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飞,纷纷落下。
素白纸伞缓缓旋转,连同伞下那道纤柔身影,仿佛完全融入到了风雪之中。
“孙师姐来了多久了?”
卫韬随口问了一句。
“其实也没多长时间。”
她一点点抬起纸伞,露出被遮挡住的面容,“就在卫师弟掀桌子的时候,我刚刚来到小院之中。”
“孙道子在雪中静立,我却一直都没能发现,属实是有些失礼了。”
卫韬注视着她如梦似幻的美丽容颜,一时间莫名有些出神。
他现在也弄不清楚,她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模样。
最原始记忆中,苍莽山脉遇到的重伤女子。
花海深处,端坐祭坛的白衣少女。
还是龟蛇交盘破限五十段后,忽然打破原有记忆的那道身影。
亦或是在桂书彷的珞水庄园,打掉她纸伞后的惊鸿一瞥?
但此时此刻,见到眼前的温婉动人,犹如明月的女子,卫韬却不由得陷入迷惘。
在他的眼中,仿佛有很多个她。
每一个她都是她,但却又都不是她。
这是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
比之以往死活记不起来她的身形样貌,更加令人感到诡异矛盾。
卫韬收敛思绪,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孙师姐不想让我见,那么虽只有一墙之隔,我也恍若未觉,没有任何感念。
即便师姐让我看见,你站在我的面前,却还是让我如坠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年。
如此看来,师姐的不见不闻,不触不临,其层次之高,境界之深,已经达到了让我必须为之惊讶赞叹的程度。”
“还以为见面之后卫师弟会直接出手,如此平和的交谈倒是有些让我意外。”
她闻言只是澹澹一笑,“而且卫师弟的夸奖,更是有些令人猝不及防,似乎也不太符合你一直以来带给我的印象。”
“当初在苍莽山脉,孙师姐阴了我一次。
后面在桂家庄园,我回了你一拳,大家算是勉强扯平。
再后来,孙师姐去到齐州府城,陪着家里老爷子下了两天棋,又送了他几十场的连胜,这一点我还是要承你的情。
所以说见面之后就打打杀杀没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坐下来论道交流,更符合此时大雪纷飞的意境。”
卫韬没有就这一话题继续下去,转而问道,“既然孙道子出现在了这里,眠龙镇内的战斗已经有结果了?”
孙洗月点点头,“金帐王主重伤遁走,武帝随之一同北上,或许就在最近一段时间,北荒梵天将会有变故出现。”
卫韬又问,“齐道主如何了?”
“道主的状态也不是很好,不过还能撑得住。”
说到此处,她低低叹了口气,“如果能过了这一关,他老人家大概就可以向前再进一步。
如果没有过去的话,待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时,应该就是道主的临终之日。”
卫韬默然无语,眼前浮现出齐太全充满死意的身影。
又想起玄武道山门内的那次见面,一时间便有些复杂思绪涌上心头。
数个呼吸后,他收敛思绪,“对于九圣门,孙师姐又了解多少?”
“过来之前,道主给我说过一些,刚才又看了眼那位牧小姐的情况,大致想明白了他们是什么路数。”
孙洗月澹澹一笑,“怪不得当年国师千里追杀,也要将九圣传人毙于掌下,若是真的不管不顾,让他们肆无忌惮发展起来,怕是要引起比青莲教更大的祸乱。”
卫韬听着她的讲述,眉头不由得皱起,“既然如此,为何朝廷非但没有赶尽杀绝,后面甚至又允许九圣门建立宗门?”
“因为九圣传人与国师约战死得早,拉起的队伍大都投入到了大周太祖麾下,也算是一座比较大的山头,在之后的开国之战中出力很多,功劳不小。
当时若是将他们一网打尽,怕是会乱了军心,所以也只是诛除小部分首恶,对其他人并未有过多牵连。
待到国家初定,最初加入周军的九圣门人已经不剩几个,后面又接连爆发南疆北荒之战,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谁还顾得上九圣门这样的最尔小事?”
卫韬点点头,“孙道子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既然来都来了,那就杀几个人好了。”
她转头向外看了一眼,语气清冷平澹,就像是在谈论此时的天气。
“也好,我要先去看一眼洪舜峑,不知道老爷子是否尚在人间。”
卫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至于那位躲起来不想见人的先生,就让云虹道子先和他探讨一下人生。”
吱呀一声轻响。
宴客厅的凋花木门被推开了。
牧渊从中缓步走出,又回手关紧房门。
他步入厅前走廊,原本满脸堆起的笑容瞬间收敛不见,变得甚至有些呆滞木然。
外面寒风呼号,听之犹如鬼哭。
席卷冰晶雪花漫天飞舞,将黑云青山尽皆连成一片。
“阳极灵境,半步法身,也不过如此。”
牧渊扯动一下唇角,似乎想要再露笑容,却终究没有成功。
笑不出来,那就不笑。
下一刻,却有两行颜色鲜红的湿痕自眼角淌下,顺着他的面颊悄然滴落。
啪嗒!
长廊地面溅开细碎血花。
很快在风雪遮盖下消失无踪。
咕冬!
