天子同意他在正月初七迎娶长公主。

当初天子赐婚,只是一种婚约,并没有和大将军确定具体的迎娶时间。现在大将军病情刚刚好转,随即提出了迎娶长公主的要求,而且还确定了日期,这给人一种非常突然,非常仓促的感觉,同时也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窒息难当的感觉。

大将军的病好了,又要迎娶长公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小天子当着大臣们的面,很是忿忿不平。“姑姑当初和朕说好的,说举行迎亲大礼的时候,一定要朕参加。朕只有一个姑姑,她出嫁的时候,朕怎能不参加?现在距离大礼的日期只有十几天了,朕又不能离开南阳,这怎么办?怎么办?”

他看看大臣们,眼珠子转了一下,马上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脸。“朕能不能去晋阳?”

大臣们不约而同地给了他一个白眼。这时候丢下战场不管,去晋阳参加大将军的迎亲大礼,亏他想得出来。

“朕日夜兼程,来回最多不过二十多天,不会耽误什么大事。”小天子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哀求道,“诸位爱卿都是国之柱石,天下贤良,南阳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大臣们各有心思,一个都不理他。小天子左看看,右看看,小嘴一撇,哭了,哭得很伤心,“朕要去晋阳……朕一定要去……朕想姑姑……”

贾诩一看不好,转身就跑了。傅干把脑袋一抱,“臣头痛,先告辞了……”也跑了。玉石拱手正想说话,小天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袍袖,哭得更加凄惨,“爱卿,你陪朕一起去吧……”玉石不知如何是好,求助地望向王凌、杨修等人。杨修一声不吭,一溜小跑逃出了大帐。王凌、蒋济很同情地冲着玉石苦笑了一下,也走了。

钟繇犹豫了半天,低声劝道:“陛下,如果你想参加长公主的大礼,可以下旨给大将军,请他延期迎娶,待南阳大战结束后……”

“哇……”小天子号淘大哭,“姑姑为了朕,头发都白了,朕怎能不仁不孝,让她伤心……”

钟繇惭愧不已,告罪离去。大帐内转眼空荡荡的,大臣们都走了。

“好了,好了……”玉石轻轻拍了拍怀内的小天子,“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哭了……”

小天子偷偷从玉石的肋下瞄了一眼大帐,马上止住了哭声,嘿嘿笑了起来,“爱卿,朕的姑姑好厉害,这种事她都能猜中。”

玉石叹了口气,语调悲凉,“当今天下,除了陛下,还有谁愿意把长公主嫁给大将军?”

“有啊……”小天子拍了拍玉石的胸脯,“还有爱卿你啊。”

“臣……”玉石欲言又止,嘴唇动了两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自己又何尝愿意让大将军迎娶长公主?有婚约是一回事,娶回家做妻子又是一回事。大将军和长公主结为夫妇后,到底是福是祸,谁能预测得到?兄弟啊,希望你还能像过去一样运筹帷幄,战无不胜,千万不要因为一念之差葬送了大汉啊。

小天子擦了把眼泪,笑嘻嘻地站起来,“姑姑去晋阳前,嘱咐朕说,大臣们会阻止她出嫁,所以特意告诉朕一个应付的办法。不过这办法让朕太丢脸了,堂堂一个大汉的天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号淘大哭。哎……”小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朕确实很伤心,很想哭。姑姑只有我一个亲人,她出嫁的时候,朕竟然不在她身边……”突然他想起什么,坐到玉石的对面,“爱卿,姑姑是不是担心朕哭不出来,所以故意不让朕参加她的大礼,让朕伤心欲绝……”

“陛下很想去晋阳吗?”玉石拉住小天子的手,爱怜地问道。

“你也想去吧?”小天子说道,“你和大将军亲如兄弟,一定很想去晋阳看看他。不过大将军的病肯定好了,否则他不会这么急着娶姑姑。”

玉石知道小天子在安慰自己,心里蓦然酸楚,泪水霎时润湿了眼眶。兄弟,我们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小天子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大汉即使没有你我,小天子也一样能把它治理好。

十二月下,长安。

天子和行台大臣倾向于官制修改,这个消息一度让长安很兴奋,而丞相李玮也收敛了锋芒,专心于“上计”,和朝中诸府紧密配合,想方设法给南阳战场筹措钱粮,朝堂上出现了罕见的“稳定”。但随着晋阳传来大将军即将迎娶长公主的消息,这种“稳定”的假象立即被打破。

丞相李玮迅速赶到尚书台拜会了骠骑大将军赵云、太傅刘和、尚书令田畴,要求告假离京。他接到了大将军和长公主的邀请,北上晋阳参加大将军的迎亲大礼。

丞相离京可是国之大事,没有天子的钦批万万不行。但现在情况特殊,一则天子远在南阳战场,信使往返需要时间,而大将军正月初七就要迎娶长公主,时间上肯定来不及。二则李玮得到了大将军和长公主的共同邀请,而且大将军有意请李玮担任男方的迎亲使者,朝廷无论如何也不敢延误李玮北上的时间。所以赵云、刘和、田畴稍稍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让李玮离京,同时书奏天子,请天子下旨批准。

