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右手握住长子的手,左手在他手上轻拍道:“到书房去说”
张甲徵心中打个突突,忙躬身将父亲搀扶到了书房。随即张四维屏退左右下人,坐在罗汉床上落泪道:“唉,为父总理大臣做到头了”
张甲徵闻言脸色苍白,低声道:“圣眷已衰至此吗?”
张四维刚要答话,喀喇喇一道闪电,照的黑沉的院落中如同白昼一般。随即一声炸雷,大雨瓢泼而下。
张四维瘦弱的身子抖了抖,慢慢站起身,来到玻璃窗前,望着串珠而下的雨水在窗玻璃上毫不停留,只留下淡淡的湿痕。
随着屋内气压的降低,他低沉着声音道:“为父二十八岁授庶吉士起,就留在京师,至今三十三年了。做过侍班、修过实录,伴过东宫、主过部事,若说功业未曾建,也做过‘俺答封贡’。首辅以来,临大事、决大疑,也做过几次扶危定倾,安利国家的大事。可是,唉——”
张甲徵眼泪滚滚而下,梗咽道:“父亲无愧于天家。陛下欲将银行汇联天下,父亲顶着乡党唾骂,把事情办成了;陛下欲行税改,父亲顶着天下唾骂,将商税推行了;首辅以来,仅山西大灾一事,父亲就累的几乎殒命。今年家中又连逢丧事,这个时候皇上怎么能够换相呢?这也太特么——”
张四维猛地转身,瞪着眼睛怒喝道:“你要口出怨望之言吗?!”
张甲徵吓得一下子住了口。张四维横了他一眼,随即又长叹一口气,颤声道:“你可知冯保坏事之后,太后说什么了?”
张甲徵摇头表示不知。张四维苦笑道:“宫内传言,万历元年有大裆坏事,太后花钱不再拘束,修碧霞元君庙的银子全由内库出。左右奉承太后克己,太后则言,‘奴黯猾,先窃而逃未可尽得也’。”
张甲徵张口结舌,先紧张的左看右瞧,又面对张四维问道:“‘奴’说的是冯保?”
张四维点头,用力一拍大腿,落泪道:“这就是天家!”
张甲徵与之唏嘘一会儿,见他面色出现了不正常的潮红,担心他身体撑不住,即劝道:“大人何不请辞?就算圣眷已衰,皇上至少要给咱们一个伯爵的体面——若言辞恳切,侯爵大有可能。”
张四维听了呆住。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一般,在灯光下瞅了他好半天。见他一脸孺慕之色,才垂下了目光。
随即他哑着嗓子道:“以吾家之豪富,要那些虚名何用?他们都看到了为父老而且衰,不知是谁扑上来咬第一口?我倒要看看,皇上是纵容这些鬣狗,还是给为父体面?”
同僚们没有让张四维等太久,武英殿会议之后的第三天,山西道御史曹一夔上奏弹劾张四维六宗罪:
一是结交外戚,贿赂得官。因与武清伯李伟同为乡党,张四维屈意结交之以为奥援。因家资颇丰,贿赂高拱,由是加官进爵;
二是利用权力谋取私利。与其舅父王崇古利用俺答封贡成果,占据势要,大肆营商。其父、弟与王崇古弟均为大商贾,在汉蒙互市期间大捞特捞。
三是为升官构陷同僚。殷士儋为先帝潜邸之臣。隆庆五年,赵贞吉去位,高拱欲援引张四维入阁,廷推后先帝属意殷士儋。张四维衔恨在心,择机构陷之。双方攻讦不已,同时去位。张四维再贿高拱,得以复起。
四是交接内宦,所谋不正。与内官张诚结好,先是厚币贿之以获内务府合同。及张诚事败,又落井下石,尽吞其产业商铺等,令人不耻。
五是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当国两年,除救灾外乏善可陈。所铺陈者,皆中兴郡王昔日之谋划而已。同时,欲邀买人心,多复起中兴郡王昔年所黜者,借机结党营私。
六是私其子滥登科第。其长子张甲徵参加山西乡试,时任阁臣张四维授意考官录取。待其廷试,言官魏某劾之,令张四维回避。张四维身处嫌疑之地却上疏力辩,终得一逞。
奏疏最后说,世宗、先帝与陛下予张四维厚恩,仅万历元年以来,张四维得赐太子太师等诸般官爵、坐蟒、斗牛袍服已经十余次,朝廷更荫其子侄、封赏其父祖、母与妻等;凡有侍班或草诏等,得赐彩缎银两和诸般赏玩之物百余件;年节之间,获屏风、门神、判子、利是、玉器等数百件,两宫太后、皇后与其家眷赏赐不计其数。
如是厚恩,该大臣却不思竭诚报效,营营苟且谋取私利,尸位素餐、颟顸无能,如何能统御百官,总理国务?恳请陛下洞烛其奸,罢其相位,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