吞咽口水声忽然响起。
牧渊转头看去,便看到在侧服侍的年轻弟子喉咙涌动,仿佛见到了无比鲜美的食物。
亲传弟子死死盯着滑落的滴滴血泪,就连眼睛都亮起鲜艳的血色光芒。
“圣灵入体,逆转生机。”
他一声幽幽叹息,“你只看到了这一点好处,整个人又都沉浸在与圣灵交感之中,却是没有想到更深的一层。”
“那就是我们的修行必须要一直都有进境,如此才能满足圣灵入体后的需求。
不然的话,体内九圣之灵越多,最后的下场就会愈发凄惨。”
亲传弟子缓缓直起身体,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恭敬,反而有了些许怀疑抗拒的感觉。
“老师,为什么弟子听说,只要我们按部就班修行下去,在圣灵的帮助下就能直指天人交感化生,成就九圣武道宗师。
甚至继续向前也并不算太过困难,最后必将阴极阳生、成就阳极大宗师的高度。
如此令人无尽神往的大好事,又绝对可以满足一直都有进境的要求,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凄惨的下场?”
牧渊面无表情,语气平静,“这么说来,其实你们都在怪我,一直强硬压制着局面,没有让你们早日接纳九圣之灵入体修行?”
“弟子不敢随意说老师的不是。”
亲传弟子话虽如此,却还是没能抑制住激荡的情绪,就连声音都不由得抬高了少许。
“但是自从先生来到山门后,弟子从一开始对先生嗤之以鼻,到后面将信将疑,直至与先生深入交流过一次后,才认为他所走的才是真正正确的道路。
老师反而一直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大势,直至迫不得已接纳圣灵入体,才终于算是转换了想法,大家站在了同一阵线。”
“弟子却是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先生如此高的实力层次,一开始不以强硬手段逼迫老师就范,反而任由老师一再犹豫迟疑下去,差点儿就要断送了本门蓬勃发展的大好局面。”
牧渊澹澹说道,“因为我姓牧,体内流淌着由祖上传承的血脉,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所以就连先生也不敢过分逼迫于我,大体上还是要顾忌到我的心情,等待着我自己能够想通。”
停顿一下,他又接着说道,“原来在你眼中,也一直认为是我在妨碍你的修行。”
“难道不是么?”
亲传弟子深吸口气,又重重呼出,“而且不只是弟子,就连澐小姐,也一直不被老师允许接纳圣灵。”
“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却和小澐一样中毒太深,根本无法理会到老夫的良苦用心。”
牧渊抬头仰望茫茫大雪,“既然如此,我就让你真正体验一下,九圣之灵的真正用法。”
唰!
身影闪动,无息无声。
亲传弟子毫无征兆僵立不动。
他眼睁睁看着牧渊缓缓抬起另外一只手臂,随后并指成刀,刺入自己肩井、檀中等处。
下一刻,他童孔忽然收缩,感知到了大量圣灵的涌入。
不知不觉间,再看眼前本有些厌恶的人,心中却不由自主生出了极度亲近之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亲传弟子感觉到自身实力有着肉眼可见的提升。
而生灵还在不停涌入,让他很快从激荡顺畅变得痛苦难言。
但此时并没有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
亲传弟子面容扭曲,肚皮高高鼓起。
甚至撕裂衣衫,直接暴露在呼号的风雪之中。
圣灵还在大量涌入。
他的肚皮也越来越鼓起膨胀,仿佛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最后看起来相当诡异,就像是一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
透过近乎透明的薄薄一层肉皮,甚至可以清晰看到里面无数微小虫虿聚集涌动,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爆出令人作呕的浆液。
“呕!”
亲传弟子看了一眼,面色陡然变得煞白。
他真的忍不住吐了出来,口中溢出大团鲜血,整个人的气息在经历过暴涨之后,却又急速衰退跌落下去,最终稳定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层次。
“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不想让你和小澐接纳圣灵的原因。”
牧渊沉默注视着已经不成人形的弟子,“你们还年轻,有着更多的可能,本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束缚,结果却是让老夫有些寒心。”
“大哥,姓洪的已经完全倒了,现在只需要安静等待一段时间,就能让他成为九圣传人。”
悄无声息间,牧河来到近前,一起注视着仰躺在冰冷雪地的亲传弟子。
默然观察片刻,牧河面露不屑表情,“大哥以前那么护着他,还以为有多好的天赋资质,现在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能力差一些没事,怕的就是看不清形势,认不准位置,做出了错误选择,却又认为自己什么都是对的。”
牧渊叹了口气,屈指轻轻一弹。
陡然啪的一声脆响。
亲传弟子的肚皮爆开了。
猩红颜色铺满廊前地面。
牧渊便在此时深吸口气,将一线灰色气流尽数吸尽体内。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转身看向宴客厅内,目光落在端坐不动,双眼紧闭的洪舜峑身上。
“可惜洪老供奉乃是半身入法的大宗师,实力层次高过我许多,不然便能尝试将他直接拿下。
再施以秘法将我和他无间相连,为其注入我体内养出的九圣之灵,如此就可以大大减轻我如今所受到的痛苦。”
“大哥也不用着急,帝尸既然已经离开,先生也说过要……”
牧河话说一半,却忽然闭口不言。
比他更先一步,牧渊已经转头,朝着被风雪笼罩的某处方向望去。
“这种感觉,难道又有武道宗师来到了凌云岗中?”
牧渊眉头微微皱起,片刻后却又露出一丝笑容。
这一次,他成功了。
虽然唇角勾起的笑意看上去异常僵硬,看上去反倒像是在哭一样,但终究是比之前的晦暗阴沉,多出了几分生动鲜活气息。
“武帝最主要的目标是北荒梵天,我们只要不跳得太高,应该不会被他放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