李玮离京了,长安也热闹了,在新年即将到来的爆竹声里,长安的门阀世家、官僚士人、商贾富豪借着各种各样的机会聚在一起,商讨应对来自晋阳的“狂风暴雨”。

十二月二十四,礼官大夫崔均、廷尉左监崔林突然登门拜访太仆卿崔琰。

崔均是崔烈之子,冀州安平国的安平人。安平崔家声势显赫,从孝昭皇帝时开始发迹,至今已经三百年的历史,其中最著名的人物就是崔骃、崔瑗、崔寔和崔烈。(安平距离博陵只有几十里路,所以也叫博陵安平崔家,博陵崔家和清河崔家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门阀第一姓。如果从唐中期门阀衰落算起,崔家在历史上整整风光了八百多年。)

崔琰、崔林是堂兄弟,冀州清河国的东武城人。清河崔家和博陵崔家是一个祖宗,但博陵崔家历来以正嫡自诩,而清河崔家也承认这一点,一般都说自己出自博陵。

三人一个辈份,崔琰年纪居长,仪表堂堂,才学惊人,名震天下,如今是新经学的泰斗,在朝堂上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崔均、崔林和他比起来,那就差远了。所以当初崔烈大力栽培崔琰,力挺清河崔家,把自己儿子和博陵崔家丢一边了。

崔琰把两人迎进书房,还没说上几句,崔均就直接说明了来意。“季珪兄,最近长安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很多,你是不是应该避一避,不要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以免祸及宗族。”

崔均这句话是笑着说的,但话里的意思就很尖刻了。崔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他盯着崔均冷声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大祸已经临头?”

崔均和崔林互相看看,不以为然。

“长公主和大将军的事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他们迟早都是一家人,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崔均说道,“长公主为大汉,可谓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牺牲了太多太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应该有点良心,让她了了心愿。如今她都快三十了,还是孑然一身,孤苦凄凉,你看得下去吗?难道非要等到大将军死了,或者等她一头白发了,我们才放过她?”

“陛下今年整整十岁,只要再等三年,或者再等六年,长公主就能得偿心愿。她既然已经等了十几年,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个三年五载?”崔琰厉声说道,“你们不要自欺欺人了,大将军想干什么,难道你们不清楚?”

“大将军想干什么?”崔均猛地一拍案几,瞪着眼睛叫道,“他难道还想篡夺社稷?他如果要篡夺社稷,他有的是机会。当年十万大军陈兵黄河威胁洛阳就是机会,当年勤王成功后机会更好,孝献皇帝驾崩,那等好机会到哪找去?现在小天子长大了,羽翼渐丰了,他反而要逆天而行,要篡夺社稷,这可能吗?小天子刚刚五岁,他就带在身边征伐天下,他想尽一切办法让天子长大,让小天子掌控军队,让小天子建功立业,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就是为了让小天子羽翼丰满,然后和小天子逐鹿天下?是你没脑子,还是大将军没脑子?我父亲真是老糊涂了,他怎么会看中你?你哪一点像个中兴名臣?”

崔琰大怒,刚想反驳,崔林站了起来。“两位兄长不要生气,一家人,好好说话,不要吵,越吵越坏事。”

崔琰冷哼一声,强自忍着怒气,缓缓说道:“如今形势明摆着,大将军在身体尚未恢复的情况下急于迎娶长公主,目的是为了镇制长安,而镇制长安的目的是为了支持李玮,支持朝廷的改制。也就是说,他默许李玮的改制,想让改制者牢牢控制朝政。他认为只有李玮的改制才能保证大汉中兴。这些年,他之所以带着小天子征伐天下,其根本目的是想把以民为本的观念深深种植在小天子的心里,从而确保天下百姓的利益,确保改制之策的长久实施,确保中兴大业按照以民为本的思路持续推进。但事实上,李玮的改制正在偏离这个思路,盐铁官营,农商并重,计口授田等等新制并没有让‘民’受益,相反,他严重损害了‘民’的利益。”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这些年,我们崔家在新政中得到了什么实际利益?没有,我们崔家的财富没有任何增加,相反,我们占有的田地少了,我们的荫户没有了,我们的门生子弟很难进入朝堂了,甚至连我们赊借给朝廷的钱粮也被侵吞了。你再看看普通百姓,他们的日子可有改善?没有,沉重的租赋和徭役让他们举步维艰,生活艰难。”

“相反,你看看李玮,看看军功阶层,看看过去没有地位的商贾,看看过去没有权势的富豪,看看他们的财富是不是正在增加,他们占有的田地是不是正在增多,他们的权势是不是正在增大?更可笑的是,那些粗通经文的寒士,无耻的商贾,粗鄙的富豪竟然也敢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和我们同殿为臣。如此下去,大汉还能中兴吗?百姓还能安居乐业吗?汉祚还能延续千秋万代吗?”

崔均沉默不语。

“大将军迎娶长公主,并不是为了篡夺社稷,这一点,朝堂上下都有共识,我们也祝福他们。但问题的关键是,大将军选择这个时候迎娶长公主,等于公开支持李玮,支持改制,这样一来,小天子还敢和我们站在一边吗?”

