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五曾听苏望廷说过,朝中那些王公贵族为了彰显富贵,举办宴会时动辄上百胡姬婢女起舞奏乐,每一个都是身披轻纱、饰缀璎珞。有些笃信佛法的贵人还要胡姬婢女模仿绘本佛经上的乾闼婆、紧那罗,演飞天舞乐助兴。
相比此等豪奢做派,齐知义只是揽着陪侍胡姬饮酒作乐,倒是十足简朴了。
“我知晓你不喜欢葡萄酒,于是带来这壶烧春醴,是我家中一名蜀地膳夫所酿。”齐知义命胡姬斟酒,倒入杯中的酒酿近乎白水,不见半点浑浊,然而扑鼻酒香佐证此乃上乘佳酿。
程三五没有废话,仰头痛饮,酒酿入喉香甜甘冽,随即又生出烘烘热劲,蔓延周身,宛如浸入汤泉之中。
孰料齐知义见状,哈哈笑道:“此等佳酿,居然被你当成白水一口饮尽!”
程三五也不介意:“我一向如此,老苏经常笑我不识好歹,什么东西都能塞进肚子里。”
“苏掌事这话还真没说错。”齐知义浅浅抿了一口酒,随即话锋一转:“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苏掌事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将那位绣衣使者留在身边?”
程三五动作一顿,他望见左右胡姬,欲言又止。
齐知义笑道:“放心,她们听不懂汉话,不会到处乱传。”
“其实老苏他也怀疑过阿芙的来历,早就猜测她是奉朝中贵人之命前来西域。”程三五说。
“区区一名胡人女子,就算武功不俗,也不至于被苏掌事这么重视吧?”齐知义试探着问道:“何况在此之前,她并未表明身份。”
“她那可不是叫‘武功不俗’。”程三五有些后怕,压低声音说道:“她不是人,是母夜叉!”
“母夜叉?”齐知义脸色一惊:“她是飞天夜叉?”
“我亲眼见过她化雾而行,不止一次!”程三五说这话时还左右环顾,唯恐阿芙就在附近:“我曾经跟她交过手,反正我胜不过她。”
“真有这么厉害?”齐知义半信半疑,这些天与程三五比试武艺,知晓他天生神力,这种人放到战场上,就是一等一的冲阵悍将。若是人马披挂齐备,估计程三五能够轻易将面前敌人撞飞踏碎。
“而且那个什么结界,也是她最先察觉异状,后来才被长青先生确认。”程三五迟疑说:“不过我觉得,她好像不是为了星髓而来的。”
“你为何会这么想?”齐知义问道。
程三五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一猜。”
“你对这位绣衣使者,似乎不太待见?”齐知义看出几分。
程三五叹了口气:“其实当初遇上潜沙地龙,她救过我一命,我也很感激。只是她对内侍省同僚身死冷眼旁观,我心里总觉得不舒坦。”
“就是那个彭宁吧?那天喝酒时你提到过。”齐知义问道:“莫非你很信任彭宁?他可是内侍省的人。”
“我才不管他是谁的人!”程三五不耐道:“彭宁直到临死一刻,都不忘请求我将东西送往长安,何况他的死还是因为我大意失策。”
相比起对彭宁的赞赏,程三五内心更多是愧疚,他不能忍受自己答应过的事情却没法完成。每每想到这里,他就生出巨大的饥饿感,仿佛身体里有一个不断扩大的空洞,要将程三五自己吞噬。
心念及此,程三五也没心思喝酒闲谈了,抄起面前喷香烤羊腿,大快朵颐起来。
……
谢志和小心翼翼运转法力,隔空引出一根比头发还要细的金针,缓缓脱离长青先生眼角。
撤下金针,谢志和从身旁道童手中接过一张药香浓郁的冰镇湿布,蒙住长青先生双眼。
“好了,眼中障翳已经引出大半,先冷敷片刻安定气血。”谢志和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也用一张冰镇湿布给自己擦脸,对躺在软塌上的长青先生说道:
“幸亏道友根基牢固,双眼只是气血冲突,并非完全失明。我先用金针拔障术引出双瞳障翳,再用决明散化润周围经络。道友先静养数日,若无大碍再尝试导引气血。”
“多谢了。”经历一番艰难治疗,长青先生内心紧张稍缓:“不曾想谢道友还精于刀针外科,这等本事,放眼中原也不多见。”
“是么?”谢志和坐下歇息:“不瞒道友,我会来西域投靠齐大都护,就是因为当年没治好户部韦侍郎的女儿。韦侍郎认定我是庸医,要捉我下狱治罪……我万般无奈,只得连夜逃离长安,这一路上别提有多狼狈了。”
“韦侍郎?韦妃的兄长?”长青先生问。
“不错。”谢志和表情惆怅。
“胡闹。”长青先生话中带怒:“这些帝京权贵,白长了一双眼珠,却不识得谢道友高才。人生在世难免伤病,医者尽力而为,倘若真是性命难挽,悲戚伤心无可厚非,哪里有追究医者的道理?甚至妄动权柄,罪加无辜,真真荒唐至极!”
“哎呀,道友别生气!”谢志和连忙劝告:“肝目相通,怒动肝火无益于伤势痊愈啊!”
长青先生只得压下怒意,言道:“以谢道友的本事,都护府三等幕宾也是被小觑了。等我伤势稍愈,便向齐大都护举荐道友。”
“不必不必。”谢志和连声劝阻:“如今安排我已满足,无需道友出面了。”
“谢道友就是对这些公卿权贵太过高看,仿佛他们真是法不加身一般。”长青先生即便躺卧在床,依旧不改傲骨本色。
谢志和只得苦笑以应,正好道童前来告知别处伤患情况,他匆匆收拾东西言道:“我这边还有伤患等待救治,就不多闲聊了。长青道友切记安心静养,少动肝火。”
说完这话,谢志和便匆匆离去,留下长青先生一人独处,陷入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