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玛窦低声道:“不是的,中国人画出来的轨道是椭圆的,他们已经用数学证明了月球是地球的卫星。您往后翻,下一页那里还有一张坑坑洼洼的月亮画片。”
范礼安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这北京城的春夜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热,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一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怎么来安慰年轻的传教士。只觉得刚才还美轮美奂的花园在油灯的照耀下,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阴影。一阵阵微风吹过,那树叶的沙沙声,又仿佛恶魔的低语。
随即坚定的意志让他伸直了腰,他擦了擦汗,又吐出一口长气。他低声道:“利玛窦,‘没有寻找我的,我叫他们遇见没有访问我的,我向他们显现。’你看到的是主让你看到的;你告诉我的,是主让我知道的。”
利玛窦抬起低垂的头,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看着这个在东方传教近二十年的先行者。听他继续道:“‘都是照祂自己所预定的美意,叫我们知道祂旨意的奥秘,要照所安排的,在日期满足的时候,使天上地上一切所有的,都在基督里同归于一。’”
利玛窦喃喃道:“《以弗所书》第一章,第九节。”范礼安点点头。
他又道:“利玛窦,我们怎么能揣测神呢?我们怎么能知道我们所坚持的竟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呢?传教士所奉行的,就是让没有寻找见到基督的,听到主的福音,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明白了吗?我的孩子。”
利玛窦眼睛湿润了,范礼安拥抱了他一下,又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太晚了,我们都该去睡觉了,明天——明天是主安排好的日子。去吧。”
等利玛窦走远,范礼安看着花园中的暗影,低声喃喃道:“我们也在祂里面得了基业,这原是那位随己意行作万事的,照着祂旨意所预定的。”
万历十年四月二十六,葡萄牙使团首脑四人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乘坐马车进入了西苑。
一路上的目眩神迷不必细表,待进入百禄宫,彰显煌煌天威的建筑和仪仗让四个人越发觉得“人”的渺小。利玛窦看着面前那金光闪烁的宫殿,心中暗道:“这里面所住的,虽然不是耶稣,但一定是所罗门王一样的人。”
“所罗门王”是一个身材矫健,面容却有些清瘦的青年。他唇上留着短须,下巴上却刮得光溜溜的,与使团见过的明国人都不同。
皇帝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男孩,那孩子长得粉雕玉琢般好看,此时用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几个葡萄牙人看。
待行礼毕,皇帝赐众人平身。陪同见驾的礼部侍郎申时行躬身奏道:“陛下,今有欧罗巴罗马教会使团范礼安等,具表觐见礼毕,伏请圣裁。”
皇帝玉音答曰:“罢了,夷众不懂中华礼仪,让他们不必拘礼。”
申时行躬身领旨:“是。尔等谢恩。”
按照此前的演练步骤,使团众人五拜三叩谢恩;皇帝叫平身,赐座,赐茶;使团众人仍五拜三叩谢恩。
三拜毕,礼成。范礼安等人额头上都一层汗。还没等朱翊钧说话,怀中的洛郡王突然摸着朱翊钧的脸颊问道:“父皇,官儿穿的不一样?”
朱翊钧先不理使团众人,温言握住洛郡王的手道:“嗯。父皇跟你说过。这天下很大,有很多国家,他们的百姓穿着和说话都与我们不一样。他们是葡萄牙国人,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
洛郡王虚岁才四岁,周岁才两岁半。闻言只是似懂非懂。范礼安等见皇帝抱着孩子出来接见,心中是非常惊喜的。这说明这次觐见的礼仪性不是很重,很可能皇帝会和他们聊些较为深入的话题。
但皇帝没有说话,他们只能微笑着看着这一幕,满脸都是欢喜赞叹的表情。
等朱翊钧抬起头道:“使团远来不易,你们都辛苦了。”
范礼安这才能答话,他先用夸张的语气感谢了皇帝拨冗接见,这是使团的无上荣光;接着用极度夸张的语气表达了对大明帝国富饶和文明的礼赞——申时行在旁边听着,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皇帝微笑着听着,偶尔低头哄哄洛郡王。范礼安赞美完了,笑着问道:“陛下,这位是洛郡王吗?”
朱翊钧点点头,笑道:“嗯。”说完举起孩子道:“他是朕的嫡长子。将来他会成为天下万邦的主宰。”洛郡王不明所以,因被朱翊钧举着,伸手蹬腿发出咯咯的笑声。
陪同见驾的申时行身子一抖——这是皇帝在洛郡王出生后,第一次做出将立其为太子的政治表态。不过皇帝为什么要在接见葡萄牙使团时抱着洛郡王出来,又为什么要做出宣示,他心念电转,一时间却找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