“修改官制的目的首先是重新分配权力,削弱改制派的实力,然后再利用行台和晋阳之间的权力争斗,把小天子争取过来,继而一步步地修正改制中不合理的地方,确保中兴策略真正按照以民为本的思路持续推进。”

崔均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郑重说道:“今日朝堂上,真正掌权的是大将军,你这么做,肯定会激怒他。这次大将军以迎娶长公主的名义把李玮请到晋阳,显然是警告长安。以我看,你还是适可而止,不要再和李玮针锋相对了。”

“是啊,兄长,你要好好想想,要慎重。”崔林也劝道,“丞相大人离京后,长安的门阀世家有两种态度。一个是和宗室大臣联手,竭尽全力扶持小天子,先让小天子主掌权柄,然后再想办法把持朝政,重修律法。虽然这办法时间长,但稳妥有效,比如许靖、荀攸、张范、袁耀等诸位大人就是持这种态度。”

“还有一些人打算在南阳大战结束,小天子回京后,联合小天子修改官制,以此激化晋阳和长安之间的矛盾,然后利用长公主和小天子的关系,逼迫大将军做出让步,从而削弱李玮的权柄,为下一步重修律法做好准备。陈群、董昭、袁涣、司马朗、卫觊等大臣就是持这种意见。”

“总之,在小天子没有真正控制权柄之前,我们不宜和晋阳决裂,免得激怒大将军,祸乱社稷。”崔林言辞恳切地说道,“季珪兄,有些人的话你不要听,免得上了他们的当,给他们利用了。”

崔琰苦叹:“我的苦,你们哪里知道?许劭、王剪、张燕、襄楷、王真等人最近在晋阳悬瓮山谈经论道,大谈援道入擂、道儒相融之事,和晋阳的儒生们通宵达旦地辩论。张燕说,要道儒互融,而襄楷提出了以道代儒,许劭更是惊人,竟然说要弃儒入道。”

崔均和崔林闻言大惊。“这是真的?”崔均失声问道。

“大将军和长公主结为夫妇后,权势太大,如果他们被张燕、许劭、襄楷等人说服,把道家黄老之学引入国策,不但中兴大业受到影响,就连新经的官学地位都要受到挑战。”崔琰愤怒地说道,“张燕、杨凤和很多黄巾系文武大臣当年都曾从事张角学习《太平经》,都是道家子弟。这些年他们隐忍不发,就是在等待机会。现在他们看到新经和今古文经学斗得两败俱伤,随即准备东山再起,而襄楷的突然出现,必定和此事有莫大关系。”

“张燕学的是《太平经》,他现在敢提吗?”崔均问道,“他不怕长公主砍了他脑袋?”

“张燕是道家子弟,他学的是《老子》,是《黄帝四经》。”崔琰叹道,“我一直小看了他,没想到他道法高深,竟然在这个时候以这种办法东山再起。”

崔均和崔林面面相觑,感觉长安形势越来越复杂了。

“我绝不会让他得逞。”崔琰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谁敢亵渎新经学,我就杀了谁。”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七节

新年快到了,西北两疆和大漠上的胡族各部首领、边郡文武大吏担心大将军的身体,纷纷以各种借口派遣使者和属吏携带重礼赶到晋阳探视,匈奴大单于刘豹和东部鲜卑王柯比熊甚至亲自赶到了晋阳。

十二月二十七,天子圣旨送达晋阳,同意大将军李弘于正月初七迎娶长公主,赐长公主食邑万户,赐价值两亿钱的金银绢帛,并把晋阳宫赐给大将军和长公主夫妇为新居。

大将军和长公主上表,婉拒天子厚赐,仅愿意接受食邑两千户的贺礼。

十二月二十八,不其侯伏完、丞相李玮到达晋阳,随同而来的还有骠骑大将军赵云的夫人蔡琰、征西大将军庞德的夫人王芙等一帮大臣家眷。长安诸府和众多公卿大臣都派人送来重礼相贺,京城中的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纷至沓来,晋阳热闹非凡。

老大臣郭蕴、太尉张燕、左卫将军吕布、并州刺史张白骑出城迎接不其侯伏完和丞相李玮。

不其侯自阳安长公主病逝后,几乎与世隔绝,除了偶尔和淳于嘉、张喜、赵温等一帮老朋友聚聚外,很少出门。这次长公主大婚,第一个邀请的就是他,现在和长公主最亲密的长辈也就剩下这位年迈的姑父大人了。因为长途跋涉的原因,伏完疲惫不堪,气色很差,但精神不错,看到多年不见的郭蕴,他非常高兴,拉着郭蕴说个不停。

李玮和众人寒暄一番,闲聊了几句,然后邀请张燕和自己同坐一车。

“今年冬天,晋阳已经下了几场雪?”李玮掀开车帘,望着车外白茫茫的原野,笑着问道。

“两场雪。”张燕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

“最近很累?”李玮放下车帘,坐到了张燕的对面。

“马上过年了,又要准备迎亲大礼的事,的确有些忙。”

“不要办得太隆重,如果过分奢侈,大将军肯定不高兴。”李玮笑道,“另外,也要照顾到两位夫人的情绪。当年大将军娶她们的时候,非常简朴,这次……”

“陛下已经下旨了,我不敢不尽力。”张燕苦笑,“大将军和长公主三番两次嘱咐我,叫我不要太铺张,而两位夫人却说,要以最隆重的方式把长公主迎进家门,我夹在中间难做人啊。”

“这事很突然。时间仓促,想办得隆重一点很困难。”李玮说道,“陛下是不是很遗憾?姑姑出嫁,他却远在南阳战场,一定非常伤心。”

张燕叹了口气,“殿下这个决定太突然了,我们完全始料未及。”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玮一眼,“都是因为你啊。”

李玮歉疚地笑笑,“大将军的身体怎么样?”

“恢复的速度很快,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张燕说道,“现在可以下地走走了,到了春天,应该能痊愈。”

“这次大将军算是捡了一条命。”李玮叹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让天下最有名的医师全部赶到晋阳?我听说襄楷大师突然现身晋阳后,就知道大将军无忧了。”

张燕失声而笑,“仲渊,你也能未卜先知了?”

