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向汉王举荐了韩信两回,将韩信的好处全夸遍了,也未起甚么作用,都被汉王拿话给驳了。一时无计可施,心底里只盼着汉王能早日回心转意。却又担心起韩信来,怕他绝了希望,一气之下,私走了去。便唤萧三到身前,说了心事,道:“只恐他一时想不开,私下里走了去,如何是好?”这萧三本是个伶俐的人,甚事办不来,见主人家担心,禀道:“这事容易。粮库内一天到晚都有人值班,只须暗地里吩咐一声,韩信若是出走,自然就知晓了。”萧何觉得有理,叫萧三下去安排。
偏是担心甚么,就来甚么。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清晨,相府门口忽然跑来个军卒,喘着粗气,称是治粟都尉衙中的人,有急事,要见萧丞相。门官一听,忙带着他来内府。到了里面,见丞相正坐堂上。那人离了一丈远即跪下禀道:“韩都尉单人匹马,朝着西门去了。”萧何听得,吃了一惊,急问道:“何时走的?”那人道:“五更时分出的门。身上背了宝剑,带了行李,说是要走远路。他住的地方,墙壁上留了几句诗,没人能识意思。小的抄了在这里。”萧何道:“诗在何处?”那人从怀里拿出来,萧何接来看了,见是首短歌。写的是:
日未明兮,小星竞光;运未逆兮,才能隐藏。驴蹄蹇滞兮,身寄异乡;龙泉埋没兮,若钝无钢!芝生幽谷兮,谁为与探?兰长深林兮,孰识其香?安得美人兮,愿从与游;同心断金兮,为鸾为凰!
萧何见了,跌脚不迭,道:“眼睁睁的一个天下奇才,汉王偏不肯重用,硬生生地将他逼走!今若不去追回,定要悔恨终身!”叫左右赶紧去牵来马匹,唤上五六个亲随,朝服也不脱,爬上马背,急奔西城门来。一到城门口,找来城门官问道:“有一个年轻的军官,骑匹白马,背口宝剑,可从这里过去?”城门官道:“此人一早就过去了。照路程来算,怕已过去了四五十里。”萧何一听,催马便走。沿途尽是坡地,六七匹快马,疾如旋风,一路烟尘滚滚。追了两个时辰,也不见踪影。只见前面一座村庄,有三四间茅草房搭在路旁,门前挂了面杏黄色的酒幡子。萧何道:“且歇一歇,先饱了肚再走。”都下了马,来到店中。店主人见是官家的人,忙过来问:“要喝甚么酒,吃甚么菜?”萧何道:“不喝酒。有现成的饭菜,端来即可。”少顷,饭菜端上来,几个人胡乱吃了。店家过来收取了饭钱,萧何起身问道:“主人家,可曾有个骑白马的军官过去?”店主人道:“确有个年轻的军官,模样儿俊秀,背口剑,骑匹白马,一直往前走了。”萧何道:“过了多少时?”店家道:“该有大半个时辰。”萧何道:“何故走得这般疾速?”迈步出店,急急上了马,赶紧来追。
这一追又是半天。所幸未碰上岔道,几个人策马只顾往前赶。远处的青山翠林,扑面而来,似要压上头顶。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那萧丞相何曾吃过这等苦,在马上颠簸了一天,腰也酸,背也痛,身上又穿着朝服,早已是大汗淋漓,累得直喘。几个随从,看了心痛,齐来劝:“相爷,天已黑了,前面的道高低不平,颠颠的难行。不如寻个地方且住一宿,等到天亮了再追。”萧何嗔道:“胡说!天又没下大雨,说甚么宿夜?我料他就在前面,只须加把力,必能追上。若是错过了,十世也懊悔不来。”放马又往前赶。随来的人,没见丞相发过脾气,看他今日一反常态,谁也不敢再吱声,都跟定了不离左右。不一时,天愈发黑了。初秋之夜,天高风静。一轮明月偷偷爬了出来,挂在空中,照得四面如同白昼。萧何见了,心里欢喜,道:“好个亮月!正好赶路!”轻轻抽了一鞭,马都辨得清方向,嗒嗒地望前跑,身影儿跟随在地上跃动。又赶了十来里路,听得前面有流水声,哗哗作响。走近了看时,一条河正横在面前,水流如潮。原来这是条溪流,唤作“寒溪”,水面颇宽。可平日里也就半尺来深,淹不上膝盖,人无须渡船,便可来回走动。不过时下却是七月中旬,秋水新涨,洪浪滔滔,小溪成了大河,正好把人挡住。
