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在城外那一夜,他因师弟失踪一事去搜查奚女马车,当他面无表情地撩开车帘时,她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片黑暗之中,面容模糊,唯有那双与他对视的眼睛,没有一点畏缩与羞怯,像结冰的潮在雾夜中泛着光,冷淡而镇静。
可如今再看到这双眼睛,他依然不可抑止地心动,却再难颀喜了。
因为……她成了孟尝君的姬妾,从身至心。
卫溪撇开脸,压下心中复杂的感情,没再出声,而是将决定权交给张师。
比起现下冲动的他,张师的决定会更准确。
张仪如今也是无计可施了,山长的病情一切没有好转,反而有恶化的征兆,所以哪怕他并不信任陈白起,也只能病急乱投医。
“你可看出什么?”他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锋利地像要将她整个人都穿透一样。
“他并不是因为受伤或中毒。”陈白起知道他这样问,是想确定她是否真有本事,所以她回答得比较慎重。
张仪闻言颔首,倒也让开了一个位置,容她一并蹲下查看。
其它人簇拥着,探头或疑或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陈白起伸手按了按沛南山长的心脏处,另一只手把脉,冷静道:“心跳过快……”她放开他的心脏,伸手掀开他的眼皮:“瞳孔微微放大,手脚冰凉……意识半褪……”她转过头看向张仪:“你知道他以前可曾有过这种情况发生?”
张仪闻言,眼眸快速闪烁了一下,迟疑道:“有过类似的一次,不过……不曾这般严重……只是流汗僵硬,不喜言语……”
陈白起又道:“什么时候发生的?”
张仪看了她两眼,嘴巴却闭上了,像是在衡量是否该据实以告。
陈白起并不想刺探些什么,所以也懒得浪费时间,直接道:“是否是在一种视野,呃,就是环境相对狭窄,光线不足,或者是密闭的地方?”
张仪惊讶地睁眼:“然、然也。”
陈白起这下算是确定了,她对众人道:“这是一种……对封闭空间的一种焦虑症。”
也就是所谓的幽闭空间恐惧症,这是一种心理疾病。
众人茫然懵懂:“……”少年的话就像外星语,完全听不懂肿么办?!
张仪与卫溪也没有听懂,随后过来的孟尝君等人也没听懂。
陈白起也不想再浪费口舌跟他们解释一遍,只敛眉沉目道:“这个病……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痊愈,我只能够想办法暂时缓解。”
张仪立即接口:“你有办法,那便按你说的办。”
眼下,张仪倒也相信陈白起是有些本事的了,虽然她所说的那个病名他前所未闻,但既然她言之凿凿,必有据可依,有案可询。
当然这是其一,另则他阅人无数,曾经干得又是审讯一行,自是有辨人之道,此少年眼清目聪,言态高雅不凡,他相信她绝非一妄图害人性命的奸佞。
“那好,我现在需要一个安静且独立的环境,如今山长呼吸急切,人围多了便抢了(氧)气,另外我需要替他疏通一下僵硬的经络,有人在旁炯炯围观实为不妥。”陈白起正色。
张仪没想到她要求要直接清场,这……这可有些难办了。
将山长完全交给她,不亲自瞧着,他着实又放心不下。
“你可以慢慢考虑再决定,可山长却等不了了。”陈白起垂下眼,盯着沛南山长那张虚弱空洞的面容,直接冷酷地下最后通牒。
樾麓众弟子一下脸色便被唬改了色,面面相觑,露出的是难色与犹豫。
陈白起叹了一口气:“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还要考虑多久?”
这句话或许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张仪瞳孔一紧,瞬间便有了决策,他转过头,厉声道:“樾麓众弟子都退开,给山长腾出位置。”
其它人皆为弟子,师长发话,自然不敢不从。
剩下的则是孟尝君的人,张仪一番情真意切的恳求自然也得到了允许,孟尝君只看了一眼蹲在沛南山长身边全神贯注的陈白起一眼,眼底涌出一层活骸骸,如若有似无幽灵般阴冷的光泽,但转瞬即逝,他仍旧笑呵呵着,带着他的人离远了去。
卫溪盯着陈白起的面目,紧了紧唇,方将人小心翼翼地交送到陈白起手上,他起身时顿了一下,便俯在她耳朵,凉凉说:“若山长有何意外……我必寒剑一尺,千里追杀。”
陈白起将人接过,也如他一般将沛南山长的身子半托着,却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只是十分怀恋以前那个虽面冷却对她照顾有佳的师兄。
这男变女后,在他那儿待遇也忒差了些吧,难道师兄还有厌女症不成?
实则陈白起哪知道卫溪如今对她那副复杂纠结的心肠,想对她好,却师出无名,想无视她,她偏又常常出现在他面前,搅和了一池春水,却又不负责,不嫁何撩?