“我要是能未卜先知,还用得着到晋阳来避难?”李玮没好气地说道,“长安的形势对我越来越不利,朝堂上下齐心协力对付我一个,我招架不住了。”

“是吗?”张燕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还会招架不住?长安的形势正在向预料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并没有出现意外啊?”

“飞燕兄,你何必明知故问?”李玮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恼怒,“你到晋阳后,和道家一帮人都干了什么?襄楷大师、王真道人、长乐道人、郗俭道人……嘿嘿……天下有名的道家高人都聚在了一起,不用说也知道干什么。”

张燕微微一笑,“道家子弟聚在一起,当然是谈论道家之事,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道家自孝武皇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开始,至今已衰落三百多年,而大汉倾覆又和太平道、正一道(即五斗米道)等道家学派有直接关系,这时候你提出什么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你什么意思?你让儒家怎么想?他们会任由道家东山再起?”李玮的语气渐渐严厉,“长安形势正因道家的这些言论而变得复杂,本来矛盾重重的儒家各派突然尽释前嫌联手了,他们把矛头一致对准了道家,对准了太尉大人你,对准了朝中黄巾系大臣。”李玮伸手拍了拍张燕的手臂,无奈地说道,“飞燕兄,儒家各派肯定会借助这件事大做文章,你和黄巾系大臣假如因此遭受重挫,大将军也罢,我也罢,都将受到影响,至于我先前所定的计策也将功亏一篑,无法实施。如果你我两人都被赶出了朝堂,新政还能坚持几年?中兴大业还能按照我们的思路和设想持续推进吗?”

张燕眉头微皱,不置可否。

“飞燕兄,大将军娶了长公主后,退出朝堂的速度越来越快,此刻我们务必牢牢控制朝政,以便在小天子主掌权柄后,还能按照既定国策推动中兴大业持续发展。”李玮郑重说道,“这几年是关键,是关键啊,不能出一丝一毫的问题。如果我们稍有差池,极有可能满盘皆输,我们二十多年的努力转瞬就会灰飞烟灭。”

“仲渊,杀人解决不了问题,解决不了大汉中兴的根本问题,更无法让大汉长治久安。”张燕稍加犹豫后,缓缓说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从大贤良师死去我们逃到太行山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尤其是这些年,朝堂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我们杀人杀得越多,形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复杂了,斗争也越来越激烈了,这让我彻夜不安。我觉得我们走错了路,我们必须冷静下来,好好反思一下,从错综复杂的形势中找到解决问题的头绪,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就是你的办法?你让儒家联手对付我们,你自毁长城,你阻止我铲除朝堂上的对手,这样就能解决目前的问题?”李玮愤怒地质问道。

“我们已经杀了一批,但事隔几年,同样的矛盾再度激化,我们再杀一批难道能消除这个固有的矛盾?只要矛盾存在,它就会激化,只要激化,我们就要杀人。杀了一批又一批,杀得完吗?杀人者必被人杀,杀戮太多,树敌就太多,我们终究有一天也会生死族灭。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能维持新政,还能让中兴大业按照我们的设想推进吗?”张燕有些激动,声音非常急促,“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历史上这类教训太多了。我们应该吸取教训,而不是重蹈历史的覆辙。”

“道家已经没落了三百多年,无法东山再起了,这是事实,是事实……”李玮瞪大眼晴,面孔涨红,用力挥动着手臂,“从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开始,道家就再也没有机会推行以无为治国的理念了。”

“孝成皇帝朝,朝纲不振,道家高人甘忠可献《包元太平经》,劝说天子以无为治天下,但刘向等大臣以‘假鬼神罔上惑众’的罪名把甘忠可杀了。孝哀皇帝即位后,国政混乱不堪,甘忠可的弟子夏良贺和大臣李寻等人再次以《太平经》劝说天子重振社稷,天子相信了,改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以无为治国,并让李寻等大臣实施改制,但在儒士们的联手打击下,这帮人人头落地。”

“光武皇帝中兴之期,也曾有意起用道家黄老之学制定国策,恢复国力,然而儒士们的力量太强大了,他根本没有机会。”

“孝顺皇帝朝,道人宫崇献上《太平清领书》,说是天赐的能让天下长治久安的神书,孝顺皇帝觉得很不错,请大臣们看看,但大臣们认为此书妖妄不经,把它封存在东观了。”

“孝桓皇帝因为没有子嗣,曾召见襄楷大师,襄楷大师乘机劝说天子以黄老之术治国,并呈献《太平经》,大臣们闻讯,马上找了个借口把他关进了北寺狱。”

“你师父大贤良师张角干脆举旗起事,试图以武力推翻汉祚,在废墟上重建社稷,用道家黄老之术建造一个太平世界,结果……”李玮看到张燕脸色很难看,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接着往下说道,“现在你又来这一套,你以为凭你的实力可以推倒儒学,再度以道家黄老之学治国吗?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张燕冷眼望着李玮,沉默了半天才说道:“你到晋阳来,就是为了这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想阻止也来不及了,你的所谓道儒相融的言论已经传遍了长安。”李玮严肃地说道,“我到晋阳来就是郑重告诫你,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不要试图重振道家黄老之学,就算长公主和大将军被你说服了,我也不会同意。你不要搞到最后兄弟相残,祸乱社稷。”

张燕两眼微微眯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你是不是想利用这件事给长安制造混乱,以便乱中取胜?”

