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姑娘眨了眨漂亮的玻璃似的眼睛，说，“康采芙。”</p>
秋阴强粘着，采芙推脱不下，两人就并列着一起走。她有辆小推车。但这推车在密集的车堆里也不好使。基地里的人类好像已经被全世界孤立了。</p>
“外面该怎么走？”</p>
秋阴问。</p>
“原来你是想到外头去呀，早说嘛……”康采芙答道，“可外头很危险，早上是雪，中午是能没过脚的浊流，晚上又变成了雪。”</p>
“没事，带我去吧。”</p>
“往这里走。”</p>
小姑娘提着灯，在月色下向前抬脚，轻盈地踩着车身来到车顶，她弯下腰，向秋阴伸出了手。</p>
人们把动起来的许多车叫做流，流水的流。停滞的车不是流，而像是乱石嶙峋、无处着脚的大坑。乌云更沉重地压向地面，大气像是漩涡一样在空中急流，黑夜漫漫，不时就有绒毛细、透明的，好像不存在似的东西真切地融化在人们的肩头。</p>
风刮得很急，车底下几只探出头的老鼠看着人们逆着风往前走。两个人绕过大的卡车，跳上去然后越过小的汽车。站在车上的时候，秋阴感觉好像自己正站在群山之上，远视可以看到一片只剩下茫茫然轮廓的黑野。搀扶着落到车边的时候，犹如从云端跌进地里，顿时被钢铁包围，头顶是黑夜看不见五光十色的群星，于是整个世界似乎还是人们所熟悉的文明的有序的宇宙。</p>
几百米的路走得像是在翻山越岭。等最后一座山头被越过，一整个荒芜的暴风肆虐的世界便展现在了秋阴的眼前。沙丘像是被烧光了一样，灰不溜秋地在黑夜中翻涌，大量黑色的细尘被受创的大地一口口吐出，每时每刻都在往人们身上灌。被摧折的树木与人类那些藏在戈壁深处的建筑，栏杆、还有岩石的碎屑一起扬得到处都是，整个地形地貌已经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样子。</p>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p>
“不知道……大哥说我们是幸运的，假如我们不在平坦的野外，可能要和老基地一起埋进地里了。”</p>
姑娘蹙着眉头讲道。</p>
秋阴注目着这无边无际的蛮荒大地，说：</p>
“代人们呢？‘机蜂’……我是说那些各种型号，比如LJ87、RJ5000这种飞天机器呢？”</p>
“我听不懂你说的编号啦。”</p>
她讲：</p>
“不过它们现在都在这里。”</p>
按照秋阴熟知的设计，这一带的公路的边缘应该比公路主路稍低，然而一条被雪填满的沟壑……被撕裂开来的沟壑过后，是连绵不绝的半腰高的土丘。</p>
采芙拨开土丘上的雪泥，秋阴便见到了里面与雪土共埋的一个机蜂。从外形来看，这应该是十年前投入使用的型号。机器的主体没有损坏，但机械手——可能是受灾时没有收回而断裂了，露出里面被风撕开的线路。</p>
“二级损伤……应该还能行动。”</p>
秋阴摸索了一下，果然找到面板。采芙一开始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看到秋阴按了几个键面板亮起来后，玻璃般透澈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p>
“你好厉害呀！”</p>
“没什么。”</p>
秋阴尝试性地输了几个密码，在第七个的时候，她获得了一个很低的访问者权限，这个权限让她可以打开行为数据记录，果不其然，这个机蜂所联系的“代人的正体”与它的联系断裂了。因为是地球上，地球很小，电磁波传数据很快就不需要做思考主机转移，另一方面这种型号缺少生物大脑也不支持做思考主机转移，所以这代人机蜂在无线电波出现干扰的时候立刻伏诛了。</p>
“这种机器属于紧急征召的支援队。但如果是……正在服役的部队的话，为了防止干扰，像幽灵梭这种，肯定是有做思考主机转移的。”她说出一段采芙听不懂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其他的代人呢？”</p>
采芙的鞋在坚实的地上擦了擦，地上露出一块金属来。她拨了拨其他的土丘，其他的土丘里也露出金属来。</p>
秋阴随着她往前走。</p>
没有车的遮挡，可怕的飓风几乎要将人卷起。采芙紧紧抓着秋阴的手，她们站在人类世界的边缘，看到了一个蛮荒宇宙的轮廓，看到这个新的宇宙中，在黑云还有黑云缝隙里的彩色的群星下，人类钢铁的造物犹如死亡的巨人的肢体埋在一个无疆的沙场上。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p>
秋阴愣愣地从埋骨的铁地看到了聚拢黑云的苍天，浑然未觉自己的帽子已被风吹走，飘向了沉沉的天幕。</p>
风呼呼地吹着她的发丝。</p>
