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风娘(1 / 2)

美好的记忆 蒋偲昕 13747 字 2019-10-02

 (一)

镇子里每天总有一些稀罕的事体发生。

一个年轻的女子流落到镇子,蓬头垢面,逢人就傻笑。

“你从哪里来的呦?”“还不晓得她屋里的人要急翻成么子样呢?”围观的街坊们七嘴八舌地问。疯女子一味地笑了,竟当了众人的面脱下了裤子,赤出黄澄澄的一地尿水来。众街坊自然是一哄而散,甚儿有人嘴里咕哝着有失风化有失风化。尽管如此,还是有些在镇子里晃荡惯了的男人不怀好意地围着这疯女子转悠,惹得镇子里的婆姨们常对着那女子吐口水,有的婆姨还上前踹几脚,叫她“滚远些”。遭到攻击的疯女子瞪大了眼睛,依然傻笑。可她就是不走,每天在镇子里穿行。有那好心的街坊就端了剩饭给她,偶尔镇子里有谁家办酒席了,疯女子还能讨得一些油水泛光的荤菜,宝贝了似得兜在塑料布里,藏到她栖身的毛家祠堂里。

那时节,镇子里有个叫昂生的男人已有35岁。他曾在石料场子干活被机器绞断了左手,又因屋里穷,一直没讨得婆姨。他的母亲见那疯女子还有几份姿色,就动了心思,决定收下她给昂生做婆姨,等她给屋里“续上香火”后,就把她撵走。昂生虽老大不情愿,但看着屋里这番光景,咬咬牙还是答应了。结果,昂生一分未花,就当了新郎。

昂生就是我的父亲。疯女子是我的母亲。她在被收到父亲的屋里开始,被街坊们称为疯娘。但我更认为其实大家是喊她风娘的。

那时候,距离我的描述整整30年。

(二)

昂生的母亲,我当是要称之为***。

娘生下我的时候,奶奶抱着我,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欣喜地说:“这疯婆姨,还给我养了个带把的崽子呢。”

而在这里为叙述的方便,或者说更接近于一种叫小说的文体,我仍沿用镇子里街坊对他们的称谓了。

昂生的娘整日里把风娘生养下的孩子搂在怀里,瘪着嘴发出喽喽的爱怜声。她从不让风娘靠近孩子。

风娘一直想抱抱她的孩子,总在昂生的娘面前吃力地叫喊:“给,给我……”

昂生的娘不理她。孩子那么小,像个肉嘟嘟,万一风娘失手把孩子掉在地上怎么办?毕竟,风娘是个疯女子。但风娘不管,她依然叫喊。昂生的娘就总要瞪起了眼珠子呵斥:“你莫想抱我的乖孙崽,我不会给你的。要是被我发现你偷抱了他,看我不打死你?假使不打死,我也要把你撵走。”昂生的娘脸色铁青,目光犀利,言语间没有半点含糊的松动。

风娘大约是听懂了,满脸的惶恐,她使劲捂着鼓胀得老高的两个*,不敢再叫喊。但她胸前的衣襟很快地被她的奶水浸湿,她撩开了衣服,喊:“吃,吃,给吃……”

昂生的娘往往听了,就要叹了气,说这是造得哪门子孽哦,可惜了我这乖孙崽呢。她不再严厉地瞪视风娘,转而拿了一个碗塞到风娘的手里,说:“盛到这碗吧,回头你自己吃。”

风娘捧了碗,不再喊,傻笑着把奶水挤到黑呼呼的瓦瓷碗里,映衬得那奶水格外地乳白洁净。

昂生的娘开始一匙一匙把米糊汤喂进大哭着的孩子的嘴里。“不是奶奶新狠呢,我的个乖孙崽,是*有病,我怕她那奶水里也带来有,要是传染给你就麻烦了。”孩子在昂生的娘的絮叨中渐渐安静下来。

风娘端了她自己的一大碗奶水,亦安静地站在一旁,看孩子咂吧着细嫩的嘴吃进米糊。

(三)

