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攒动,噪杂喧嚣,北街还是跟记忆里一样热闹。
萧聪和鸿翔跟着尹诺自进入北街后径直来到丁不善的宝庄。
在以往几天的时间里,萧聪让鸿翔每天早中晚对尹诺和他各诵念神秘经文一遍,嘱咐尹诺仔细感受,以此来验证他的设想,他觉得神秘经文应该是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能够给予听者以庇佑,使其免受精神上的侵害,当然,最后他的设想并没有得到验证,因为这件事根本就没法得到什么验证,如果真的说有什么方法能将他的设想验证的话,那便是以身试法,带着经文的庇佑去忘生谷深处去感受一下,看看实际效果是怎样,也顺便看看忘生谷深处到底像不像尹诺说的那般邪乎。
丁不善还是在上一次的那间偏厅里接见了萧聪一行,四人围桌而坐,气氛像一团渐渐升温的热气,正慢慢氤氲着,丁不善说一句,萧聪说一句,尹诺和鸿翔正襟危坐缄口不言,丁不善笑容堆面萧聪却依旧面无表情,这看上去分外矛盾,或者说丁不善的自作多情让人感觉有点不忍,萧聪的软硬不吃让人感觉有点不忿——人家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在这儿强颜欢笑用自己的热脸贴着你的冷屁股,就算为了那微不足道的尊师重道,你也总归应该有点什么表示吧。
一开始,丁不善并没有将话题往送他们仨去猎城这件事情上引,虽有所稍稍的触及,但也只是不痛不痒的旁敲侧击,丁不善的言谈不奔主题,萧聪就不做表示,任他将嘘寒问暖的那一套说的天花乱坠,他也不为所动,搁上一次他早就已经离毡而起欲要拂袖而去,这次能在这儿听丁不善絮叨这么久,也算是给他些面子了吧。
终于,丁不善将话题扯到了去往猎城这件事情上来,气氛似乎上升到了一定温度,萧聪身上覆盖的那层隐冰融化了,转换了坐姿,也变化了表情。
“不知关于让老朽送阁下进猎城的那件事情,阁下考虑的怎么样了。”丁不善小心翼翼地问道。
萧聪冷冷一笑,
“我做何决断,以丁大掌柜的见识和心计,难道猜不到吗?”
丁不善呵呵几声假笑,
“看来阁下是愿意让老朽送您进猎城了。”
萧聪不做回答,玩味儿道: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进猎城这件事本为我所求,到您这儿却本末倒置,好像是您求我似的,您这般低三下四,让我心里着实是跟心慌啊。”
丁不善讪讪一笑,
“阁下其实有所不知,进入猎城,是需要一定条件的,没有这项条件,在猎城之内怕是难逃一死,就算我不来找阁下游说,还会有像我一样的其他人来向阁下游说,我能捷足先登算是侥幸,但阁下此番遭遇却是在所难免,因为,您想进入猎城。”
萧聪不屑一笑,
“照你这么说,我倒是又添了几分兴趣,敢问丁大掌柜,那是什么条件?”
丁不善拾杯轻抿,又微微端正了下身子,才慢吞吞启齿道:
“人无信不立。”
萧聪思索片刻,慢慢了然,随即揶揄道:
“怎么,在猎城还非得站好队不可,我要是不站队,能怎么样?”
“嘘——”
丁不善将枯槁的右手食指抵在唇上,做出一噤声的姿势,目光如刀,面色郑重不掺杂任何含糊道:
“阁下这句话在忘生谷里可千万别乱说,小心祸从口出,招来无妄之灾。”
萧聪一声轻哼,不屑道:
“故弄玄虚,装他娘的什么大尾巴狼。”
丁不善再次抿唇笑了起来,
“阁下不必这般试探我,我跟你说的句句属实,阁下还是不要拿这样危及生命的事情来开玩笑的好。”
萧聪看着丁不善,勾起的嘴角里满是讽意,丁不善看着这泠泠的笑容,眼神闪烁,并微微有些闪躲,像是在心虚地回避着什么,半晌,萧聪的目光都没有在丁不善脸上离开,直看得对方一直抬不起头来,终于,丁不善抬头看了萧聪一眼,脸上堆笑低声下气道:
“阁下莫要再看了,我承认之前在言辞之上多有得罪,在此给阁下赔个不是,阁下大人有大量,就别再跟我这见识短浅的老头子一般计较了。”
说着,双手叠握,弯腰冲萧聪作了一揖。
萧聪的嘴唇终于往上一掀,露出了几颗洁白的牙齿,脸上的凌厉也近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片暖意祥和,
“丁大掌柜接着说就是了。”
丁不善咽了口唾沫,又颇不自然地正了正身子,语气较之前认真了不少,接着道:
“猎城里的情况,想必尹诺已经跟你说了一些,但他没进过猎城,所说所讲难免有所偏颇……”
“他没进过猎城,难不成你进去过?”丁不善话还没说完,萧聪就冷不丁插了一杠子。
丁不善面色没什么变化,只是随意笑笑,回味般道:
“怎么没进去过,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后来怎么又出来了,在猎城里面混难道还不如在北街开个宝庄吗?”