她没有尝试擅自打开这些机器的黑匣子，而是小心翼翼地跟着采芙一起从边缘回到车队，犹如从地狱的门口重新回到了文明的世界。风被大车小车挡住，窗户里的一双双眼睛凝视着这两个大胆外出的人。</p>
流亡的队伍、拥挤的公路像是一副白框里的拼图，已经寂静的部队像是框上的黑边，而车辆们就是这幅图里紧紧挨着、但不能拼在一起的、错位的块儿们。</p>
车上有人大声问：</p>
“有药物吗？我们这里有人发烧了。”</p>
采芙大声回应。两人便分了开来。</p>
一个晚上，车队连一百米都没能前进。前方或者后方都是靠普通的车子走不了的路。积雪漫到了车辆间，车主们必须要清理车辆间的泥雪与树枝。这倒不算难。</p>
难的是食物、医学和能源，尤其是食物的短缺。</p>
对于二十二世纪生活在虞国的许多人来说，他们还没有遇见过食物缺乏的时候。</p>
“一开始部队的计划应该是把我们全部送到楼兰，楼兰是一定有足够的食物的。”秋阴抚摸着自己平坦的肚皮，心想，“那么哪怕楼兰已经被摧毁了——管它是什么原因——废墟里也一定有食物储备……问题是人能考自己的力量，走过这几十公里吗？”</p>
电台里同样有人如此呼吁，并得到了一部分人的回应。</p>
秋阴爬到车顶，和其他大胆的年轻人看到确实有几个人冒着大风步入黑暗的土地，消失在了彩色的天空下。</p>
当时，丽水的女儿看到了秋阴的身影，大叫道：</p>
“谢同志，谢同志！”</p>
“什么？”</p>
她在大风中转过头。</p>
“你是不是有门道。”</p>
“什么门道……”</p>
她从车上跃下。</p>
“我们家的老人，你叫丽水的老人，也就是我妈妈这两天好像很不舒服，我们一开始以为是先前颠簸晕车了。昨天我让妈妈喝了点压缩水泡开的茶，结果她吐了起来，然后一下子晕厥下去，现在才醒过来，我们昨天看到你，和那个改造人小姑娘在一起，你们是不是有药，能不能联系到医生……医生在哪辆车，我在电台问了问，没人回答我！”</p>
“你带我去看看，有病史吗？就是……丽水以前生过哪些病症？”</p>
她从这个女儿的脸上看到了茫然。丽水好像说过她和她老伴一般是自己照顾自己。</p>
“我不太清楚。”</p>
丽水的女儿领着秋阴来到她们家的大车，车门抵在雪上，雪堆到了另一辆车的轮胎上。</p>
其他人都出去了。她一进去，看到丽水一个人呆呆地躺在连起来的座椅沙发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灰黑色的车顶。风从秋阴的身后吹到了车里，丽水便迟滞地转过头，看向了秋阴。</p>
秋阴弯着腰走过去，半跪在老人的身边，摸了摸她皱褶的额头，额头烫得吓人。</p>
秋阴刚想说些什么，老人嗫嚅着开口了：</p>
“大姐姐，你又来啦……”</p>
年轻的女人紧紧握着老人的手，听到老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p>
“你知道我们的士兵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他们现在都去哪里了？是不是很快还会把我们带回去？我能不能看一下我的房间，里面还有一张照片没拿出来呢……”</p>
秋阴几不忍心对她说部队、至少这里的部队已经全部终止了。</p>
唯一的希望是外界的援救。</p>
“可能要在外面逗留好一阵子。我们原来的地方地震啦。”</p>
“哦，是这样呀，水水知道了……”</p>
秋阴走到了门口。丽水的女儿犹豫地说道：</p>
“我妈妈好像有些烧糊涂了，你不要在意。”</p>
秋阴不知道这孩子知不知道她和丽水在一百多年前的往事，只摆了摆手，讲：</p>
“我去问问那个姑娘，我其实也是昨天才和她认识，因为大胆，所以跟着她出去而已。”</p>
泥雪埋过车身，格外难走。车顶反而成为了交通的主道。趁着天色好，不少人走出车门，都在高低不同的平台间跳跃，还有不知何时谁放在上面的板子，连接了一辆车与另一辆车。板子可能是被风吹过来的，上面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涂上去的喷绘或者粘贴上去的海报。其中一张海报上写着“祖国不会放弃任何一位遭遇困难的人民。”</p>
秋阴沿着板子从高车走向低车，从低车复上高车，寻找昨天见到的那个女孩的影子，久寻未果。</p>
大概在接近昨天她们走过的地方时，秋阴听到了一阵争吵。</p>
她瞥去，看到一辆车上，康采芙和康鼎、那位公务工作者还有其他几个有点眼熟的家伙被一群人困在车上。康鼎这人率先打开电台，或者是想组织起来这批逃难者，但显然他不能服众。人们好像在和他争议关于食物和水的事情。</p><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