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逐渐认真起来,“我只说说我的理解,给娘子作为参考,你也不必全信我。”
赵灵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赵戎轻笑嘀咕,沉吟片刻。
“刚刚和你说过,道家诸子们认为,道德应当是平等的,世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道德,没有差异高低,因为差异就是矛盾的根源。”
他顿了顿。
“所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因为一旦出现了在道德上高人一等的圣人,便会随之而来的,诞生出窃取圣人之位的大盗!”
“就像暗室中的一盏明灯,你以为是能照亮黑暗,殊不知正是因为有光明出现,才创造了黑暗,反之,不兴起明灯,暗室便是一片混沌未开,哪里有差异纷争?”
赵戎抬头仰望天上孤零零的明月,黑暗之中,明月高悬,银辉洒满大地,成了这黑夜之中最让人瞩目的事物。
只是这千万年以来,多少生灵心中升起过上九天揽明月的野望与豪情,或善或恶。
谁不想成为明月,悬在众生头顶,高高在上。
“青君,记住,本来美好的道德,一旦被大力提倡,被调动起来的大多不是什么好人。这一点,我作为儒生,并不否认。”
“只是,就像今日你辩解的前后关系。正是因为世道先缺少了道德,所以我们儒生才加倍提倡道德,去做些什么。”
“道家诸子反对差异,而我们儒家圣人恰恰相反,将‘道’细分为道德仁义礼,去大力提倡,随之伴生了差异。”
赵戎突然目视青君,沉声道:
“所以道家认为,是我们儒家乱了世人的心。教化与礼法,在他们嘴里,更是成了乱之首。”
他顿了顿,正襟危坐,看了眼认真倾听的青君与侧着头偷听入神的芊儿,轻轻一叹。
“这也是为何道家讲‘无为’,反对其他百家诸子‘有为’。”
“圣人造铜器铁器种地,大盗就用铜器铁器造刀剑,争夺天下。”
“圣人引火以济民,大盗就以火焚城破屋,烧杀抢掠。”
“圣人定道德仁义礼约束百姓,大盗就将道德仁义礼盗去,利用圣人之法奴役人民,甚至连圣智都染指垂涎,连圣人之位都盗去,统治天下。”
赵灵妃忽然开口:“所以今日在竹林,陶先生才说做多错多?”
她仰首,秋眸微合,点漆的眸子凝视明月,喃喃道:
“照这么说。玄黄人族制定《玄帝律》,便可能有大盗‘盗窃’《玄帝律》;”
“建造人族太宗,便可能有大盗‘盗取’人族太宗;”
“册封人族选帝侯,便可能有大盗‘盗取’选帝侯位;”
“铸造玄鼎镇九洲,便可能有大盗‘盗取’玄鼎……甚至到了最后……”
赵灵妃黛眉紧锁,“大帝之位,都有可能被大盗窃取!”
突然谈到这个沉重的话题,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会儿。
赵戎不置可否,安静不语。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当初从书楼借来的那本属于一个叫南康小国的野史。
从那本书之后,赵戎经常去书楼借书看,其中,大多数是山下王朝的正史野史。
除了读史明智,与领略各国风土人情以外,他还看见了些别的‘东西’。
有时候,赵戎深夜点灯夜读,翻看史书,越读却越是掩卷沉默。
窗子关着,他却是不寒而栗。
赵戎便又打开书仔细一瞧,找了又找,终于,在字里行间,读出了两个字。
大盗。
这望阙洲,数百王朝,千年以来的历史上,是层出不穷的大盗。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甚至编撰这些史书的,本身就是窃国的大盗!
只是,如今赵戎是半个山上人,孤坐一座儒家书院某一角的学舍内。
这些山下事,离他似乎极远,只能透过这枯黄的树叶,窥见一斑。
在这独幽城日子,也过的很慢很慢。
赵戎眼下生活,除了书院读书,便是陪伴眼前的娘子与芊儿。
至于娘子嘴里说着那些山上可能存在的大盗,似乎比山下俗世中的大盗,还要遥远。
赵戎没有回答娘子的问题,摇了摇头,继续道: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真正骂的不是圣人,圣人并不坏,圣人之法也不坏,而是不善之人用圣人之法而行的不善之事。该死的不是圣人,是大盗,但是只要圣人之法存在,就必然被不善之人利用。”
“青君,这一点悖论,我们正统的儒家,其实很清楚。”
赵灵妃忍不住问道:“既然道家率先提出来了,那他们可有应对之法?”
赵戎点头:“今日陶道友已经说了,既然是‘差距’引起的祸乱,那就将‘差距’掩盖起来。”
“回归远古时代,绝圣弃智,绝巧弃利,不启圣智,让百姓愚昧,这样就让大盗无物可盗,盗也白盗,这样大盗止,天下平。”
赵灵妃突然又想起了白日里,赵戎走进竹林空地的时候说的话。
一片桃源,两村相邻,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两村相邻,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这大概就是陶渊然嘴里没有圣人与大盗的质朴之世吧?
只是……
赵灵妃缓缓摇头,“这怎么可能回去?”
她看了眼夫君,感慨道:“所以夫君白日才说,天下智已开,混沌已死,朴难归矣?”
赵戎颔首。
空气安静了会儿。
赵戎觉得话题有些城中,忽然问道:“对了,青君,这里还有一点,你觉得人性,天生是善还是恶?”
赵灵妃沉默一会儿,凝视着眼前的男子。
“我不知道人性本来的善恶。但是我认为,只要有阳光,人性就是向善的,就像向阳的花木,只要有太阳,就会迎着生长,而圣贤就是这太阳……戎儿哥,你就是我的太阳。”
赵戎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