风娘终归是疯着的。她不肯吃自己的奶水。昂生的娘让她倒了,也不肯,只是喊着:“吃,吃,给吃……”她要给她的孩子吃。

昂生从外面做工回来见了,鼻子就酸,又看他的母亲要发作的样子,一把夺了风娘手里的瓷碗,往外扔。

风娘受惊般的扑向屋外,街坊们见了,无不摇头这昂生屋里的呦,么子时候是个尽头。风娘却是不闻这些的,她捡了碗,席地坐了,撩了衣襟就开始挤奶水。

昂生在屋里头叹气。

昂生的娘叱喝着我还没有死呢,长吁短谈的做么子啊,还不去把那疯婆姨拽回屋来?当真是丢光了我乖孙崽的颜面呢。

镇子里的冬天,在一夜乌沉的寒风中来临了。

昂生受伤的手臂开始隐隐作疼,他不能再去做工了。屋子里四个人拢着地炉,默不作声。

孩子首先打破了沉默,在昂生的娘的手湾里哇哇地哭喊起来。

“是饿了呢,***乖孙崽,奶奶晓得,晓得的。”昂生的娘嘴里喏喏的说着,要站起身来去拿给孩子喂食时垫在下巴壳上的饭兜兜。

昂生扶了母亲一把,站起来,说我来吧,您老人家坐好了只管喂祥正吧。

这个冬天,我知道了祥正就是我的名字。

风娘也站起来,但她却一脚把煨在地炉旁的米糊踏翻了。

昂生的娘顿时气结。她决定把风娘撵走,屋里多一个吃闲饭的人也就罢了,还要如此的惹是生非。

“要撵,也要等到年后了吧?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呢。毕竟她是祥正的娘,我们就一起过个团员年。”昂生不敢违抗了他的母亲,就用了乞求的语气与她商量。

昂生的娘不表态,只对了被她搂在怀里的祥正说:***乖孙崽哦,***乖孙崽……

昂生就懂得了母亲的心思,他转身想拿风娘进到里屋里去,才发现不知道么子时候风娘又跑出去了。他快速地出得屋来,径直走到毛家祠堂,在祠堂两扇朱红色的门后面,拖出了倦在地上的风娘,“回转了,走,跟我回转了。”昂生说着说着眼睛有些模糊起来,他看见风娘把奶水盛到了祠堂神砻上的香油灯盏里。

(四)

镇子里的年异常的热闹。家家户户的屋门上都贴了门神。孩子们更是扎起堆了比拼爆竹,街坊们则忙着走亲访友闲话又一年的光景。

镇子东头里的毛家就显得寂寥了许多。他屋里的老祖宗——毛六爷在年三十晚过世了。在这个日子里过世的人是被称做“杀年猪”的,不仅要给来帮忙料理后事的人双倍的赏钱,还要请得和尚来做足三天的法场,以驱避噩运呢。

毛家的屋门上裱着黄色草纸的挽联。路过的街坊都只是在街道里大声的喊了毛家屋里的新年吉祥了啊。毛家的孝子孝孙就要倚在屋门坎里,向喊叫的街坊作揖回礼。

出得头七,毛家老少到祠堂里上香,闹出一腾子事来。

正是为毛家的长孙打卦呢,唱卦的人微眯了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却总是没有办法应卦。满祠堂里站着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长孙在哪里通不过自家列祖列宗的庇护了。

风娘闯了进来。她照例傻笑着,穿过毛家的人群,径直到了神砻前,端了灯盏就往外走。

燃着的息香飘散出一缕袅袅的青烟。

“是哩,是我们没有看护好列祖列宗的神砻,竟至受到疯婆姨的亵渎呢,开。”唱卦的人暴目一睁。

天,卦应了。

“打死这个该死的疯婆姨啊,是她在作祟呢。只是苦了我屋里的孙啊。”毛家老太太哭喊着扑向了仍在行走的风娘。

灯盏跌落在地,砰然而碎。

风娘的哀嚎声良久才从酽酽围着她挥舞着拳打脚踢的人群里发散出来。

正寻她而来的昂生在镇子的途中心猛的悸成一团,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加紧了脚底的速度。

风娘是被他背回屋的,昂生的背上印满了乌红的血渍。

“这都是我前世造了孽呢。”昂生的娘浑浊的眼泪滴在风娘的身上。

“我去请柯医师来给她看看吧,只怕要吃几副药才能好呢。”昂生用手轻轻地拍打风娘的脸颊,“娘,你照看着点,我去了就回转来。毛家的人还没有顺气呢。”