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恶言相向,就像小男孩面对自己喜欢的小女孩总爱扯她辫子惹哭她一样幼稚无措。
等人都挤着墙壁退开好几米并转过身后,她便替沛南山长解开交合的衣领,露出两翼优美锁骨,他已经开始出现呼吸困难了,陈白起强迫着他睁开眼睛,不让他闭上,让他注意听着她的声音。
“呼吸!不要急,跟我的节奏,来,吸——吐,吸——吐!”
所幸沛南山长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很糟糕,他也想自救,所以他在混乱中听见了陈白起的话后,便反射性地跟着做了。
见他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并没有再昏厥过去,陈白起便伸手握住他手,他的手是那么地冰冷,潮湿,像雨林沼泽中腐烂的树枝。
“山长!山长!”她喊着他,想让他给她一点反应。
但他却像整个人陷入梦魇当中,身子发着颤,下唇咬得死紧,喉中溢出一种痛苦、微弱的嘶吼,陈白起眼见他对她的喊叫没有反应,忍了又忍,便贴在他耳廓里,叫道:“百里沛南!百里沛南!”
这声量她是有控制的,并不会传很远被人听到。
沛南山长一震,蓦地睁开了眼。
他的睫毛密又长,眼球灰蒙蒙地依旧阴霾找不着焦距,却多了一层荡漾的水色,但深处却爆炸出一种锐利的光,像要射穿什么似的。
“你——”
陈白起见他恢复了些许神态,便扬声朝着地道的人群喊去:“山长现在需要足够的光,你们去将火把尽量全部都点上,然后将光尽量拉得远一点。”
他既然害怕黑暗与狭窄封闭的空间,那她便将空间延伸跟照亮,这样多少能够缓解一些心理压力。
听了她的话,卫溪与张仪立即着手去办,果然,黑长的通道不一会儿便亮了起来,沛南山长被陈白起撑着上半身,迷迷濛濛地眼眸看着,眼底的挣扎冷硬便少了许多,虽然身体依旧浑身冰凉发颤,却至少能够控制自己不再失去理智伤害自己了。
但这样仍旧还不够,陈白起偏了偏身子,一只手轻轻地捧起他的脸。
这个时候的沛南山长无疑是最脆弱最无防备的,他茫然地像被人受伤的驯鹿,怔怔地抬眼。
陈白起低下头,两人的脸便靠得很近,连彼此之间的呼吸都交错着。
沛南山长向来洁身自好,第一次与人如此亲近,像恐惧扼紧的脑袋尚不曾转过弯来,但那苍白的玉颜却先一步红了。
“山长,请看着我的眼睛。”陈白起柔声道。
沛南山长觉得她的声音好像一下子便从混沌的迷雾中一下清晰地冲入他的脑中,将他一下便捕捉住了,他本能地看向她那两汪水潭似的清亮眸子。
这时,她那一双漆黑的双眼一下如同黑夜里汇集了所有光芒,像揉碎了的太阳一样,焕发着一种摄人魂魄,九天骄阳般的色泽。
沛南山长瞳仁一紧,映着她的眼眸,那里面的光如此明亮,似能够一下便击退散他心底阴瞒的全部阴暗。
“你现在的脑中很空,什么都不愿意回忆了,你觉得很累,好像很久很久都不曾好好地睡过一觉,你什么都不想再想了……”
沛南山长扇动了一下两片黑翼,随着她的言语,身体很轻飘,没有重力,喃喃道:“我很累,很累……”
“是的,你很累,你看到了光吗?它就在你的眼前,你跟着光一直走,一直走,在光的前面,是你心目中的理想之所,那里很空阔也很漂亮,有一片无垠蔚蓝的天空,有碧水清粼的湖,鸟语花鲜,那里也有你最喜欢的人……他(她)是谁?你认出来了吗?他(她)正在朝着你伸手,你很高兴对吗?你也伸出了手……”
沛南山长随着她柔和而清亮的声音引导,之前僵直冰冷的身躯慢慢有了知觉,也有了力气。
他缓缓坐了起来,眉目如画,一双眼睛晶莹透澈,微微转动似的眼珠流露出一层梦似的光彩,然后朝空气中伸出了手。
陈白起仍旧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很亲和,不含半分侵略性,也伸出了手,然后握住了在冰冷空气中他的手。
却不料,他在握住她的手之后,却伸臂一张便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还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颤抖。
“我真的很累。”嘶哑而破碎的声音,像挣破了一切束缚才抵达彼岸才显露出的疲惫。
陈白起:“……”她当然知道,都她给催眠的。
她其实也很累。
这副“柔弱”的躯壳开启麒麟瞳催眠着实忒累人了,像一下被抽光了力气,所以哪怕被人猝不及防抱一满怀,她也挣脱不了。
“母后,您放心,南儿一定替你报仇的,等杀了齐王,便剩赵王了……”
陈白起猝不防被抱了就算了,又猝不防地听到了一件类似……十分严肃到杀人灭口的秘密,霎时脸一僵,神经都麻木了。
呵呵,这世道谁身上没有一笔天大的血帐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曾经单纯过。
她好像在无意之中知道得太多了。