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雨满楼 下(1 / 2)

山河赋 明月晓轩 6587 字 2019-11-08

 昭彤影在万霞县第一次看到号称千月嫡系的千漓后就一直有一个计划。长时间以来,她对重返京城后和水影之间的相互试探已经厌倦了。而千漓被任命为内神官的命令一下,卫暗如在朝堂上和皇帝争的面红耳赤,真正担负谏言责任的殿上书记昭彤影却站在一边兴致勃勃地旁观,内心深处还为皇帝叫了一声好——至少,这位偌娜陛下够大胆,在对待两百多年的诅咒上比迦岚殿下大胆许多。

不管皇帝内心深处想的是什么,诏书一下,笼罩在千月家族身上长达两百二十七年的阴影散去了大半。即便皇帝不认为千漓是真正的千月后裔,可皇族宗室们未必有同样想法。这个人的出现和被承认,从某种角度上意味着千月家族有希望重新恢复正常的身份,而无需被自己的罪民称号掩埋。

一直以来,昭彤影知道迦岚对这件事是非常在意的,或许在迦岚而言重要的并不是所谓的诅咒,而是“千月”这个名字在安靖国的地位与名声;她更担心的是那个作为人质在后宫度过人生的千月嫡系,以及这个人是否会被某些有心者利用,或者是不是已经在被利用着。昭彤影能够体谅苏台迦岚的想法,一直以来苏台皇族对千月素临死前留下的诅咒深信不疑,两百多年代代相传,给了那个家族悲惨至极的命运,她不相信一个能够绵延两百多年的执著会如此轻易的被打破。为了防止有人利用这一点来威胁皇帝,她相信在此之上应该有更深沉的东西存在,尤其是先皇——昭彤影不相信那样深思熟虑且城府如海的爱纹镜雅皇帝在这样的大事上没有任何准备。

至少要找出那个隐藏在后宫的人——昭彤影这样想着。迦岚告诉过她,一直以来除了皇帝,还有一个臣子会知道这个秘密,那必定是皇帝最为亲信的人,迦岚认为绝大多数应该是和皇帝青梅之交又终身侍奉的女官长们。

如果这个传说属实,她相信朝堂中有一个人是最可疑的——那个在爱纹镜雅皇帝人生最后的三年中陪伴在侧,是先皇最后半年中唯一信任且可随意出入内室的人。六月的最后一次旬假,她带上巡察途中买来的一些地方特产,只一个亲信使女跟着,骑马进了朱雀巷晋王府的侧门,轻车熟路的到了司殿住处。

水影正站在院子里指挥下人们晒书,见到昭彤影笑吟吟的招了下手迎上来道:“来得正好,正想着你呢。”昭彤影看看满院子的书笑道:“我看你是正无聊才对,满屋子的书都拿出来晒太阳,没东西可用来消磨时间,所以我来得正是时候对不对?”

水影笑了起来,领着她进了夏日读书和接待访客的花厅,昭彤影却不进门,摇头道:“你我什么样的交情,还要用这种正式地方?要不要排开十来个侍从摆足你司殿少王傅的架子?”

她望了昭彤影一眼,双眉微颦,眼中略带疑惑,不过就一个转眼,立刻笑道:“拿正经的礼节接待你,反而不领情,罢了,到我房里去,让他们拿点点心水果来将就着吧。”

“对,不用人多,让日照伺候着就行。”

水影轻轻的“哼”了一声,瞟了她一下低声道:“想打日照的主意么?”昭彤影没有出声,反而一边的日照叫了一声“主子”,一脸的责怪。水影的住处在晋王府西侧,院落不算很大,修竹成林、窗下芭蕉;卧听风过树梢,夜阑雨打芭蕉,充满了诗情画意,可也有几分清冷寂寞。紫千第一次来拜访,看到这个院子就皱眉说:“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凄凄清清的,看着就打骨子里冷出来。这地方我记得原先是给不得宠的亲侍、从们住得,什么时候变成了司殿的院子,快换了,住得心寒。”她却笑着说:“冷清些好,正合我住。”寝室也是前堂后寝,有小书房和接待宾客的房间。书房外种着两株芭蕉,硕大的叶子将窗档掉一小半,再望过去美人蕉亭亭玉立,炙热的夏风吹过重重绿叶后仿佛也多了几分凉意。