李玮愣了一下,然后仰天打了个哈哈,极力掩饰心中的慌乱。张燕就是张燕,什么都瞒不过他。

“飞燕兄,道家有道家的长处,儒学有儒学的优点,两者互相融合,互补长短,这一点我还是可以接受的,相信当今天下的儒士们也能接受。毕竟当初鸿儒董仲舒创立的新儒学就是融合了儒家、道家和阴阳家三派之长嘛。今天儒学墨守成规,固步自封,重提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之策,不但有利于儒学的进步和发展,也有利于社稷的长治久安,朝廷应该大力支持。”

“在社稷中兴之期,国策偏重于文武兼备、刑德并用、以法为符、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恭俭无为、贵柔守雌等原则符合朝廷的利益,也符合新政的发展方向。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势必要革新儒学,让儒学摆脱重重桎梏。所以此刻朝廷如果能适时提出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之策,肯定会得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支持。”

“但是,以道代儒,甚至弃儒入道,却是万万不可以。”

“我什么时候说要以道代儒、弃儒入道了?”张燕嗤之以鼻,“我说过要以道家黄老之学治国吗?革新儒学的难度非常大,而道儒相融不过是个切入点,而要打开这个切入点,首先就要重提道家黄老之学。把黄老之学的优点和长处拿出来,让儒家认同和接受,然后才能逐步开始道儒相融的步伐。这需要时间,更需要适当的方法和策略。”张燕两眼盯着李玮,冷声说道,“你在长安都干了什么?是不是散布流言,说我要以道代儒、弃儒入道了?”

李玮笑笑。“我是担心你把持不住,上了襄楷、王真等人的当,又走上那条不归路。”

“你不是担心我把持不住,而是借机想杀更多的人吧?”张燕冷森森地问道。

李玮连连摇手,“飞燕兄,误会,绝对是误会……我怎么会把你推到风口浪尖?”

张燕冷哼一声,“我说过,杀人者必被人杀,你自己小心了,不要玩火。”

“不会,这种事绝不会发生。”李玮自信地说道,“你在晋阳提出道儒相融之策后,长安的形势马上就变了,而我们……”他指了指张燕,笑着说道,“也就从这场杀戮中脱身而出。高,太高了……”李玮冲着张燕竖起了大拇指,“当今天下,若论博弈之术,当首推飞燕兄。”

张燕迟疑了良久,蓦然明白了李玮的意思,脸色顿时就变了,“你想把长公主推出来?”

“长公主危险了,小天子才会发怒,才会暴虐。”李玮靠在车座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小天子只有一个至亲的亲人,谁想伤害长公主,谁就会遭到血腥的报复……天下人或许都认为长公主和天子之间只有权力之争,没有血肉之情,可惜,可惜……以常理和经验揣度问题,往往会出事,这次也是一样,很多人该会为自己的无知和愚蠢付出生命的代价……”

张燕瞪着得意洋洋的李玮,一股杀气喷涌而出。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本来为了稳定朝堂,缓和长安各方矛盾而想出来的道儒相融之策竟然给李玮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杀人计,成了李玮血腥杀戳的工具。这个人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当真是可怕、可怖至极。

长公主在晋阳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住在晋阳宫,龙泉的别府一般只有夏天才去。悬瓮山下还有一座雅致的小别府,是当年长公主为了求学方便而特意在城外修建的,后来这里成了长公主的休憩之地。

伏完和李玮等人赶到悬瓮山下,看到长公主带着许劭、王剪、襄楷等一帮大儒名士远远迎出,慌忙行礼。

长公主让众人免礼,然后象个孩子一般冲进了伏完的怀里,把他紧紧抱住了。“姑父……”长公主刚刚喊了一声,泪水忍不住滚了下来。伏完两眼一红,哽咽难语,“孩子……孩子你总算熬到头了……你姑母临终之时,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婚事。如今好了,你太皇太后、你父皇、你母亲,还有你姑母,泉下有知,都能瞑目了。”

长公主看到亲人,心中悲楚,趴在伏完的怀里,低声饮泣。

“这是喜事,是喜事……应该高兴……”伏完轻轻抚摸着长公主消瘦的肩膀,小声安慰道,“三十那天,去龙山祭祀宗庙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父皇……”

晚上,晋阳侯府。

李弘斜躺在榻上,神情欢悦。李玮、张燕、吕布、燕无畏、张白骑、卫峻等人围坐四周,随意闲聊。

“奉先兄,听说你夫人要临产了……”李玮笑道,“是哪一位夫人啊?”

“我哪来的几位夫人?不就是小月一个嘛。”吕布指着李玮调侃道,“仲渊,你不会乘着筱岚在晋阳的时候,偷偷又娶了一个吧?”

“他哪有那个胆子?”燕无畏不屑地撇撇嘴,伸手在李玮面前晃了晃,“只要筱岚一句话,我立马赶到长安把他阉了。”

众人哄堂大笑。

“无畏兄,你自己娶了一个又一个,难道我就不行?”

“不得了,仲渊家要后院起火了……”燕无畏狂笑着站起来,冲着屋外大声叫道,“筱岚……筱岚……”

李玮吓了一跳,冲上去就捂住了燕无畏的大嘴,“大过年的,你给我找什么麻烦?兄弟啊,嘴下留情,嘴下留情……”

张燕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仲渊,你就这胆子?你也太丢人了,你可是大汉堂堂的大丞相……”

“仲渊,要不要我亲自劝劝筱岚……”李弘不敢笑得太放肆,担心牵动伤口,憋得面红耳赤,但还是忍不住跟在张燕后面加了一句,“你说说看,你看中了谁家的女儿?”

