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母、孀嫂、幼侄(2 / 2)

“额…”

记忆中,这类劝责的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苏进自然也是挺正着腰板…说两句嫂嫂所言极是的舒心话,不过心里是不以为意的,虽然对于这孀嫂“望叔成龙”的心情表示理解,但毕竟他已经过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纪,快四十岁的人了,已经没有这么多的进取和锐意了,再加上两世为人的感触,功名利禄什么…其实也真如老夫子说的那般……浮云了若真有什么在意的……家人…始终算是一个……所以为此,他倒是打算凭借重生而来的优势赚些银钱,恢复苏家之前的大商地位,一来也算是对得起苏家列祖列宗,不至于坏了基业,二来也能改善一下这个家庭穷苦的生活,但若是科举应试,他是不想的,毕竟这官服套了身上,那便不自由了,重生了一回,若还是整日忙碌案牍文书,那可真是不划算的买卖了……

他心中略略盘算着,这嫂子却是朝他干瞪眼,她又不笨,自然是听出苏进这话里有几分敷衍的意味,本来还想说道两句,但不巧这时外面传来“阿苓妹子开个门”的吆喝声。

她先是一怔,而后慌忙放下手头事,也顾不得苏进,敛这裙摆就小跑了出去。

“来了来了”

苏进从栅栏窗口望出去,零星飘雪下,自家嫂子正顶着斜风细雪去开院门,门栓一解、远远的便能看到个裹着桃红花袄的中年健妇候在门口,那健妇一见陈苓,老脸立马是喜成菊花:“阿苓妹子,俺跟你说……”不过声音马上就偃了下去,就见陈苓急急地将她推攮着出了门,临门时又朝自己这边张了两眼,随即便将柴门带上。苏进望着那扇虚掩着的柴门微微起笑,也不在意,从边上提了只高桶,抄起木勺将锅子里的热水舀进桶内,哗啦哗啦的脆声下,婀娜的水白蒸气将苏进整个人罩了进去。他这是为自己那小侄女打洗澡水,所以…刚才陈苓瞪他是有先见之明的。

……

柴门外,细沥的雪沫粘在陈苓青泽的发梢,四野雪白,无人走动。

“为了我家小叔的事儿,李家嫂嫂这几天忙前忙后的,做妹子的也是过意不去。”陈苓将一素白巾帕包好的物事塞到那健妇手心。

李金花捏了捏巾帕,估摸是件首饰,赶忙佯装责备起来…

“阿苓妹子这话就见外了,俺们两家做了十年的邻居,可比你那远在京师的爹要亲,你看你这做的…多叫你金花嫂嫂难堪啊……”她惭愧的将这首饰收进袖子,“不过…你金花嫂子办事你尽可放心,俺已经多方打听过了,那老吴家的家底清白,家境也还算殷实,他家长子吴有儿在县里军巡铺做差事,现下虽是上不得门面,但听说保正他儿子过了年关就要上调到巡检司,到时候说能拉扯吴家人一把,将他提到城西厢公所去,若是事成了,这吴家人以后在村里可就是香饽饽了……”

她说的唾沫横飞,“还有人家姑娘呢…懂诗书知礼仪,俺亲眼见了,端得是个漂亮人,亏不得你家仲耕,对了…他们说了,腊八那天要带闺女过来瞧瞧,如果合适,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乡里乡亲的,也犯不着那三媒六证,到时候多摆两桌酒就行了。”

“腊八…要过来?”

见陈苓面色不对,她想到什么似的缩起脑袋,从柴门缝中看进院子,一边瞟着视线张望,一边压着嗓子:“你家老婆子咋样了?”,陈苓无奈的摇了摇头,“好是好些了,但终归下不了榻。”

“嘿嘿”她那皱巴巴的脸立马笑成一朵菊花,但似乎是觉不妥,立马正经了颜色:“那还真是可惜了,还望她自个儿注意些身子才是。”

陈苓挤出一丝无奈的笑,“不过吴家人要来,总免不了要和婆婆见见,李嫂你也知道……”

“你到时候就说老婆子去了呗…”她朝陈苓比了比眼色:“那时俺就没跟他们说老婆子的事儿,老婆子性子倔、认死理,守着那不着边际的婚契有啥子用处,咱们甭理会就是,现在趁老婆子病在床上,到时候只要你不说,她哪会知道有人来了。”

陈苓抿着嘴听,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忽然“嘭嗵—”一声击响从院子里传来,在这个飘雪的冬日里,委实刺耳。

……

灰蒙天穹下,雪花纷然,落在院内那个臃肿的雪人头上,这雪人还是昨儿叔侄俩合力垒起来的,“咕咕咕咕”,院角里还有几只鸡在哆嗦。

好吧,看来是被这她埋汰了,刚才自己抬着浴桶给小丫头准备洗澡,不想桶底磕在了门槛上,倒是惊动了陈苓,结果自然又是一顿良苦用心的开导,他无奈摇头,踩着屋檐下的小泥道走去苏母卧房。

这间小院落呈“凹”字形搭建,舍五间:厨房柴房各一间,另外三间就是卧房了,自己处在最东边,苏母的卧房与自己正相对,至于嫂嫂和小侄女则是挤在西北拐角处的那间,那间光线不是很足、正对风口。