大多数时候,踏进这个房间的人都能看到成堆的书,从架子上一直蔓延到地上、塌上,显示着主人的博览群书以及对这间一般人看来并不是那么舒服的房子的钟爱。昭彤影在塌上坐下左右看看笑道:“难得看到你这里如此干净。”

“连我自己都不习惯的很。”

两人说笑了几句,日照送上茶和点心后要行礼告退却听水影道:“你留下伺候”又看看昭彤影:“有什么不便么?”

“自然可以。”顿了一下忽然道:“历代女官长中象你这般热爱博览群书的不多。我记得先皇曾对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女官长要做的是平衡后宫且为皇帝分忧解难,并不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卿的想法显然不止如此。”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你已经知道我的一些身世来历。陛下将我留在身边后不久问我,想要些什么,我对陛下说‘想要能为陛下效力’;先皇看了我许久,回答说‘那么你就跟着文书女官读书识字’。那一刻我就明白在先皇心中,一个出色的侧近需要的东西。”

略微停一下又笑道:“一开始是为了讨好先皇。不过,时间久了,便觉出其中的好处。对一个喜好史学的人来说,再没有比皇宫藏书楼更好的地方。尤其……尤其,是本朝历史。”

“比如?”

“比如……比如迦岚殿下已经透露与卿的,关于苏台皇族与千月家族的那些隐秘。”

“千月家族,这些天这个已经消失了两百多年的名字几乎每两天就要在我耳边被提起一次”昭彤影笑着,用淡然的口气:“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苏台皇族两百多年来坚信‘苏台皇族与千月家族同亡’是一句诅咒。”

“卿以为呢?”一瞬间她的目光中有一点兴奋的光芒闪烁着。

“苏台皇族与千月家族同亡,这句话反过来想不就是——苏台皇族与千月家族同存。甚至兴盛荣辱与共,如果是我,会这样理解,我更愿意相信,这不是千月素对高祖皇帝的诅咒,而是她代替千月家族作出的承诺。作为清渺王朝末代大宰,为了尽忠,她千月素无从选择;但是,曾经与清渺同荣辱盛衰的千月家族也可以与苏台王朝再度生死与共,荣辱相依……”

“卿的想法与众不同。”

“卿呢?博览群书的前女官长,苏台历史上最年轻的少王傅之一的水影又是怎么想?”

“我么……”她沉默了一会儿做出了似乎毫不相关的回答:“然而,两百多年来苏台的君主们相信的都是前一种,没有人往另一个方向想一下。”

“那是因为千月素实在表现的太壮烈。那样壮烈且坚贞的千月素,与高祖皇帝生死之交、青梅之好,面对高祖皇帝执手相劝尚且没有丝毫改变,一心一意为前朝殉死的千月素;这样的人临死前的最后话语,也难怪后代的君主们要往‘诅咒’这两个字去想。”

“千月素也有无奈的地方。”

“不错”昭彤影微笑着看着眼前的青年女子,那个她在十八岁结识并在后来的三年中无话不谈的朋友:“没有誓死效忠前朝的千月素,千月家族就不配为后朝重视。不能与清渺同亡的千月也没什么资格说与苏台同存亡。所以,素为千月家族殉死前朝,然后留下一个拥有忠贞刚烈名声的千月,崭新的交给后朝。”

一瞬间,两行泪水从水影脸上滑落。

昭彤影静静看着,等她擦掉眼泪重新恢复成平日的冷静淡漠后才道:“卿原来也是多愁善感的人。”

“说笑了。”她喝了一小口水,声音也平静下来,缓缓道:“我在后宫阅读这一段秘史的时候常觉得,高祖皇帝其实是明白素的想法,所以高祖皇帝只是将千月家族驱逐于凛霜偏僻之地。或许高祖皇帝是无法接受素的决绝,也或许她深深明白素的一番苦心,用一代的放逐完成千月家族对前朝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