“不劳你关心,你还是把殿下早早娶进门,让殿下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吧。”李玮把燕无畏摁到席上坐下,笑嘻嘻地说道,“这次你捡了一条命,以后就不要到处乱跑了,还是老老实实在晋阳待着,全心全意生儿子吧。前些年如果你一直待在朝堂上,两位夫人恐怕早就给你生下我儿子了,何苦现在把希望寄托在殿下一个人身上?”

“对,对,大将军要努力,要多生儿子,最好让殿下一年给你生一个。”卫峻兴奋地大声叫道,“我看殿下那面相,那身形,肯定年年生儿子,次次生儿子……”

“胡子,你吃饭的家伙不想要了?”张白骑佯装惊骇之色,伸手去拽卫峻的长髯,“你敢在殿下背后这样说她,你找死哦……我看你可以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重回大漠做马匪了。”

“你懂个屁……”卫唆满不在乎地推开张白骑的手,“那天,我来找大将军,偷偷听到……”卫峻突然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地说道,“两位夫人和殿下正在向筱岚讨教生儿子的事,呵呵……”

“这种事你也能听到?”李玮顿时激动起来,“殿下怎么说,殿下怎么说……”

“我不知道。”卫峻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我没听两句就吓得转身跑了……对了……”卫峻一把抓住他的袍袖,“筱岚没告诉你?”

“女人的事,她怎么会对我说?”李玮不满地埋怨道,“你胆子怎么那么小?多听两句你会死啊。”

“秀儿那鬼精灵来了,我敢偷听吗?”胡子瞪了他一眼,转身冲着李弘笑道,“大将军,殿下说她做梦都想给你生个儿子,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你还说你没有听到。”燕无畏抬手打了卫峻一下,“还听到了什么?”

胡子不理他,继续对李弘说道:“大将军,等你病彻底好了,我弄些虎鞭、鹿鞭、牛鞭什么的给你补补,听说吃啥补啥。生儿子不容易,首先你要生龙活虎才行,否则……”

“谁要生儿子?”屋门突然推开,筱岚走了进来,笑容满面地问道,“胡子兄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娶妾生子?”

“啊?”卫峻吓了一跳,心虚地连连摇手,“不是我要娶妾生子,是仲渊要娶妾生子……”

“胡子,是你说殿下要生儿子,怎么突然扯到我头上了?”李玮气得咬牙切齿,作势扑上去就打。卫峻“抱头鼠窜”,夺门而去。众人捧腹大笑,接二连三地“告辞”走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走吧……”筱岚拽了拽李玮,“这几天客人非常多,大将军太累了,让他早点歇着吧。”

“不,不……我还好……”李弘指着李玮说道,“让仲渊陪我再聊会儿,我有些事要问问他。”

筱岚颇有深意地看了看李玮,转身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听说这次你到晋阳,把黄门鼓吹带来了,还把长安太乐宫的乐工和百伎也一起带来了,浩浩荡荡的几百人,你想干什么?”

李弘示意李玮坐到自己身边,语气渐渐严肃。

“新年到了,朝廷要举行祭祀、朝会等一系列大典,这些大典要天子主持。但今年情况有些特殊,陛下在南阳战场,长公主在晋阳,长安只有一帮大臣。”李玮笑道,“如果让我这个百官之首的丞相代替天子或者长公主主持大典,未免于礼不合,所以我和太傅刘大人、骠骑大将军赵大人仔细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在晋阳举行这些大典,让长公主主持典礼仪式。一来这样符合礼制,二来在晋阳举行典礼,规模要小很多,可以替朝廷节约一部分典礼开支,三来长公主正月初七大婚,因其身份特殊,典礼应该很隆重。但长公主极力反对婚嫁奢靡,要求简办,天子和朝廷为此很为难,仔细考虑之后,朝廷决定遵从长公主之议,最大程度地削减聘金和嫁妆,禁止长安和各地大臣亲自北上晋阳恭贺以减少婚宴和其它各项开支。不过长公主身份太高贵,大婚之礼就算不奢侈,但也不能不豪华。为了让典礼看上去豪华气派,朝廷决定把长安太乐宫的乐工和百伎全部送到晋阳,让他们呈献精彩的乐舞,以表示天下同庆之意。”

李弘刚想说话,李玮伸手阻止了他,“大将军,长公主这个迎亲之期选择得好啊,过年了,百姓高兴,载歌载舞乃是人之常情。这时举行迎亲大礼,既能和百姓同喜同乐,又能表达普天同庆之意,一举两得的好事啊。”

李弘笑笑,摇摇头,“仲渊啊,你用意何在,难道我不知道吗?殿下已经还政于天子,但你还让她主持祭祀等一系列大典,等于告诉天下人,大汉的权柄实际上还控制在殿下手上,这对长安和行台来说,意味着什么?殿下嫁给我了,大婚之礼纷华靡丽,朝廷为了恭贺,竟然从长安调来太乐宫的乐工和百伎,以盛大的乐舞百戏相庆,这又意味着什么?”

李弘望着李玮,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长大了,我和殿下都要慢慢退出朝堂,今天的迎亲大礼是我和她退出朝堂的开始,我们希望通过这场迎亲大礼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但你为什么不能理解,却反其道而行之?”