萧何见了,急得直捶胸膛,道:“这可如何是好?”却听旁边有个随从道:“相爷,前面不远处,有个人,牵了匹马,好像在那里寻找渡口。”萧何睁大了眼睛看去,果然有个人,牵匹马,沿着河岸不停地走动。当即转忧为喜,说道:“那个必是韩信!”猛踢马肚,蹿奔了过去。那人正在岸边观望,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忙回头来看时,前头的马只离了七八丈远。萧何在马上看清了是韩信,大声呼道:“韩贤士,请留步则个!”赶到面前,勒住了缰绳,滚鞍下马。却是心急,一不慎,踩在空里,掼了个仰面朝天,把官帽也跌掉了。韩信忙伸双手,将萧何搀扶起来。萧何站稳了,一把拉住韩信,道:“韩贤士,好端端的,为何要不辞而别?害得老夫好苦!”韩信叹息了一声,道:“非是韩信寡情薄义,只怕丞相得知,再也走不成。”萧何道:“贤士夙愿未了,怎就舍得离开?”韩信道:“丞相莫要取笑。天下智士,才高于韩信者,比比皆是。汉王既不肯用韩信,韩信又何必硬赖在此?”萧何道:“贤士意欲何往?”韩信道:“天下之大,终有韩信落脚之地。”萧何道:“汉家兴旺,全凭贤士一人。你今若能随了回去,老夫将以全家性命做保,向汉王力荐。”韩信摇头道:“丞相和滕公,为我韩信,费尽心思。韩信都一一记挂在心,断不会忘却。今天意如此,勉强不来。韩信自叹命薄,也怨不得别人。”萧何道:“贤士若是走了,我等重返山东必成泡影。”韩信道:“我去意已决,丞相休再苦劝。”
萧何见韩信执意要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撩衣袍跪在地上,道:“贤士听老夫这一回,由我再荐。若汉王执意不肯,老夫将随了你一同走。”韩信见了,感动万分,忙俯身搀起,道:“丞相休如此!传扬出去,岂不要陷韩信于不义?”说话间,听得远处马蹄声乱响,回头来看,十来匹战马奔了来,内有一人高声呼道:“贤士慢走!”听出是夏侯婴声音。
萧何正在那里苦苦相劝,只要韩信回心转意,却见夏侯婴带了几个人也赶了来。萧何问道:“滕公,你怎地也追赶过来?”夏侯婴道:“今个清晨,打马从西仓经过。想起我那韩贤士来,趁便去看看他。谁知门上的人却说,‘五更天不到,就骑马出了大门。随身带了行李,往西边去了’。将我唬了个半死,赶紧上马来追。及到城门口,方知丞相已先行了一步。哪里能放心?也顾不得留句话给大王,便急急地追了来。还好,不曾走了。”
韩信一旁看了,暗道:“只因汉王不肯用我,我才想出这条计策,假意儿要离开。未曾想此二人竟然如此执着,怎不教人感慨?一朝之中,这样忠义的臣子,哪里见来?罢了,如再不答应,岂不是做过了头?”便道:“韩信乃寻常之人,有何德何能,让二位这般垂爱?”萧何道:“贤士休要过谦。贤士乃旷世奇才,即使吕望、管仲复生,孙膑、吴起再世,也及不来!汉王乃有道明君,盖因未识贤士之妙,而不敢轻许诺言。今回去,我二人当极尽全力去说服汉王,必使贤士如愿以偿,登台为将。如说不动,情愿弃官不做,随你一同远走高飞。省得久困于此,老死汉中。”韩信点点头,道:“世上为相者,皆喜独擅大权,或嫉贤妒能,或偏执己见。有谁肯犯颜苦谏,为主举贤?公二人,心中只有汉室,绝无私念。忠义如此,令韩信敬佩不已。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韩信不才,蒙二位如此厚待,敢不倾心从命?”萧何、夏侯婴一听,都眉开眼笑,双双上前,深施大礼。韩信连忙还礼。三个人都上了马,领了随从,顺着原路,回南郑来。
一路走走歇歇,回转南郑来。到入城,已是上灯时候。萧何先将韩信安排在自家宅中,径来宫中见汉王。那汉王已有两天未见丞相的消息,直急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脸上挂满了愁容。忽见萧何回来,忙问缘故。萧何便将前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并道:“老夫已当面允诺,倘若大王坚持,仍不肯重用韩信,我便与他远走高飞。”汉王见萧何当起真来,暗忖道:“丞相做事,向来沉稳,今为个无名小卒,居然肯舍得与我分手。可见此人确是非比寻常,有十分的能耐。”想到这里,便道:“丞相为这韩信,先后三度前来举荐。此人若无惊世之才,丞相也不至于如此劳心费力。也罢,寡人今就拜他为将,你看如何?”萧何道:“许一平常之将,怎能留住韩信?”汉王道:“莫非是要寡人拜他做大将么?”萧何接口道:“正是!独有这大将军,方可称他心愿。”汉王道:“既丞相这般看重韩信,明日朝堂之上,你且将他唤了来,寡人要当面加封于他。”萧何忙谏道:“不可!人皆知,大王素来慢而少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不曾有一丝谦恭。如此相待,韩信必走。”汉王道:“如之奈何?”萧何道:“大王要拜,当择定吉日,沐浴斋戒,筑立坛台,祭告天地,具备礼仪。唯有如此,才算得是真心实意,合拜将之礼。”汉王听了,频频点头,道:“就依丞相。”萧何大喜,上前谢了。此时方觉肚内饥饿,忙拜辞出宫,上马往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