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另一桩黄斌还没准备好的事也落到了他头上。</p>
朝廷下旨，封他为“忠勇伯”，改铁册军为忠勇营，全权负责南京防御。</p>
两年多以前，黄斌还是贱民、还是奴仆。短短两年，他却一跃成了这南楚的伯爵，统率十万大军，不受文官节制，全权负责都城的防事……</p>
黄斌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p>
别人可以投降，只有他不可以。</p>
因为他曾受郑元化重恩，结果他却背叛了。</p>
别人表面上怕他，其实一直在背地里唾骂他。</p>
一个不忠之臣，没有人会愿意招降的。</p>
如今皇恩浩荡，封他一介贱民为勋贵，若是再反，天子之大绝无一个三姓家奴的立足之地。</p>
黄斌朝南京城的方向跪了下来，心里明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死战。</p>
他嘴里谢着皇恩浩荡，心里却暗道：“郑公，阿狗错了……”</p>
这时他再次想到，自己连名字都是郑元化起的……</p>
~~</p>
九月六日，北楚中路大军渡过长江，与西路大军在太平府会师。同时，东路大军从镇江出发，直逼南京。</p>
九月九日，北楚三路大军兵临南京城下。</p>
此时唯一还在防守南京的，就只剩下由贱民出身的铁册军……忠勇营。</p>
九月十日，旭日初升。</p>
黄斌望向远处北楚大军气势磅礴的阵线，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p>
他觉得嗓子很干，但还是开口大喊道：“我等本都是贱民，当今天子贤明，将我等编入军伍、供应粮饷、使我等一展报国之志……皇恩浩荡，今日逆贼兵临城下，唯有血战以报皇恩！”</p>
“血战！血战！”</p>
黄斌握紧了手中的长刀，随着他的士卒们一起大喊着。</p>
只有这样，他才能压下心中的恐惧。</p>
他没有骑马，因为他不会骑马。</p>
他握着刀，盯着北楚的阵线……迈开脚步，向前冲去。</p>
“随我杀敌啊！”</p>
“杀敌！杀敌……”</p>
铁册军的将士就这样如洪流一样迎向北楚的大军，他们要趁对方立足未稳之际先挫败其威风……</p>
而在他们身后的南京城内，钱谦益刚刚走入政事堂。</p>
他扫视了一眼焦急等侯在堂中的群臣，把眼中那有些得意又有些狡黠的目光隐藏起来，换上一副着急的、大惊失措的样子。</p>
“不好了！陛下不见了！”</p>
“钱大人，你说什么？！”</p>
“陛下和太后都不见了……两位丞相呢？快，快去找两位丞相……”</p>
“不好了，两位丞相也不见了……”</p>
引起了一片混乱之后，钱谦益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往后退了几步。</p>
他举止虽然慌忙，却隐隐带着些云淡风清的气质。</p>
任堂中群臣惊慌失态……</p>
“两位丞相带着陛下逃了啊！”</p>
“天子出奔，天子出奔！”</p>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连满朝公卿大臣也不告知，毫无布署，岂有这般道理？”</p>
“还不明白吗？！应思节、马超然祸国殃国，携天子抛下臣民逃了！逃了！”</p>
“怎么办？这满城百姓该怎么办才好？”</p>
“……”</p>
终于，有人转向钱谦益。</p>
“钱大人，为今之计当如何是好？”</p>
钱谦益面露忧色，抚须不答。</p>
于是又有人道：“不如……降了吧？”</p>
钱谦益这才长叹一声，缓缓道：“老夫如今忝为朝廷平章政事，若为个人仕途计，降了北楚必要贬谪。但，若为这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计……生黎何辜啊？！”</p>
“是啊，生黎何辜啊。”</p>
“说来，建武皇帝本就是先帝血脉，天下正统……”</p>
话到这里，诸臣愈发会心。</p>
“那就……”</p>
“降了？”</p>
这两个字终于被人说了出来，堂中气氛一松。</p>
“请钱大人为从龙之佐！”</p>
“对，请钱大人为从龙之佐……”</p>
钱谦益面露痛惜之状，拱手叹道：“既是为生民请命，老夫只好勉力去劝一劝晋王了……”</p>
~~</p>
“杀啊！”</p>
城外的战场上，黄斌还在放足狂奔。</p>
在他前方，北楚兵马那整齐的阵列就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p>
“杀……”</p>
“轰！”</p>
一声巨响，黄斌前方十多步的地方忽然炸开。</p>
气浪将他掀翻在地。</p>
紧接着又是许多声爆炸，等他好不容易从地主爬起来，已浑身都是血和泥。</p>
“血战！不退！”黄斌一字一字大吼道，“誓死杀敌啊……”</p>
“轰！”</p>
又是一声爆炸声响，他的血肉在这一瞬间四散纷飞……</p>
~~</p>
“一群贱民，弃了就弃了，有何可惜？”</p>
潥阳城外的官道上，马叔睦正在马车上与马超然聊天，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又道：“父亲也太贪心了些，这也想带，那也想带。但我们若带着那支中看不中用的大军南下，目标也太大了。再说钱粮如何……”</p>
“闭嘴。”马超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知道了，铁册军不带就不带，我不过是问一句，要你废话许多。”</p>
“是。”</p>
“唉，让他们守着南京也好。”马超然又叹道：“若能多守几日，等那场法事做好，王笑也就暴毙而亡了……”</p>
“父亲你清醒一点吧。”马叔睦冷笑道：“做法事？我们一走，那几个骗子必定马上逃了。”</p>
“你没杀他们吧？”马超然见了儿子的冷笑，瞬间紧张起来。</p>
他太了解自己这儿子的秉性了，杀人不眨眼的。</p>
“呵，几个江湖骗子不值得我杀，就当父亲花钱买了个盼头吧。”马叔睦道，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孝顺的。</p>
父子聊过这些琐事，话题又重新转移到正事上来。</p>
“到了湖州，就可以对应思节下手了……”</p>
两个话中冷意与自信愈浓。</p>
至于在他们身后的十万贱民会死多少人，不过就是为了能让一场法事顺利做完而已……</p>
~~</p>
王笑终于到了南京。</p>
也许该把“终于”两个字去掉。</p>
他六月离京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一趟出门会直接到南京来。</p>
本来打算去趟济州岛再回京，然后派一大将南征，顺利的话明年或者后年他再下江南巡视，没想到……</p>
王笑还很担心这次攻城，紫金山和南京城墙上的大炮会造成不小的伤亡，但……炮台已经坏掉了。</p>
因为，南楚拨到这些火炮上的军费被人贪墨了。</p>
另外，铁册军的盔甲、火器，显然也是以次充好。</p>
王笑站在战台上，拿着千里镜看着对面那些士卒执着火铳“砰”地一下，炸了膛、摔在地上打滚……</p>
铁甲被北楚的刀一劈就裂开……</p>
他看着这些，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p>
而整个南京城到了最后，就只有这些曾经饱受盘剥的“贱民”还在誓死悍卫它，披着劣甲，拿着脆到一碰就断的刀、一点就会炸膛的火统。</p>
王笑几乎觉得，眼睛都要看烂掉。</p>
可笑的是，他还能安慰自己，局面已经比异族南侵时体面太多太多太多了。</p>
——嗯，真的体面得太多。</p>
……</p>
“晋王，我军已击败铁册军……”</p>
王笑转过头，看向秦山河，道：“这仗……打完了？”</p>
他今天没怎么说过话，此时声音却有些干哑。</p>
“是，这仗打完了。”</p>
王笑喃喃道：“但，那个真正的敌人……你看到它在哪里了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