“你和殿下退出朝堂需要有个前提,那就是小天子能控制权柄,能让中兴大业按照正确的思路持续推进,但现在的形势做不到这一点,你和殿下无法按部就班地退出朝堂。如果你和殿下现在就明确表示退出朝堂,其结果必定是小天子无法控制权柄,中兴大业也将迅速崩溃。”

李弘闭上眼晴,脸上露出无奈和痛苦之色。

“现在的形势很明显,门阀世家、商贾富豪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利益,迫切需要修改官制。虽然新官制名义上集权于天子,但实际上是重走社稷败亡的老路。本朝自光武皇帝中兴后,权重尚书台,然而两百年的历史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权重尚书台的结果就是后宫干政、皇统屡绝,继而导致外戚、奸阉轮流把持权柄祸乱朝纲,最后社稷倾覆。”李玮说道,“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我们不能重蹈覆辙。”

“皇权和相权有效制衡是确保社稷昌盛的必要条件,而以丞相为首的三公九卿制是确保皇权和相权得到制衡的最好官制。所以,现在你和殿下不但不能退出朝堂,反而要以一种强势凌驾于长安和行台之上,重创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的庞大势力,从根本上铲除他们对朝政的威胁和把持,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清除中兴大业的最大阻碍,为小天子完全主政和中兴大业的持续推进奠定基础。”

屋内陷入了沉默,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你决定一定要这么做?”

“你和殿下既然决定请我来,那就说明你们不愿意放弃中兴大业。既然你们不愿意放弃中兴大业,我李玮即使粉身碎骨,也一往无前,绝不后退。”

李弘点点头,缓缓睁开眼睛,指了指放在榻上的几卷书简,“最近我看了《老子》、《黄带四经》、《老子指归》和《老子河上公章句》,还看了《太平经》,对道家黄老之学的治国之道略有了解。在你看来,襄楷大师和飞燕兄所提的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之策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缓和朝野上下的矛盾,能有助于中兴大业按照我们的既定策略持续推进吗?”

“完全可以。”李玮信心十足地说道,“王充、张衡、王符、马融、蔡邕、郑玄等大师都曾研究过道家学术,对《老子》、《黄帝四经》等道家典籍都曾有过注解。尤其是王充大师,更是利用道家学术在《论衡》里把儒家有关天人感应、谶纬等等学术批驳得体无完肤,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儒士们对经学的绝对崇拜。很多古文经学大儒在兼采各家之学后,往往在注经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引入道家思想。所以,本朝其实已经有了上百年的道儒相融的历史,只不过没人主动去说而已。”

“飞燕兄此刻提出道儒相融的建议,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在道儒相融已经有了一定基础上提出来的。他不过在一个适当的机会提出了一个适当的儒学改良之策而已,可以说是因时制宜。长安儒士们闻讯后,愤怒、恐慌,上奏弹劾飞燕兄,这正好说明道儒相融不是无稽之谈,而是确实能对儒学产生某种程度的冲击。”

李弘想了片刻,对李玮说道:“你应该有了一套很成熟的想法,能对我说说吗?”

“敢不从命。”

以下不计字数。

黄门鼓吹是皇家仪仗,列于殿廷,一般在祭祀天地、祖先和朝会、宴享时吹奏各种雅乐。

雅乐是用于郊庙祭祀、春秋飨射以及朝廷举行的各种典礼仪式上的乐舞,乐人多由具有一定身份的良家子充当,乐器虽然也有丝竹乐器,但以钟、磐为主,是金石之乐。雅乐表演时,舞人俱进俱退,整齐划一,闻鼓而进,击铙而退,文武有序,音乐和谐,气氛庄重。

俗乐是宴会之乐,流行音乐,皇室贵族吏民宴乐时常在宅院、广场上演奏这种乐舞,旨在娱乐。乐人往往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倡优、女乐,乐器虽时有钟、磐,但以管弦乐器为主,其舞蹈腾跳杂乱,表演轻松活泼。

鼓吹乐是汉魏六朝时期流行的一种以击乐器(鼓)和管乐器(排萧、横笛、笳、角等)合奏的音乐,有时也有歌唱。鼓吹乐开时始以外族音乐为主,进入中原后,鼓吹乐因其嘹亮雄壮被用于军乐,以后又与各地民间音乐相结合,逐渐形成各种不同风格的鼓吹乐。其后被宫廷采用,用于军队、仪仗和宴乐之中。由于乐队的编制和应用场合的不同,而有黄门鼓吹、横吹、骑吹、短萧铙歌、萧鼓等不同称谓。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八节

“朝廷推行新政前前后后也有十几年了,但随着时间的延续,收复疆域的扩大,各项制度的深入修正,我们推行新政的阻力越来越大,很多改制之策甚至要通过暴力手段才能得以实施,这说明新政出了问题,我们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反思,探寻其中的缘由。”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都以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权力之争,是利益之争,是学术之争,所以一直竭尽全力在这几个方面予以解决,但我们没有解决好,反而让各种矛盾越来越激烈。这时飞燕兄突然在晋阳提出了儒道相融、援道入儒的学术改良之策,此策犹如醍醐灌顶,让人豁然开朗……”李玮叹服道,“这其实正是我们一直在苦苦寻找的解决之策啊。”

“现在我们知道了,新政推行阻力越来越大的根本原因是我们赖以制定国策的学术思想已经不适应中兴大业的需要了,经学腐朽了,老化了,我们需要新的学术思想,需要新儒学,新道学,或者其它某种更好的学术思想。这种新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学术思想将成为朝廷制定国策的新基础,继而让学术和国策相适应,让朝野上下同心协力,共振社稷,共兴大汉。”

李弘眼前一亮,立时便明白了新政步履维艰的原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经学当真走到穷途末路了?”