昂生的娘跺着脚催促昂生快去,嘴里喊了:“他毛家屋里的人还要怎生了得?我要喊街坊邻舍来讲理呢。”

祥正在屋子里的摇篮里哇哇大哭起来。

风娘在床上卧了半个月的光景,身上的伤好了。每日里还往镇子里跑,但是孑然不再去往毛家祠堂了的。

春天就在她的奔跑中来了。

这天,昂生的娘煮了一大锅饭,亲手给风娘盛满了一大碗,说:“疯女子啊,这个屋里太穷了,我对不起你。你吃完这碗饭,就去找个富裕些的人家讨生活吧,以后也莫要回转来了,啊?”

风娘正扒了一大团饭在口里,听了昂生的娘下的逐客令,显得非常吃惊,一团饭就在嘴里凝滞了。她望着昂生的娘怀中的祥正,口齿不清地哀喊:不,不要……

昂生的娘猛地沉下脸,厉声吼到:“你这个疯婆娘,叫么子叫,叫下去也没有你的好果子吃。我可怜你,收留了你两年了,你还要么样?吃了饭就走,要不莫怪我不客气?”说着说着,昂生的娘从屋门后拿出一根扁担,往风娘面前的地上重重一磕,“咚”地发出一声响。

风娘吓得猛地站了起来,看昂生的娘没有再动静,就拿眼怯怯地看着她,又慢慢低下头去看面前的饭碗,眼泪水就直直的落在白花花的米饭上。突然,风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她把碗里的饭分了一大半给另一只空碗,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昂生的娘。

昂生的娘呆了。风娘是向她表示,每餐只吃半碗饭,只求别赶她走。昂生的娘感觉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几把,她也也是女人,她晓得风娘的意思。但她还是别过头,生生地将热泪憋了回去,重新板起了脸说:“快吃吧,吃了就走。我的乖孙崽不能有个疯癫癫的娘。”

风娘似乎听懂了昂生的娘的话,她放下碗,踉踉跄跄地出了屋,又长时间站在屋门前不走。

昂生的娘赶在后面说:“你走,你走,莫要回头。寻户富裕人家过你的日子吧!”

风娘走拢来,一双手伸向昂生的娘的怀里,她想抱抱祥正。

昂生的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襁褓中的祥正递给了风娘。风娘第一次把祥正搂在怀里,咧开嘴笑了,笑得春风满面。

昂生的娘却如临大敌,两手在祥正的身下接着,生怕风娘的疯劲一上来,把祥正像扔垃圾一样丢掉。风娘抱着祥正的时间不足三分钟,她便迫不及待地将祥正接了过去,然后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五)

镇子里的太阳从颜色到状貌都变了,它以一个不祥的早晨开始了新的一天。

祥正懵懵懂懂地晓事了。

他发现,除了他自己,别的小伙伴都有娘。他去找父亲,找奶奶,他们告诉他娘死了。

昂生这样说的时候,心脏再一次的悸成一团,他拿了手握成拳头,在心口上下滚动。

“爹,你又心口疼了?祥正帮你擂啊。”祥正挨近了身子过来。昂生就势抱起了他,说:“不用了呢,爹不疼。爹驮你去买烘糕回转来吃。”

昂生的娘从昂生的后背伸出手,拍了一下祥正坐在昂生肩头的屁股,瘪着嘴笑:“看把你纵得没有了人样了呢。”

祥正就嘻嘻笑着被昂生驮着出了屋门去。

毛家的长孙比祥正大六岁,阴鸷了眼睛告诉祥正:“*是疯女子,被你奶奶赶走了。”

祥正不信,和毛家的长孙扭打成一团。毛家的长孙女在一旁拉不开架,只有哭着喊:“莫打了,莫打了。”小伙伴们多是在一边起哄的,叫嚷着翻过来,翻过来就强了。祥正抹着鼻子里的血,气咻咻地踩了毛家长孙的后背,说我现在就回转找我奶奶,要没有这么子事,我还要来打你的。

昂生的娘被祥正缠得紧了,说*当真是个疯女子呢,她跑了,死活我们不知。

“那就是讲他们没有讲瞎话,我娘真是被你赶走的了?”祥正气急败坏的喊叫。把端到他跟前的饭菜扫泼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