不过说来有一点是比较尴尬的…对于苏进而言,就是自己生母和孀嫂之间……有那么点…不对味,苏母对于陈苓这个儿媳是百般刁难,时不时的冷眼嘲讽已是屡见不鲜,自己这一月在山上誊经,怕又是受了不少白眼。究其原因……只是隐然知道与自己已故长兄苏弼有关,不过由于自己记忆继承零碎,再加上十年前苏进也还年幼,书呆子一个,对于这家中辛秘更是语焉不详了,不过自己对这事儿也没多大兴趣,既然是不快的回忆,硬是把它挖出来,完全是给自己添堵,过去的…那就让它过去吧……心中思量着,已是带上房门进来,在从栅栏窗透进来的晚霞下拉长了消瘦的身影。

苏母裹在肥厚干净的棉絮被衾里,听到声响,撇过脑袋瞟了眼房门处,待看清来人后,阖上眼,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苏进进去便是给苏母问候了声,而后撩过下摆,就这么挨着苏母的腿坐了下来,老婆子也是那种刀子嘴的人,见苏进过来,又是免不了一顿自怨自艾,唠叨着自己活不久了,让他放心。这话里话外,哪里都是毛刺。苏进脸上微笑,在原主人零碎的记忆中,也是摸清了老婆子的脾性,倒也不在意,伸手将她腿上的灰棉被拢紧些往里墙一送,送出几句慰勉的话。不过老婆子却不当回事儿,咳了两下后,便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后脑勺轻轻磕在了冰冷的黑泥墙上,胸口起伏舒缓了阵儿,这才继续说话。

“俺这大把年纪了,也不指望享什么福,咳只要你把你自个儿照料好就行了,别到时候老婆子两腿一蹬,你就被那女人害出这屋门…”老婆子语气低哑无力,似乎完全是瞎着一股子气儿憋出来的,至于她口中的那女人苏进心中好笑,伸手将老婆子腋下的被褥塞严实,“嫂嫂平素待我极好,儿这几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嫂嫂辛苦,儿心里醒得,也没娘亲说得那般不堪。”他就是唠家常一般,语气上是没有给陈苓说话的意思,倒不是他无义,只是越是深知其中利害,就越不能轻易的去议论这个家庭最讳莫如深的话题。这是他从原主人零碎的记忆中得出的观点,很深刻,记忆中…有过一次因为问这问题挨嘴巴……

“你那时还小,明白个啥…”

果然他这娘是不会认可自己的话的,“你知道你那所谓贤淑良德的嫂子当年是怎么嫁进俺苏家门的?你可知道俺苏家为什么会落魄成今日这番模样?都是那龌蹉晦气的女人,哼”话到这儿又是打住不说了,苏进倒也不会不识时务的去打破这砂锅,挨嘴巴呵虽不是他挨的,但也不想再碰一鼻子灰。

“其它事儿俺就不想跟你多说,如果你还当俺是你娘的话,你就给俺记住了……”顿了顿,肃起了脸,“别被那女人哄两句,就真以为自己是块科考的料,傻头傻脑的一门心思钻在书眼里,到了最后,这家姓苏还是姓陈都不清楚……”

“额…”

他倒是想笑,这原主人也着实委屈,被自己生母数落的……应该算是一无是处了吧,不过老婆子倒也没说错,这不…今年的乡试不是又落榜了么,这么一等啊…可又要是三年呢

“你也别置气你自己寻思寻思,这几百年来这么多生员举子,几个能一朝得中的?”

“…没几个。”

老婆子点了点头,“即便得中,没个几年功夫打点,你能补得到实缺?”

“…补不到。”

老婆子又是点头,“那女人心机恶毒,一心怂恿你去科考,前阵子你上山那会儿,一个劲儿的在俺耳根子鼓捣让你来年上京看书铺去,说是什么京师文盛风华有助见学,她以为俺老婆子不知道她心里打得什么算盘,还不是为了贪图俺苏家当年败落后大房分的那些家财,哼”苏进笑着伸手给苏母抚背安慰,可惜老婆子完全没有听进去,嘴上继续骂骂咧咧的:“…还老在俺面前搬弄苏家祖训,拿老太爷压俺这婆子,俺是半眼都不要瞧她!咳娘跟你说……以后那女人说什么你都别搭理,别到时候吃了亏,你再来找娘诉苦,跟你说、娘这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儿,到时候也只能朝她干瞪眼,所以娘才总是告诫你不要受那女人蛊惑,你这耳朵听到没有!”

苏进是有些无奈,这老婆子都大把年纪了,还病在床上,可火气却是一点都不小,正是场面难堪的时候,也亏得自己那小侄女闯了进来,在两声“耕叔!耕叔!”的唤声后,屋门被吱呀地推了进来,一个裹着厚长棉袄的小丫头跳腾着跑到苏母跟前,甜甜的叫了声婆婆。小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老婆子倒也不至于把火气往孩子身上撒,此刻咽下心中恶气,见小丫头头发湿漉漉的,还不停的往衣领子上渗水,不由皱起了眉头,“洗澡了?可这头发怎么都没擦干,大冬天的,受了风寒如何是好?这做娘的也真是的,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看来嫂子是躺着也中枪啊

“娘亲说要忙着做晚饭,让耘儿自个儿把头发擦干。”,苏进笑着摸着她湿漉漉的头发:“那你擦干没?”

“耘儿擦了啊”小丫头天真无邪的仰头望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