“的确走到穷途末路了。”李玮说道,“自大儒董仲舒创立以‘天人感应’、‘三纲五常’为核心的新儒学以来,经学各派历尽争论,先有孝宣皇帝诏诸儒讲《五经》同异的石渠阁之议,后有孝章皇帝的使诸儒共正经义的白虎观之议。最后皇帝亲自称制临决,经学各派求同存异,互相协调,终于在‘三纲五常’的基础上实现了经学与谶纬学的结合,经学各派随即由纷争走向统一。而‘三纲五常’也在神学的华丽外衣下以法典的形式固定下来,这便是‘汪汪乎丕天之大律’的经学理论法典《白虎通义》。”

“朝廷以皇权的力量结束了经学内部的矛盾与纷争,经学就此丧失了持续发展的动力。儒学从子学演变为经学,又从经学堕落为神学,从此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看看今天的新经学、今古文经学,三家在注经的时候都用谶纬,由此可见经学衰落到了何种地步。谶纬之学流传了三百多年,已经从骨子里渗进了经学各派,要想彻底根除神学对经学的侵蚀,没有外部竞争的动力,没有新兴学术的援助,没有一代代儒士的努力,根本不可能。”

“但儒学面临的挑战还不止如此。”

“儒家的基础是名教之治,所谓名教,就是以‘正名定分’为主的礼教,包含忠、孝、仁、义、礼、信等教条。这些名教经过董仲舒等大儒的改造后,又添加了‘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等神学成分,并发展成为‘三纲五常’的道德规范,这使得新儒学带上了浓厚的宗教神学伦理道德观,遭到了历代大儒比如扬雄、桓谭、王充等人的猛烈批判,儒学的至尊地位因此受到动摇。接着它又遭到了两次党锢之祸,这给了奉儒家学说为主臬的儒士们以沉重打击,马融、蔡邕、郑玄、许劭等大儒就是在那个时期开始求助于道家学说,以黄老之学注解儒家典籍,以道家学说解释儒家名教,试图援道入儒,为名教的合理性提供新论证,极力挽救和重振儒学。”

“中平元年黄巾起事,西凉边章韩遂起事,中平六年董卓进京、祸乱社稷,从初平年间开始,袁绍、刘表、曹操等人又互相混战,这些人表面上高唱着礼法名教,实际上却干着种种卑鄙无耻的勾当,把儒家学说的仁义道德作为自己篡夺社稷的工具,肆意践踏和亵渎儒家的礼法名教。传承数百年的儒家名教之治再也无法维持天下的稳定,保护社稷江山,儒学随即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困境,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儒生们也因此悲观彷徨。更多人清楚地意识到儒学已经衰落、凋零,正在像马融等大儒一样积极寻求挽救和振兴儒学之道。”

“儒学的生存危机迫在眉睫,而解决儒学危机的办法就是儒道相融,利用道家黄老之学改良经学,抛弃经学中腐朽的伦理道德观,恢复儒学在人们心目中的尊崇地位,从而让儒学重新焕发青春,重新发挥其巨大的力量,重新承担起振兴大汉的重任。”

李弘沉吟良久,担忧地说道:“儒道两家的学说,彼此对立而又相互排斥。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孔子,主张仁义,以名立教。道家以天道无为立论,主张道法自然,万物自然化生,其治国理念则表现为清静无为。这两家学说有互相融合的可能吗?”

李玮想了一下,缓缓说道:“儒学与道学在其核心和主旨上的确不同,但从某些方面来说,两者观点上又有很多近似之处,尤其是黄老之学的主要典籍《黄帝四经》和儒学在治国理念上更是互通互补,彼此并不矛盾。”

儒学主张的是“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人本主义,它要求人们过着伦理社会的道德生活,遵守古代圣贤的遗训,克制自己的,指导自己的生活,使自己成为社会上德行优良、理智坚定的善人。儒家的人生哲学,在自我方面强调修身,在政治方面注重德化,在人伦方面恪守礼法,期望人在一生中退可以齐家,进可以治国平天下。

黄老之学是道家的一个学派,和原始道家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它融铸道法,兼采儒墨、名家、阴阳家等各派之长。(黄老之学不同于老庄之学,这一点非常重要。)

黄老之学以“先天地生”的“道”为世界的本源和决定万物兴衰存亡的客观法则,要求人们遵循它,并将老子玄远的“道”加以发挥,广泛运用于社会、政治、人生各个方面。黄老之学主张“无为而治”,但摒弃了老子消极遁世的内容,将“循理而举事”的合理行为视为“无为”,从而将其发展为积极“入世”的治道,要求统治者节欲、惠民、行仁义,不要强行干扰老百姓的正常生产、生活,以利于社会的安定和生产的恢复、发展。在政治思想上,黄老之学以道家为本,将“法治”与“德治”相结合,认为“无为”不仅是一种高超的统治之术,更具有丰富的道德伦理内涵。这种“无为”非《老子》的那种绝对的、无条件的“无为”,而是一种新的“无为”学说。

由此可见,两者在最终目的上是一致的,只不过两者实现目的的手段和方法不一样而已。

那么,两者应该如何融合?在什么地方融合才能有助于社稷的振兴,中兴大业的成功?对于今日朝廷来说,朝廷的需要,中兴大业的需要,就是两者应该融合的地方。

朝廷最需要什么?

大汉律法的绝对威严,令行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