丁不善低头笑笑,弱弱道:
“唉,混不下去,就出来了,现在想想,在北街过会儿安分日子其实也不错,整日打打杀杀,说起来真的挺累的,想当年我像你一般大的时候,跟你现在一个样,也是不知天高地厚一门心思地想往里走,不过修为没你这般高,所以走的比较艰难,进去的时间也就晚了不少,吃的苦受的罪啊,不计其数,现在回想回想,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后来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正好也积攒了一些人脉和本钱,于是便回到这北街开了家宝庄,这一开,就是近两百年,唉,世事难料身不由己啊,不过后来也看开了,人这一辈子嘛,也就那个样儿,怎么过都是过,有些东西呢,终究是必不可少,过不去,就会陷住,可是人终究会陷住,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别罢,所以说,经历过,就是收获,想那么多,没用。”
丁不善说得声情并茂,如一个看透红尘的过来人,寥寥数语说的人心里失落落的,可萧聪却不为所动,面色依旧冷峻,
“我听尹诺说,忘生谷里边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股力量对修士的影响,应该就数猎城里面最高吧,以我的理解,这股力量存在的目的应该是束缚修士,你这样贸然从猎城回到北街,难道就一点影响都没有吗?”
丁不善莞尔一笑,有意无意地轻瞥了尹诺一眼,后者正襟危坐,一双本就冷冽的眸子里此时寒光四射,以眼还眼,丁不善倒是没有行针尖对麦芒的那套戏码,含笑一瞥后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对萧聪道:
“看来尹诺知道的还不少,并且将知道的都告诉了阁下,不错,是挺忠心的,不过在忘生谷,这般忠心的狗已经不多见了,阁下还真是好眼光,佩服,佩服。”
尹诺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丁不善,双眸微眯,寒意更甚,似是要结出冰来,他的手慢慢抚向平放在大腿上妖刀的刀柄,在刚刚攥紧之时,却被萧聪伸手轻轻按住,他将脸转向萧聪,见后者对他缓缓摇了摇头,于是他长舒了一口气,握在妖刀刀柄上的手也慢慢放松了。
丁不善见此情景抿唇微微一笑,泰然自若波澜不兴,拾杯又轻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
“阁下知道的虽多,但却只说对了一半,那股子莫名的力量确实存在,但猎城之中并不是最强,因为猎城还不是忘生谷最深的地方,至于最深的地方,可能只是一个传说,反正我是没进去过。”
说着,自嘲一笑,继续道:
“但凡在忘生谷里混,多多少少都会受到这股子力量的干扰,却没有曾将沧海难为水这么回事儿,身居在何处,就受到何种程度的影响,没那么邪乎和严重,至于猎城,还真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我的离开,与其说是回归,不如说是叛逃,至于我所付出的代价,阁下若是想听,那我也不吝现一回丑,阁下若是不想听,呵呵,那也正好,反正我也不想说。”
萧聪不带感情的几声轻笑,
“看来我今天是真的要揭一揭丁大掌柜的伤疤了。”
丁不善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没阁下说的那么严重,陈年旧事,都看开了,此时翻翻旧账,也无妨,正好有阁下陪着,说不定别有一番味道哩,权当给阁下长点经验,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萧聪不做声,但听得丁不善怅叹一口气,目光上斜,将一段往事娓娓道来。
“想想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儿了,说起来,我还算是这套路的开端哩,不瞒阁下说,我的巅峰时期,也是渡河境中期的修为,比现在的尹诺还要高一些,不过,我可没他这么幸运,他有那把妖刀在手,能在三百岁之前修炼到渡河境一点都不意外,也不稀奇,据我所知啊,妖刀门的上几代掌刃,在三百岁之前一只脚踏进离阳境的大有人在,而我的实力,可都是一点一点地用性命拼来的,从北街到猎城,足足走了六十年,六十年啊,说出来,您信吗!”
丁不善的声音像极了悲嚎,但之中似乎又有几分淡淡的骄傲,眼神悲戚,脸上沧桑老态更甚,隔着那干瘪的胸膛,似乎能看见他那已经有些萎缩的心脏的颤抖,他缓缓呵出一口气,也不等坐在对面的萧聪有所表示,便以更加深沉的语气接着往下说,
“进入猎城那一年,我刚踏入渡河境,在猎城之中算不得什么高手,但自保还是没有问题,况且在进入猎城之前就已经有了信仰的归属,所以也就没什么危险可言,毕竟老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的嘛,我从最底层的身份开始往上爬,野心勃勃,费尽心机不择手段,险象环生,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时候命运似乎格外垂怜我,靠着这份运气和常人远不可及的勇力,短短三十年的时间,我在猎城的地位足足上了三个台阶,或许与他们相比,我是不一样的,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差异,才注定了我在猎城根本就呆不下去的结局,我在那里挣扎了足足一百年的时间,终于还是厌倦了那里的生活,这时命运也开始不再垂怜于我了,灾祸接踵而至,最后还是背后被人捅了刀,一个比较被我看重的后辈背叛了我,不过他比我倒霉,被我给宰了,可既然是被我调教出来的,我便负有连带责任,虽罪不至死,但终究还是要将功补过,我再一次拼出性命立下了功劳,本来可以再上一个台阶,可惜我累了,于是断掉修行之路,回到了北街。”
萧聪微微一笑,
“到底是什么样的功劳能够让丁大掌柜在将功补过的前提下还能再上一个台阶,我倒是很好奇呢,可否说来听听,也让我做些将功补过的准备。”
丁不善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